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每当微风吹过,院子里又弥漫着那淡淡的清香,像奶奶身上好闻的味道。枝叶轻摇,而那遒劲有力的树根却不动丝毫,梧桐岿然屹立,身姿挺拔,那守望在树下的身影愈发清晰,与树一起,留一片芬芳于天地之间。
梧桐树今已亭亭如盖,尽管种树的人已经远行。我从小跟着奶奶生活,总好奇在这南方小镇的小院子里怎么会种一棵梧桐树呢,总疑惑奶奶看着梧桐树那远得无法触碰的眼光。直到今年奶奶去世,我才知道,那树是爷爷抗战归来时所带来的。爷爷奶奶一起把树种在院子里,这树是一个安定生活的许诺。可爷爷违背了诺言,他的去世把奶奶推入了生活苦涩的泥潭。奶奶忍着丧夫守寡的悲痛,拉扯着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扛起生活的重担。多少人劝她改嫁,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如此自苦?可她却固执地用娇小瘦弱之躯硬是撑起了六个孩子遮风挡雨的大伞,那是多少个像老牛负轭一般默默前行的白天,那是多少个像杜鹃啼血一般辗转悲鸣的黑夜,奶奶用汗水与泪水坚持着自己的抉择。多年后我读到狄金森的诗句“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然后,把门紧闭。她神圣的决定,再不容干预”,我才明白了奶奶那看着梧桐树远得无法触碰的眼光。
院子里的梧桐树笔直地挺立着,像奶奶整洁熨帖的衣领和一丝不乱的头发。在那棵梧桐树下,我第一次尝到了戒尺的滋味。奶奶打小上学,因此识字,村子里的人见到奶奶都很尊敬。我小时候顽劣,上蹿下跳,调皮捣蛋。一次淘气鬼们的比賽中,邻居家的窗户被我打碎了,那家人找过来,我打死不承认,骗奶奶说不是我砸的。奶奶的双眼蹿着火苗,她把我揪到梧桐树下,拿出裁衣用的米尺,狠狠地抽我的手心,直到我哭着承认,她才停下来。我永远忘不了奶奶的话:“娃儿,咱们做人可以不出人头地,但咱们不能忘本,不能丢了良心。你看那梧桐树,它直,咱们做人也得正直,做错事敢于承认,奶奶不怪你,可说谎骗人咱不能干。”奶奶没有大学问,可那朴素的语言却比任何华丽的诗篇都更加铿锵有力。它在我的心中种下了一棵小小的梧桐苗,无论我走到哪里,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要向梧桐一样挺拔、正直,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良心。
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叶儿遮蔽阳光,带来丝丝清凉。奶奶搬了张躺椅,躺在树下打盹。邻居家的王奶奶进来,说来借两口碗,奶奶醒了,忙不迭跑进屋里,拿出家里最好的碗给王奶奶。王奶奶走了,我问奶奶:“王奶奶都已经来借过三次碗了,可她一次都没有还,您不是说做人要守信用吗?”奶奶没说话,仰头看了看梧桐树,“你看,因为在梧桐树下乘凉,我们就不怕火热的天气。王奶奶家里穷,三个儿子都没出息,她每天卖菜也赚不来几个钱。娃儿,有的时候吃亏是福。如果几口碗能让王奶奶的日子好一点,咱们没必要计较这些。人要学会宽容,大度一点儿。”“人们经常是不讲道理的、没有逻辑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不管怎样,你要原谅他们。”我亲爱的奶奶说不出特蕾莎修女的名言,但奶奶就是如此宽容待人,做力所能及之事帮助别人。每当与别人发生矛盾时,我总会想起奶奶的话,心中便豁然开朗。
奶奶就是我心中的梧桐树,坚贞、正直、善良,如院子里的梧桐把清凉和清香赠给世人,奶奶也用她的品行,她的人格塑造美好的家风,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代又一代的后人。跟在奶奶身边长大的我,最不敢忘记的就是奶奶的教育,最欣然追求的就是传承奶奶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