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
周清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十岁那年,她意外得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从此,她对养母心生芥蒂,认为自己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性格变得叛逆、乖张。直到有一天,她的亲生母亲出现,她加倍享受着亲生父母的疼爱,才将狰狞的青春扳回了原来的轨道。
2017年,周清考上暨南大学。直到此时,一个让她感怀不已的真相浮出水面……
9月底,本刊特约记者亲赴暨南大学采访周清,她向我们讲述了她与两位母亲之间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曾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单亲家庭,而且母亲并非亲生。
我的养母蔡月玲,今年41岁,是湖南省长沙市宁乡县沩山乡合作社的职工,养父周瑾是沩山乡小学的语文老师。3岁那年,有了妹妹婷婷。妹妹出生后,爸爸总是和妈妈吵架。不久,爸爸调到城关镇小学。妈妈一人带着我和妹妹,举步维艰。
我10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爸爸周末回家,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两人看上去还不错。夜里,我被他们的吵架声吵醒,我听到爸爸说:“清清不是我们的孩子,我做不到视如己出,实在勉强不来。要不,你把孩子送走,要不,我们离婚。”沉静的夜里,妈妈的抽噎声十分清晰,但她还是坚定地说:“清清一天是我的女儿,一辈子都是我的女儿,我绝不会将她送人。”
这个消息将我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忍不住大哭起来,妈妈将我紧紧抱住,哄了又哄。几天后,爸爸妈妈离婚,爸爸带走了妹妹。他们走后好长一段时间,妈妈在夜里总是偷偷哭泣。离婚后,妈妈把所有的母爱都寄托在我身上。可小小的我心里却有了隔阂: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那我的亲妈到底在哪里?她为什么会将我丢弃?这些年她想我吗?她会不会来找我?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困扰着我,我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终于,我忍不住问妈妈:“你能告诉我,我的亲生妈妈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一开始,妈妈总是闪烁其词。她越是这样,我越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一天,媽妈的一位好友到家里来串门,我隐约听到她们在说我,就凑到门口偷听。那人说:“早劝你再找个人,你不听,一心放在周清身上。你可别让她飞太高了,必须牢牢把她留在身边,要不将来你老了指望谁……”
我恍然大悟,妈妈对我好,是想将我禁锢在身边,指望我将来为她养老。对早熟的孩子来说,一句话就是一根刺。那人走后,我再次问起妈妈我亲生父母的事,妈妈依旧不肯告诉我,我忍不住冲妈妈吼起来:“你是害怕没人为你养老,故意将我留在身边吧?你太自私了!我亲生爸妈在哪里?”妈妈被我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放声大哭。
几天后,妈妈来到我的房间,她情真意切地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因车祸去世,亲生母亲历经万苦生下我,不幸因难产去世。我惊呆了。自从窥到自己的身世后,我一直憧憬着和父母重逢的场面,想不到父母却已去世。一刹那,所有的幻觉都消散了,一想到养母也是将我当做养老的工具,我更加心灰意冷!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每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去上学。妈妈将我拉起来,摇着我的身体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但你必须给我去学校读书。”我哭着说:“我想要亲生的爸妈,你能给我吗?”妈妈愣住了,她流着泪,过了好大一会才缓缓地说:“我一直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啊。”
那段时间,妈妈费尽心思,终于将我劝回了学校,但我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解不开,总觉得自己和周围的同学不一样。看到其他同学能每天和亲生父母撒娇,我就无比羡慕。我想,如果我的亲生父母还在,哪怕被他们责骂,也是幸福的。
