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以朋友为纽带的时代,人们因各种利益和非利益关系而生活在一起。不管是技术带来的“朋友圈”,还是多年利益驱使而组成的友谊关系,在经历了不断的考验之后,有的已经发生裂变,有的在信仰的作用下坚如磐石。
本文试图以虚构之笔墨,照映现实的个体与圈子。
此刻,当你站在这座城市上空,在数百万人中随便拎出几个人来,他们是这样的状态:
14岁女孩许晓彤躺在初中校园西墙外的草丛里,上身的校服被扒掉了一半,头发散乱地堆在脸上,阴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在她周围,七八个同样身穿校服的男女正在一边拍照,一边哄笑。用不了多久,许晓彤狼狈的表情就会出现在很多人的朋友圈里。
学校往东一千米,退休干部许光正在赶往一家餐厅,两个老战友该下火车了,他们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即将开始一次难得的把酒言欢。继续往东一千米,一家公司的老总赵琪来到下属徐芳的家里。徐芳的老公李正浩正开车行驶在郊区。杀手王东和李东刚给一辆桑塔纳装了炸弹,此刻他们正在桑塔纳后面一百米的另一辆车里静静观察。
两个女孩
回到一天前,许晓彤走出校门,随手给门口的鲜花摊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快上课了,她跑回教室,关掉手机。中午放学时,打开手机,刚才那张照片下面出现了很多留言。她无聊地翻看留言,不由得一阵慌乱。二十条留言中,有十条提到了花姐。大概是这样的:“花姐很帅啊。”“花姐的表情太销魂了。”“你竟然敢把花姐拍成这样。”“花姐厉害。”最后一条只有三个字:“你等着。”那是花姐发的。花姐在隔壁班,是很有名的大姐,几乎所有女生以及大部分男生对她都很敬畏。许晓彤打开照片,簇拥的鲜花旁边,花姐正在吃一个烤地瓜,舌头伸出来,舔在地瓜上,瞬间的表情使得脸有点儿扭曲。许晓彤慌忙删掉了照片,猛一抬头,看到花姐站在教室门口朝她冷笑。
花姐走了,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接下来的时间,许晓彤一直心神不宁。她编辑了几条微信发给花姐,向对方道歉,没有任何回音。直到第二天下午放学,当她走到校门口,再次遇见花姐,一切预感终于归于现实,她的心这才落了地。
花姐叫了她的名字,命令她跟自己走。她顺从地跟着对方,走向学校西墙外的草丛。这期间班主任骑着自行车从身侧经过,对她微笑了一下。她没有开口,班主任的背影远了,她们折向北走,越过人群,来到僻静的树丛后面。
早有一群人聚在了那里,有幾个她面熟,是隔壁班的,其中一个男生跟她同班,但没说过话。他们围上来,以花姐为中心,开始扇她,一人两个耳光,暂时没有参与的人都举着手机。她感觉自己成了明星。一个女生走上前,拉开她的校服拉链,按着领子往下一拉。花姐往后退了几步,迅速冲上来,一脚踹在她的小肚子上。她跌倒了,侧卧在地上,像奇怪的睡美人。又有一些衣服被扒掉了,她满怀内疚,没有任何反抗。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在哄笑,花姐粗短的身材爆发出小猪一样的能量,不断朝她身上拱。
后来她的大脑有点儿短路,忘记了自己身上穿着衣服还是没有,忘记了那些人是怎样离去的。当她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一个女警察站在她身旁,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女警察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问:“你有父母的电话吗?告诉阿姨,我给他们打电话。”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女警察说:“别怕,阿姨会保护你。”
她哽咽着说:“我想爷爷。”
同学
家长们陆续赶到了派出所,除了赵乐的父亲赵琪。
赵乐是许晓彤的同班同学,没说过话,但对这个文静的小女孩很有好感。放学后,一个同学拉住他,邀请他去玩一玩。他跟着去了,整个玩的过程中,他扇了许晓彤六个耳光,踹了一脚。刚开始他有点儿慌,不敢把自己的手掌按在对方的脸上,直到所有人都扇完了,许晓彤白净的脸已经崎岖不平,头发像粪便一样黏在脸上,他终于伸出了颤抖的手。
