在村庄里,其实是没有秘密的。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每一块地方都被它晒得热乎乎的,自然谁做啥事它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晚上,月亮的眼睛时而睁得大大的,时而眯成一条缝,不管怎么变,月光所到之处就没有什么是可以隐瞒的。
秘密更是躲不过人的眼睛和耳朵,农忙的时候,大家听到村庄里有动静,就赶紧停下手里的活,竖起耳朵仔细听谁家又吵架了,谁和谁又密谋干啥事了,风作为帮凶很快就把一个又一个秘密泄露出去;农闲的时候,大家聚集在村头,嗑着瓜子打着扑克,表面上看他们心不在焉,但有心怀怪胎的人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关于他的秘密就很快会传遍村庄。
这是成人的世界,在我的童年时光里,还真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信息,需要时间给出答案。
多年以前,我对土地充满着莫名的敬畏和好奇,除了乐此不疲地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就是在虚土上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城堡,或者在地上掏一个洞,把半截铅笔、一块橡皮或者一颗没有扔到房檐上的牙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深埋地下。
蚂蚁们将瓷实的土层一点点掏出洞来,又将散落在各处的粮食、小动物肢体和叶片慢慢塞进洞里。这里住着的一家人,以捡拾遗落在大地上的食物为生,同时收藏了许多的秘密。比如,一只雄性螳螂被雌性螳螂蚕食之后,一条肥硕的大腿被忘在了草丛里,一直窥视整个过程的蚂蚁,在雌性螳螂吃饱离开后,蜂拥而上,像抬着一具棺材一样抬走那只残缺的螳螂。它们将这个比自己大好多倍的秘密带到洞里,从此以后替那只雌性螳螂毁尸灭迹保守秘密。
虚土堆成的城堡里,又收藏着我的小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里住着一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国王,他的法杖能点石成金,在地上画个圈就能长出很多庄稼,这样父母们就不用去地里干活,只需要等着在秋天收获,我也就不用大半夜被喊起来,跟着他们去麦地里,我们有吃不完的粮食,每一天都是农闲,我把这个城堡当作一个永远都做不完的梦,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扰,当然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把这个秘密写在纸上,连同写下它的铅笔头、擦拭过它的橡皮,外加刚刚掉落还没来得及扔到房顶的牙齿一起,藏在麦草垛里,那里除了母鸡会躲进去下蛋之外,没有人会去关注。
后来,我把更多的秘密装进一个铁盒子里,那里藏着一根女孩子用过的橡皮筋、一个从小卖部偷来的硬币、半截干瘪的奇怪形状的气球……它们记录着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变化和举动。那段时间,身体的细微变化和心里的莫名躁动,都会让我心神不宁,我觉得自己像竹子一样,在不断长高的过程中生出很多节,这节淤积、膨胀、毫无节制,我生怕哪一天它将我的身体引爆。于是,我隐忍,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炮捻子藏起来,让它们处于封闭、潮湿的炕洞里。这样我就不用总担心有一天它们会被点燃,因为那时候我将彻底暴露,我必须保护好它们。
其实这一切是受蚂蚁的启发,我有了将它们说出来埋在地下的想法。一个黄昏,我将铁盒子埋进了离地面有半米深的土里,使劲踩实,为了方便辨认它的位置,我还在那里做了标记,把一块木板插在上面,远远看像个墓碑。
我以为把秘密安放在那里,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玩泥巴去了,可让我惶恐的是,这炮捻子被埋进了土里后,我先是有一种被点燃的轻松和快感,总觉得把秘密交给大地最安全不过,蚂蚁们收藏在洞里的秘密我再也没有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我深埋在土里的秘密肯定也不会走漏风声。接下来,我度过了一段安心的日子,但是,很快就再一次陷入一场更大的不安中。有一次我经过埋着秘密的地方时,插在地上的木板被移动了位置,它下面的土質疏松,我自以为踩实的土被挖出一个大坑来,深褐色的土裸露着,像没穿衣服的人,那个装着我秘密的铁盒子不知所踪。看到那个大坑的时候,我有一种被偷窥的羞耻感。
恐慌一下子布满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似乎被打开了,凉飕飕的。我的那些炮捻子落到了别人手里,比在自己手里还可怕。那预示着我做过的那些坏事将一一被传播。土地出卖了我的秘密,到时候,全村庄的人都会知道我的秘密。
很快,一个大秘密就把我的小秘密给遮住了。人们压根就没有关注过我的那个铁盒子,因为在离它不远处的湖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大家的注意力迅速且集中地对准了她。要知道,在村庄里,非正常死亡是一件大事,我丢失秘密的事情在它面前微不足道。
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和村里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区别,话少,见人就脸红,干活的时候不知道累,像是永远都没有脾气……她嫁到村里的时候,人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叫她谁谁家的女人,后来生了儿子,大家就叫她谁谁的妈,似乎她不需要名字,也不需要被人关注,她每天从屋里出来钻进地里,又从地里回来钻进屋里,她的生活规律得人们差不多忽略了她,可是她偏偏以这种形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纵身一跳就把自己的人生轨迹改变了。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不要说闹清楚她跳河的原因,这么多年,大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再后来人们又发现,自打她嫁进这个村子后,从来就没有人见过她笑,也从来没有听过她在众人面前说话,她的娘家在哪,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等等,一切都不得而知。
作为一个被大家忽略的女人,大家没有心思去猜她带走了多少秘密,只是一个劲儿地为她惋惜,觉得好好的生活就这样被她给糟蹋了,一个愣头青儿子就这么没娘了,那个可怜的默不作声的老汉就这样落单了。
她成了这个村里唯一带走自己秘密的女人。对于她的非正常死亡,村庄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还没等大家打捞,关于她的一切已经像浮尘一样落入水底。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我丢失的那个盒子里,有关于这女人的秘密,我在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里,见过她一个人哭泣,眼泪流过的地方,有被自己男人打破的血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