小学升初中前的一次期末考试,语文试卷上的作文题是“我的父母”。看到这几个字的瞬间,我泪流满面,在试卷上写下“我没有父母”,就离开了教室。事后,班主任带着试卷,找到了妈妈。妈妈几次想要找我谈谈,我都以各种借口躲开了。一个褊狭少女的心已让我全然看不到她眼里越来越浓重的担忧。就这样,我变得越来越叛逆。上了初中之后,我学会了上网,经常逃课去网吧。在网吧里,我认识了几个小混混,每天和他们厮混在一起,还跟其中一个男孩早恋。我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青春,报复这个世界对我的不公。
初一下学期,我坚决不读书了。无论妈妈怎样苦口婆心地规劝,我就是不肯妥协,还威胁她说:“你再要多说一句,我就离家出走。”为了证实自己的肆无忌惮,我坐车去了县城,胡乱买了一张通往浙江宁波的车票。
妈妈及时赶到,将准备上车的我拦了下来,我看到她衣冠不整,神色慌张,心中闪过的不是愧疚,而是丝丝快感,但我还是跟着她回到了家。
那段时间,妈妈频频外出。我看她不管我,越发无所顾忌起来,我偷了她包里的钱,泡在网吧里,彻夜不归。
2012年底的一天,妈妈在一家网吧找到我,说家里来了客人,要我马上跟她回家去。我不耐烦地说:“无论是谁,我谁也不见。”妈妈一脸悲怆,死死地盯着我:“我骗了你,你的亲生爸妈没有去世。现在,他们找来了,既然我管不了你,那就把你交给你妈吧!”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蒙了,震惊之余来不及细想,急忙跟妈妈跑回了家。
客厅里坐着一个端庄又陌生的女人。我紧紧盯着她,手心直冒汗。她温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拉过我的手:“你是清清?都长这么大了。”她脸上带着微笑,拉着我的手又细腻又温暖,和每天苍白着一张脸、对我唠叨个不停的养母完全相反,跟我想象中的优雅模样一点都不差。那会,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喊:这是妈妈,这是我的妈妈。
妈妈告诉我,在我两岁时,她带我走亲戚,在宁乡县车站不慎将我丢失。之后,他们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不久前,他们通过我养母在网上发的一个帖子找到了我,妈妈眼含热泪:“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没放弃寻找你,幸好你一直健健康康,长成了大姑娘,真要好好谢谢你的养母。”
我一下子愣了,养母居然在帮我寻亲,我一时难以置信,嫌弃地说:“搞不好当初就是她将我拐来的。这些年,她一直骗我说你去世了。”妈妈没有接我的话茬,她一个劲地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县城的家?”我欣喜地点了点头,全然不顾背后养母那道忧伤和不舍的目光。
就这样,我跟着妈妈回了她在县城的家里。我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只要记得我的妈妈叫刘春梅,在县广播站当播音员。爸爸叫方强,是县里海尔电器专卖店的老板,我还有一个比我小4岁的弟弟,叫东儿。他们才是我的亲人,从此,我要好好学习,做一个让父母骄傲的女儿。
妈妈将我转进县里的中学,每天晚上按时检查我的功课,周末带我去补课,将之前落下的知识都补了起来。妈妈工作忙,为了弥补对我的亏欠,妈妈还特意为我请了一个保姆,专门照料我。我安然享受着父母的爱,学习和生活都步入了正轨,成绩也稳步提升,性格越来越开朗,老师和同学都非常喜欢我。
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亲生父母给我的,我岂能不好好珍惜?我努力学习,将成绩保持在班上前几名,收敛了以前的脾气和陋习,乖巧听话,帮父母做家务,辅导弟弟学习,我拼命做一个人人夸赞的好孩子,都是为了亲生父母。
我渐渐将过去淡忘。偶尔,养母蔡月玲会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回家里住几天,我总是以学业太忙为由拒绝她。她自己跑来学校或者家里来看我,塞给我一些零花钱,我也一律拒绝。
2017年,我即将备战高考,爸妈放下一切,陪我复习考试。高考那天,蔡月玲也匆匆赶来,与爸爸妈妈一起站在学校外面,为我加油打气。
7月,我接到了暨南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妈妈高兴极了,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打电话告诉蔡月玲这个消息。我一脸不屑地说:“我考上大学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告诉她?”
妈妈长叹一声:“你这个孩子啊!你真没看出来点什么?”