扇第一巴掌后,他感觉到了一丝兴奋,继而踹了一脚。别人也窜上来,伸出脚踹了过去。他看见许晓彤无助的双眼死死盯住自己,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同学走过来,夺过他的手机,说:“我帮你发朋友圈。”
没等他反抗,对方已经熟练地选择了一张许晓彤佝偻在草丛中的照片,在他的手机上完成了操作。同学拍拍他的肩膀,说:“你长进不小啊。”
警察再次给赵琪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一个年长的警察对他们大声训斥,“犯罪”两个字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有人哭了,花姐哭得最凶,肥胖的脸上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
此时,赵琪的手机正静静地躺在城东十几公里外的一处机井里,旁边是赵琪。直到一个月后,一个农民准备抽水浇地,才发现了早已高度腐败的赵琪。
二十年前,两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准备合伙开一家公司。他们没有人脉,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彼此之间的友谊。赵琪和李正浩,年龄相同,志趣相同。他们租了一间门面房,做电脑维修。不断加班加点,不断出门跑各种业务,一年后,门面扩大。互联网从无到有,二十年间,时代改变了,无数附着在互联网上的公司完成了原始积累,成为推动时代进步的力量。
他们没有成为行业的领军人物,公司由店面扩大到了一整层办公楼。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深刻的痕迹,他们之间却早已分道扬镳。两个人从认识到信赖,这个过程是漫长的,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数年甚至数十年。迅速信赖的两个年轻人,在公司运转到第十年的时候逐渐发生了矛盾。他们各自产生了一套完美的运转体系,互相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尤其是分别结婚后,各自的妻子也来到了公司上班,小矛盾逐渐升级为大矛盾。
李正浩离开的那天,带走了公司一多半的业务。妻子徐芳对他的做法非常不满,要求他不要这么决绝。他没有听。徐芳选择了留下,继续在原来的公司。
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呢?徐芳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有一些天,经常看到赵琪忧郁的眼神,茫然无措的样子。出于本能,她不断安慰对方,要他从头开始,继续努力。他们的关系越走越近,直到爱情萌发。他们甚至想尽办法,试图各自离婚生活在一起。赵琪做到了,而当李正浩得知真相后,拒绝离婚。
此时,两个人出现在赵琪的生活中,游荡在这座城市的王东和李东。他要求对方,找个机会教训一下李正浩。王东说:“教训到什么程度?”赵琪说:“让他不至于残废即可。”李东说:“这个度很难把握。”赵琦说:“拿棍子打一顿就行了。”王东说:“做掉他,五十万,一了百了,如何?”赵琪说:“我没说要你们杀人。”李东说:“我们可以杀人。”
几天后,赵琪终于下定了决心,联系到了二人。
王东和李东找了一辆二手车,跟踪了李正浩十天,大概摸清了对方的行动轨迹。有一天,李正浩开车出了城,二人紧跟其后。到了黄河边的一片野地,他们加大油门,冲了上去,正好撞在对方汽车的屁股上。当车停稳,二人拿着棍子下车冲上去,刚敲开对方驾驶室旁边的车玻璃,对方立刻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第二天夜里,二人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炸药,悄悄潜进李正浩家的地下室,把炸药绑在了汽车底盘上。接下来的一天,他们一直在跟踪,终于,那辆车再次开出了城,行驶在一片麦田里。
开车的王东说,这个地方可以了吧。
李东说,我看可以了。
王东说,那行动吧。
李东拿出一个遥控器,摁下一个按钮。
前面的车没有发生任何异动。李东再摁,依旧没有异动。他骂了一句:“炸药不会是假的吧。”王东说:“点太背了。”
前面的车猛然停了,李正浩走下车,手里拎着一个包。他们也把车停下。李正浩走到车边,敲了敲车窗。王东打开车窗,两个人各自按住匕首的刀柄。李正浩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王东。王东接住了,是他们前一天安在对方车底盘上的炸药。
