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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ck Carving is a unique folk art on building facades, which became a mature artistic form and prospered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Zhang Yan started learning brick carving at the age of 6 from his father and now is a famous craftsman with great skills. As the six-generation successor of Zhang familial brick carving, Zhang Yan made unremitting endeavors to revive the glory of this ancient art.
张彦是位砖雕手艺人。从清嘉庆年间先祖张尚祖被召唤到京建造皇城做“匠户”,张家的砖雕手艺传到张彦手上已经第6代。如今,张彦已经是京派砖雕硕果仅存的传人。
“京派砖雕最后的传人?这个头衔很唬人,但很不喜欢。”张彦把刻刀往青砖上一扔开始较真,“京派砖雕前有先祖,后有徒弟,凭什么我就成了最后的传人?”
匠户家族与砖雕的六世情缘
很多人说到工匠精神,言必日本。其实,真正把工匠精神发挥到极致的,是中国历史上的“匠户”:大到紫禁城的布局,小到戏台上的雕花,都是匠户所为。中国历史上有“士农工商”之说。匠户,是世袭的手工业者,一直处在社会底层。他们一代代子承父业,做职业的匠人,世代为官方服役,建造宫殿、寺庙和皇陵。
张彦的家族,以前就是这样的匠户。张彦家祖籍江苏南京,祖上世代都是木匠。清嘉庆年间,先祖张尚祖27岁,被召唤到京建造皇城。张尚祖最先被分配到细木雕班组。原本所有的匠户在工程完工后都要回到原籍,但张尚祖因为木工技艺精湛,在木工活儿做完后,又被调到砖雕组。第二代传人张靖堂子承父业砖木雕刻皆通,最终凭借自手艺成为皇家御用建筑砖木雕刻师。
张家专攻京派砖雕始于第三代传人张廷相。那时京西要建造一座皇家寺庙,张廷相奉旨为大雄宝殿雕刻供桌。供桌本应用名贵木材来做,可当时清政府已经国力不济,无法找到大批量符合规格的名贵木材。张廷相便用家传的砖雕手艺,用青砖仿木雕做出供桌。这一手“以砖仿木”的绝技让“砖雕张”的名号一夜之间在京城匠户中打响。从那以后,张家终于在京城站住了脚跟。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张家开始专攻砖雕。
然而,当“砖雕张”名声刚打响时,大清就没了。沿用了千百年的匠户体系都不存在了。为了养家,张家第四代传承人张俊德创立了砖雕字号“德明阁”,用皇家的砖雕手艺为平民百姓雕砖。皇家匠户世代相传的手艺,让“德明阁”很快成为京城建筑行业的金字招牌。
“砖雕张最辉煌时,北京城里甚至有一句童谣‘吃在全聚德,住在德明阁,可惜爷爷创立的字号,在民国后期就衰落了,张家也随之没落。解放后,德明阁的字号也没有了。后来父亲作为知青到山西支边,职业也变了。祖传的砖雕只能在做完工回到家后,晚上支起煤油灯雕。砖雕张传到父亲手上时,是砖雕张最没落的时期。”张彦有些自嘲地指了指他家里的环境笑着说:“当然现在也很没落,但已经触底反弹!”
这是北京顺义乡下一所破败的四合院,四个房间的平房,便是张彦的家。而他的砖雕工作室,就在四合院中间空地上用塑料布支起的茅棚。
“这是我和几个徒弟共同的工作室,虽然比较简陋,但在北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起码有一个地方,可以放心大胆地雕刻。不像我父亲那时,晚上要点着煤油灯偷偷摸摸地雕。”张彦如今最大的梦想,就是恢复家族祖上的荣耀。家族祖上的荣耀太耀眼,让张彦的梦想在徒弟们眼中看起来像做梦一样。
砖磨成镜
每个人都听过铁杵磨成针的故事,现代人觉得这个故事特傻。但对于张彦来说,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重复这个故事——把砖磨成镜。
磨砖,是每一个砖雕匠人职业生涯的第一步。张彦的磨砖生涯从6岁开始:那一年,全家人还在山西支边。一天晚上,玩耍晚归的张彦回到家,看到煤油灯昏暗的光线把父亲的影子映射到天花板上,父亲变成了巨人。而巨人一直重复着一个动作——拿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头来回磨动。
“我痴痴地看了半个小时,父亲才反应过来,他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他磨的磚,我第一次看见粗糙的砖头还能如镜子一样光滑。父亲又从床底下拿出几块雕好的砖头,我第一次知道砖上雕的花还能这样好看!”