那天晚上,妈妈将我叫到身边,双眼含泪:“其实,我也不是你的亲妈,你亲妈叫孙红玉,确实在生你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只是你另一个养母。”
那天晚上,我在震惊中听到一个让我泪流满面,痛彻心扉的故事——
1995年,刘春梅、孙红玉和蔡月玲同为湖南女子职业大学文学社的好友,三个人又是老乡,情同姐妹。1997年,高一級的孙红玉为了男朋友去了湖南郴州工作。一年后,红玉的男友不幸车祸身亡。此时,红玉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出于对男友的爱,红玉一心想生下孩子,却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这个痴情的女孩没办法,只有找刘春梅和蔡月玲帮忙。当时,刘春梅和蔡月玲在宁乡县城实习,就将她留在身边,轮流照顾她。
不幸的是,红玉在生产时出现了羊水堵塞,当父母赶到时,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红玉的父母悲痛欲绝,认定是这个孩子害死了女儿,断然拒绝抚养,只带着红玉的遗体回到老家。
红玉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了刘春梅和蔡月玲。两人虽然含泪应允,但毕竟都是未婚姑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傻了眼。当时,有人给她们出主意,让她们把孩子送到爷爷奶奶家,可老人住在农村,年纪已经很大了,根本无力抚养孩子。她们又商量将孩子送去孤儿院,可蔡月玲不忍违背对好友的承诺,将孩子抱回了家。
起初,两个人还一起帮衬着,共同抚养孩子。不久,刘春梅考入县广播站做播音员,还谈了一个政府机关的男朋友。渐渐地,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不停地对蔡月玲说:“我不能让我男朋友知道这个孩子,不然,他肯定会跟我分手。”刘春梅的公婆都是县里的领导,本来就对她很不满意,蔡月玲理解她的苦衷,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独自抚养孩子。
可蔡月玲怎么也没有想到,为这个孩子,她受尽风言风语,还因照顾孩子耽误工作,原本一份不错的工作也没能转正。为了躲避世俗的舆论,她只能带着孩子回到宁乡县沩山乡老家。老家的父老乡亲更容不下她,各种流言飞起,导致她找工作、谈恋爱处处受挫,连她的父母都抬不起头来。直到27岁那年,她才和愿意接受这个孩子的初中同学周瑾结了婚。起初,两个人感情还不错,几年后,却恰恰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的婚姻破裂了。
这个孩子就是我。
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没有人会相信。我颤抖着问妈妈:“既然你不是我亲生妈妈,为什么要冒充?”
妈妈泪水滚滚而下:“你小的时候,月玲因为埋怨我自私,和我断了往来。如果你一帆风顺长大,她可能永远不会麻烦我了。后来月玲怕你误入歧途,才找到我,希望我能扮演你的亲生母亲。说实话,面对她,我惭愧啊!她为了你,宁可被你恨,被你冷淡,也要成全我这个‘亲妈。我家里条件不错,公婆去世后,老公支持我抚养你,于是,我才答应了月玲的要求。虽然我名义上是你的亲妈,但实际上,月玲起早贪黑赚钱,隔三差五就寄钱来,唯恐你受了委屈。她还说:如果有必要,可以永远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那一刻,我泪雨滂沱,脑海里风驰电掣般闪现出我和月玲妈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月玲妈妈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大街小巷,只为了买一根我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回家的路上,我们与另一辆自行车相撞,不慎跌倒在地,她不顾自己跌破的膝盖,将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生怕我受一丁点伤。我吃饭时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了,从那以后,每次吃鱼,她总是先替我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13岁时,我经历少女初潮后的恐慌,不知所措的我难以启齿,是她给我清洗内裤,教我要怎么注意保暖。少女的叛逆时期,我渴望亲生妈妈的爱,她就将自己隐藏起来,也让那份深沉的母爱在尘埃处开出花来……
这个女人,用十几年的时间,把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孤女如珍宝般养育在身边。而我,却始终无情地想要逃离。当“亲妈”出现时,我毫不犹豫将她摒弃了。我对她的无情,何其残忍。而她对我的爱,除了是基于对早亡好友的承诺,更多是在岁月深处沉淀的超越了血缘的母女情。我,这个残忍的女孩,已是她人生惨败的唯一寄托。
我泪如雨下。春梅妈妈提醒我:“你能考上大学,月玲是最高兴的。现在你该怎么做?”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沩山乡,重重地跪倒在妈妈月玲面前,哭着,忏悔着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刻薄与冷酷。我问月玲妈妈:“为什么不早点把真相告诉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也许我就不会那么叛逆。”
妈妈紧紧地把我拥在怀里:“当年,从红玉手里接过你,你还是一个小不点,这些年,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虽然你不听话,但你带给我的快乐,多少弥补了我亲生女儿不在身边的遗憾。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我哪怕受再多委屈,也一心盼着你能争气懂事,长大成才……”
我迫不及待将录取通知书递到她面前,她用手抚摸着通知书,一遍一遍地看着,手在微微地抖着:“你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妈妈为你骄傲。”
一直在身边的春梅妈妈紧紧抱住了我,我们母女三人抱作一团,又哭又笑。这一生,我何其有幸,有两个将我视若珍宝的妈妈,在她们的接力下,我一直活在爱的怀抱里。而我唯有用一生的光阴,用更热烈的爱,去回报这无尽的爱,无言的付出……
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