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治安+祁和亮
摘要:上海是个有较大国际影响的大都市,她举办的艺博会不仅要追求规模,更要注重其品质,一定要做到宁缺毋滥。在整个二十世纪,特别是二十世纪的前半叶,上海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都大大改变了我们国家的历史进程,比如,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中国近代工业的发端、中国金融业的崛起、中西文化的多元融会等。上海这座城市由这些事和人积累的人文资源,是中国大陆别的城市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任何一座城市,人们对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文化,都有一种极其深厚的感情,这是城市形成中的文化情结,是任何人和势力都抹不掉的。
DOI:10.3969/j.issn.1674—7739.2018.01.003
一、城市艺术展会要设立高门槛
叶:上海自1997年举办第一届艺术博览会,迄今已历二十春秋。从一定意义上说,艺博会也可算是本埠正在打造的一张城市文化建设名片。我看到各种媒体多次报道说,上海艺博会规模越来越大,已是亚洲第一;操作也越来越成熟,成交量已跃上亿元台阶。这些都似乎给人一种蒸蒸日上的感觉,可我怎么听说你对此有不以为然的看法?
祁:这要看从什么角度去审视,也就是俗语说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囿于艺术专业素养等方面的原因,一些媒体从业者不可能由表及里看懂其真正内涵,所以只能做一些“闹猛”的表面文章。
从专业角度来看,艺博会尽管成交量不算小,但内容和品位却是泛善可陈。特别是近几届,参展作品的档次、格调和水平,都在中等层面上徘徊,没有达到应有的理想高度。我个人认为,这与上海的城市地位是不相匹配的。
叶:我冒昧地询问一下,你认为与上海城市地位相匹配的“理想高度”应该是什么标准?
祁:很简单,就两点:一是国内外艺术大师和他们的作品云集,从格局上要显示出上海艺博会参展作品不仅在规模数量上是亚洲第一,更重要的是在质量上也是亚洲第一;二是设置严格的准入门槛,对参展的作品,由各艺术门类专家组成专业委员会进行无记名投票,以集体的评审标准来决定作品有无参展的资格。我知道艺博会是有门槛的,但不够高,这样就容易让平庸之作混迹其间。
葉:据我所知,二十年来上海艺博会还是展示了不少世界艺术大师的作品,比如梵高、毕加索、达利、莫奈、伦勃朗、赵无极、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等,这是有目共睹的。我在《城市导报》工作时,曾参与采访报道了前六届的艺博会。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浦东的一家房地产企业用100万美金购入罗丹的作品《思想者》,虽然是复制品,但因为是限量版的复制品,所以在艺术品市场上也价格不菲。
祁:艺博会引进这些世界一流的艺术大师和他们的作品值得点赞,但如果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去衡量,艺博会上作品在整体质量上还是难以让人满意,也许是我的期望值过高,所以有点苛求。我总觉得整整二十年,又是在上海这么一个大都市举办的艺博会,理应有更多的世界级艺术大师的作品登堂入室,但现在的艺博会,恕我直言,一些三流作品,甚至根本不入流的作品——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也堂而皇之地跻身其间,这令人不可理解。说到底还是那句话,门槛太低!
叶:我对艺术品市场一无所知,但我总觉得艺博会的成交量破亿,最近两届又都达到一亿五千万人民币。这样的市场运作,应该是还算成功的吧?
祁:说到成交量这事,我做个比喻,现在中国大陆的的GDP总量世界第二,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经济总量大并不等于经济质量高,虽然我对经济学不在行,可有一点我还是能辨明的,那就是附加值不高的低端产业经济不能与科技含量高的知识经济同日而语。现在的上海艺博会正面临这样一个窘境,规模是很大,成交量也不小,但业内对其参展作品的质量颇有微词。上海是个有较大国际影响的大都市,她举办的艺博会——范围扩大一些,即社会文化艺术活动,在国际上具有相当层面的影响力,所以不仅要追求规模,更要注重其品质,一定要做到宁缺毋滥。
叶:你曾在日本东京生活工作过多年,他们那儿的艺博会办得如何?
祁:东京的艺术品展销市场起步比较晚,她的艺博会创办于2005年,其内容主要是集合了古典美术、工艺、日本画、西洋画和现代美术等各类作品。东京艺博会的规模和成交量都没有上海艺博会大,但质量不亚于后者,这是因为他们设置的门槛较高,一般业余水平的作品进不了门。
二、城市文化建设要有穿透力
叶:尽管社会各界对艺博会有见仁见智的看法,但艺博会已经成为上海的一张城市文化名片是毋庸置疑的了。我臆测你之所以对艺博会有所苛求,那是因为你希望它能无愧于上海城市文化名片的称号而已。是不是?