张彦拿出一块磨得平滑如镜的青砖放在雕刻台上,又拿出一块雕出纹理的砖放在旁边:“好看吗?好看!那想学吗?想学!想学那就要耐得住性子,像铁杵磨成针一样,把粗砖磨成镜。去,把这块砖磨平吧!”
张彦边自言自语,边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块粗糙的青砖。原来,刚才张彦的话是重复6岁时父亲和他的对白。那时,父亲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磨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磨,只是觉得“巨人父亲”要他磨砖,他便磨了;觉得只要把砖磨得平滑如镜,自己便可以像父亲一样成为巨人。endprint
后来雕的砖多了,慢慢明白:很多大型的砖雕作品,都是由细小的砖头一块块拼接起来的。为了保证作品拼接起来没有裂缝。每一块砖在开始雕刻时,都要磨得光滑如镜。
要把一塊砖磨平,少则10分钟,多则半小时。就像是绘画时,要先磨墨一般。磨砖,既是为后续工序做准备,同时也是磨练心性。
砖雕世家的十八班武艺
在砖上雕刻,看似简单,却要用到十八班武艺的活儿。
成为砖雕世家后,张家顺便成了绘画世家。因为在进行砖雕之前,先得在砖上画出线稿。成为砖雕师,首先得是位技艺精湛的画师。画师画完一张画后,就万事大吉了,但砖雕师画完画后,要把画贴在砖上做线稿。对于画家来说,画一幅画,从构思到完工,短则一小时,长则几天。但张彦画一个腾云驾雾的飞龙,从构思到完稿,5分钟搞定。
在砖头上画好图纸后,就得用特制的锯子把边角多余的砖料切割下来。切割是件力气活,同样是件技术活,稍有不慎,砖头就会崩裂,就会前功尽弃。
成为砖雕世家后,张家还成了刀法世家。平刀、马蹄刀、月牙刀、蝴蝶铲……几十种刀具,在张彦的工作台前一字排开,工作台瞬间变成了演武场。每种刀具的运用,都有与之相配套的“刀法”,不同的刀法融会贯通,才能雕出一件好的作品。每天与各种刀具打交道,每个砖雕师,都是刀锋上的舞者。被刀锋所伤,切断手指也是常有的事。以前,这些刀具都有专门的人打造,现在做砖雕的人少了,所有的工具都要自己制。因此刀法世家现在还兼职,成为刀具制作师。
成为砖雕师还有一个必备修养,是蹲马步。在雕刻大型作品时,首先得把数块甚至几十块砖立着拼在一起,然后站着雕刻。有的大型作品,要雕刻几个月。张彦的工作状态就是:每天要站十几小时,连续站立几十天。
老手艺触底反弹
如今,工匠精神成为社会热门。张彦比祖辈都要幸运,砖雕这个行业,成了受社会尊重的职业,但以前做手艺却是最卑微的人。搬砖,与尘土为伍都无所谓,但最重要的是不被尊重。
外人看到砖雕,都光鲜亮丽。看门楼上的砖雕,就能反映出主人的学识修养、财富和地位。以前,每位砖雕师,一辈子会雕成千上万块砖,自己却无法静下来欣赏任何一块。他们,只能看到砖雕灰头土脸的时刻。
一块砖雕作品,雕完之后,表面就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张彦拿喷气枪对准砖雕喷气,砖雕像花样绽放,但砖雕师却灰头土脸。
经年累月在粉尘下工作,最受伤的是眼睛。眼疾,是每个砖雕师的职业病。
以前,砖雕是上至皇宫、下至祠堂都必备的工艺品。如今,除了一些古建筑修复上还零星需要外,这门手艺,已经谈出人们的视野。张彦家保存的这些老式的砖雕工具,都成了文物,甚至他本人,也成为濒危物种。
张彦祖上一直都是皇家匠户,因而砖雕的风格,都以腾龙、祥云、牡丹等皇家风格为主,作品也多是巨型雕塑。这种审美风格,在当下显得更加不合时宜。
为了让砖雕生存下去,张彦不得不在传统和现代中做出妥协,开始尝试雕小件。没想到这些小的砖雕作品却成为网红,成为诸多游客逛老北京必买做纪念的“北京礼物”。
虽说皇家工艺成为旅游纪念品有些伤感,但先活下来,才有触底返弹的可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