祁:确实如此。以上海现在的地位,我觉得其城市文化应该具有国际穿透力,这个穿透力是以城市文化的质量为基础的。具体点说,就是冠以上海名号的艺博会品位要高。我把外延扩大一点,上海不能以雅俗共赏的名义让低俗不堪的文化“上市”,比如不能为迎合某种需要而参与拍摄抗日神剧或置身于虚假搞笑的浊流等。我觉得上海的美术、音乐、影视、戏剧等各种文化文艺样式,在总体上应以高雅为主。往大处说,就是上海的城市文化建设要走高端路线,要有大家风范,要符合上海这座国际性城市的地位。
叶:上海的国际性城市地位,现在大概没有人会质疑了。但前一个时期,当上海提出要建成国际大都市或世界级大城市,有些批评者认为这是好高骛远。你对此怎么看?
祁:我不是城市行政管理者和决策人,所以没有一言九鼎的社会地位,我只是觉得一座城市为自己设立一个发展目标,并想努力为之奋斗,这本身是没什么可指责的。至于所订目标的高低程度,只要不是像上个世纪大跃进那样虚妄浮夸,那就不应该求全责备。从本质上说,目标高低终究只是个技术问题,不是原则问题,只要不是长官意志乱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那是可以在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的框架内进行研讨和争论的,更何况上海确实已经具备了迈向世界级大城市的一些基本条件。
如果说一些二三线城市,甚至四五线城市提出要建国际大都市或世界级大城市,那就属于好大喜功,属于违背客观现实,因为这些城市没有实现目标的充分必要条件。这就像田径运动中的跳高比赛,一个运动员已经跃过1.98米的高度,那他通过刻苦训练,或许假以时日他能跳过2米;但一个只有跳过1.60米实力的运动员,你让他再怎么刻苦训练也是不能跃过2米高的横杆的。endprint
叶:你的比喻很生动,也很有说服力。中国大陆很多城市的行政长官在城市建设中存在贪大求洋的通病。实际上欧美国家的很多城市,在人口、地域,乃至硬件设施上,还不及中国大陆一个三线城市的水平,但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却正好成反比例。比如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威尼斯,英国的爱丁堡,瑞士的洛桑等,城市人口都不到50万,洛桑甚至还不到20万,但在国际上声名远扬,影响力超越中国大陆所有的二三线城市。
祁:如果穿越时光隧道,中国拥有的历史文化古城,可以说在世界上独占鳌头,而且在历史文化的积淀上,西安、洛阳、开封、北京、南京等这些城市完全能与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比肩。但现代,特别是鸦片战争以来,国家内忧外患不断,有时甚至连人的基本生存条件也陷入危机,所以根本无暇顾及城市文化建设这种上层建筑领域内的事情,等到国泰民安经济发展了,才发现损失巨大。你说的瑞士洛桑,虽然它也是一座古都,但城市本身的历史文化资源很有限。它之所以在世界上有这么强的文化穿透力,一是得益于它是奥林匹克总部的所在地;二是它被冠以欧洲艺术家的避难天堂,拜伦、卢梭、雨果、狄更斯等都曾在洛桑居住和工作过(叶:海明威也曾和妻子在那里度假)。一座城市,在世界上有无文化地位,历史名胜遗迹固然不可或缺,但更重要的还是人,比如巴黎、伦敦、柏林、维也纳等,因为曾经有那么多的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曾在那里工作和生活,所以就自然而然形成了文化上的巨大穿透力。
叶:说到城市文化中“人”的元素,就不能不说到上海。就历史而言,申城开埠仅一个半世纪,所以在历史文化底蕴上难以和国内外的古城古镇争锋,但在过去的150多年时间里,中国大陆很多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外交、军事等方面的重大事件发生在上海,很多政治伟人、经济大亨、文化巨擘生活和工作在上海,如孙中山、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鲁迅、胡适等。这些大人物在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都曾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或产生过非比寻常的影响。我想,这应该是上海所独有的人文资源吧?
祁:不仅独有,更是弥足珍贵的历史人文遗产。具有现代城市意义的上海虽然年轻,但在整个二十世纪,特别是二十世纪的前半叶,上海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都大大改变了我们国家的历史进程,比如,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中国近代工业的发端、中国金融业的崛起、中西文化的多元融会等。总而言之,上海这座城市由这些事和人积累的人文资源,是中国大陆别的城市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但现在我们挖掘、利用、弘揚这些人文资源的作为不尽如人意,这未免令人感到很遗憾。
三、城市管理者要有人文素养
叶:你的批评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现在的居住地离浦东川沙新镇不远,镇上有一座名叫内史第的老宅,当年宋氏家族、胡适、黄炎培都曾在里面居住,而且宋氏三姐妹以及宋子文、宋子良都出生在里面,但当地政府在向外推介上几无作为,不要说国内外,就是上海本地也不见得有多少人知晓。这让我感到非常不解,如此了得的人文资源为何不向外大力推介呢?我以前到过意大利的维罗纳,这座城市因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而名扬寰宇,当地政府在这上面做足了文章,每年吸引高达500万的国际游客。实际上,卡佩罗路27号那座宅院和朱丽叶阳台是百分之百的人造景点。想到内史第的境况,我心里很是戚戚然。
祁:我也感到沮丧和气馁。从目前世界城市发展的状况来看,一座城市文化穿透力的强弱,与城市管理者的人文素养直接有关,特别是在我们国家现行的社会体制下更是息息相关。今天回眸历史,当年拆掉北京古城墙,就是一种缺乏人文素养的具体表现。我这里不是非难前人,而是就事论事。如果说半个多世纪前,人的思维水平受时代背景、文化教养、生存环境的局限,发生拆掉北京古城墙之类的行为还情有可原,那么今天在旧城改造的名义下,毁弃、破坏人文历史古迹之举就不能原谅了,因为这是知恶犯恶,如果上纲上线,那就是一种罪行——破坏人类文明遗产罪,这是要秋后算账的。
叶:现在我们有一些城市的行政长官,对建高楼、建大广场很积极,几亿几十亿的出手很阔绰,但碰到保护、传承城市历史文化之类的事就借口财政拮据了。好多年前我在外地一座城市采访,在参观一处破败不堪的古迹时,当地的一位主管科教文卫的领导不无感慨地对我说,文化对城市来说就像是空气,虽须臾不能离开,却不用花钱买,所以口号喊得很响亮,但在城市建设中还是小三子。
祁:这位领导的话道出了当前城市发展和建设的真实情况。从行政作为上来说,造大楼建广场和城市文化建设都是政绩,但一个实在、一个虚幻,一个立竿见影、一个长线产品,那些城市管理者和决策者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文化是城市竞争力”、“文化是城市发展的推动力”、“文化即是城市的形象”、“文化是城市的灵魂”等这些口号,从理论上大家都懂,都认可,但在现实行动中往往是南辕北辙。在最近二十年城市建设大跃进中,全国戕害文化和自然遗产的案例数以千计。如果把这样的行为放在一个人类发展史的平台上去审视,不知后世将如何定性这样的“城市建设”?
叶:资料显示,中国大陆共有295座地级以上的城市,包括4个直辖市。我敢肯定,这295座城市的管理者中,95%以上都有高等学历,但我不知道这一大批城市管理者的人文素养如何,他们真正的文化水平如何。或许他们工作很努力,城市管理也兢兢业业,对完成GDP指标很是用心,但个人的人文素养决定思维方式,而思维方式又决定了决策和管理能力。
祁:从以往的过程和目前的情势看,我个人对这些管理者在城市文化建设的平均认知水准上,还不敢太乐观。我这不是轻视,而是谈一个社会阶层对一个社会问题的认知水准。
叶:有的人“不识庐山真面目”,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角度不同,见仁见智。同样,关于城市文化建设,有人认为“关系重大”,有人却“举重若轻”。十年前,邓伟志先生曾对我说,常德路嘉禾里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小屋”(郁达夫在文章中的称呼)因市政建设需要被拆掉了,他很痛心。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和这座城市的文化水准相对应,而城市的文化水准又和城市管理者的人文素养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城市文化不是靠搞运动式的突击就能得到提升的,它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是一种点点滴滴的精神积累。
祁:邓伟志先生的话是至理名言。任何一座城市,人们对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文化,都有一种极其深厚的感情,这是城市形成中的文化情结,是任何人和势力都抹不掉的。历史上曾有一些妄自尊大或不自量力的人,挑战这种“城市文化情结”,即使在一段时间内靠权力或威势暂时得逞,但最后都归于徒劳。但是有的人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这很悲哀。
叶:最后问一个较为私密的问题,在你身兼的数十个社会职务中,你自己认为哪一个是“性价比”最高的?
祁:教授!
(主持后记:二十年前就“认识”祁和亮了,当时他是沪上很有声望的摄影家,看到过他在青藏、云贵等地拍摄的艺术佳作。后来听同道朋友说,祁先生还是颇有成就的书画收藏家、陶瓷收藏家,现在正担任着不少社会职务,除了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教授,还有中国艺术研究院访问学者、海上水墨画院副院长、随窑窑主,等等。拜访他之后,祁先生留给人印象更多的则是一个文化学者。)
责任编辑:施 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