对方说:“我知道是谁让你们干的。”
他们保持沉默。
对方扔进一张纸条来,说:“这是我的电话,他出多少钱,我加倍。”
他们继续沉默。
对方不再说话,而是扔掉包,迅速跑回车里。
两辆车开始在北方的原野上狂奔,险些就撞上了,又再次分开。终于到了国道,混进车流,无法继续追赶。
赵琪跟徐芳说了自己的计划,徐芳震惊之后,沉默不语。赵琪出门的时候,徐芳只说了一句:“你千万不要做太过分的事,要不会后悔的。”走到楼下,电话响了,得知了二人一次次失败之后,赵琪愈发恼怒。约定了地点见面,他却清醒了,决定终止行动。两个人却不干了,王东告诉他,不管行动终止还是不终止,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赵琪坚持一分钱也不掏。李东说:“这些天买车、炸药、油钱已经花了不少,不掏钱是不可能的。”三个人吵了一个小时,不欢而散。晚上八点,不堪其扰的赵琪又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分别给两个人打电话,告诉他们,只要把对方做掉,剩下的一个就可以独吞五十万。
战友
许光匆匆赶到医院,推开病房门,看到孙女蓬乱着头发躺在病床上。女孩挣扎着坐起来,投入他的怀抱。
他明显喝了酒,脸红扑扑,头上的白发也红扑扑。
一个小时前,他刚和老战友喝完酒。几年没见了,大家又老了一层。许多年前的五个人,现在只剩下他们三个,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大西北,一个在北方。
许多年前的一次战斗中,他们五个战友被包围在了一个山头上。热带雨林里到处是湿滑的空气。一颗子弹穿越空气打在他的腿上,鲜血窜了出来。他们躲进一个山洞,周圍子弹和炮火交织成一张网。几个人轮流给他包扎,用手堵住冒血的伤口。枪炮声小了,他们背起他朝外跑,下山的道路崎岖不平,还有不时出现的地雷随时准备侵吞他们的生命。每跑几百米,就换一个人背他。突然,跑在最前面的班长大喊一声,停下回头冲他们摆手,随即一声轰响,班长粉身碎骨冲向了空中。几个小时后,他们终于跑回去了,许光早已奄奄一息。
席间,他们又谈起了老班长,那个回头摆手的姿势定格在每个人心里。正是班长的回头摆手,救了每个人的命。许光记得,他在迷迷糊糊中看见天空升起一层雾霭,疼痛早已让他陷入意识的模糊,老班长朝他微笑,走到他面前,请他照顾好远方的父母。
几年后,许光主动要求转业到了这座城市。当他推开班长父母的家门,看到的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从此,许光在这座城市老城区的平房里住了下来。许多年间,战友们每年定期从全国各地寄钱来。他用这些钱,为一双老人养老送终。
喝酒到深沉处,他们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战场的风云,一朵云和另一朵云,一处闪电和另一处闪电,一声炮响和另一声炮响。所有的风景和声音聚集在他们的记忆中,不断提醒他们,历史和现实距离如此之近。
许晓彤其实不是许光的孙女,而是老班长的孙女。老班长去世后,留下一双父母和妻子儿子。在替老班长尽孝的最初几年,他逐渐发觉出嫂子心地善良,两个人也磨合出了感情。在班长父母的要求下,他们结了婚。接下来的许多年,许光没有自己的孩子,而是将老班长的儿子抚养成人,娶妻生女。
他颤抖着拉起孙女的手,对一旁的警察说:“是谁干的?我要活剥了他们。”
完美搭档
一夜间,李东完成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财富增长。
几个小时前,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将两个计划如此顺利地实施。第一个计划,买了两瓶白酒,回到出租屋和王东一起喝。两人酒量不同,李东能喝一斤半,王东能喝半斤。他们各怀心事,谁都不愿意多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中途李东的电话响了,去上厕所回来,故意把一根咸菜放进了酒杯里。他顺手拿起酒杯,把里面的酒倒进了垃圾桶。王东阻止他已经来不及,只说出了半个“别——”字。终于,王东还是先醉了,躺到床上睡觉。李东站起来,从王东口袋里搜出一瓶打开的安眠药。他哼了一声,用被子捂住对方的口鼻,直到其不能动弹。一口气做完了这些,在酒精的催动下,他倒在自己的床上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遭遇了自己的童年。两个小男孩相遇在村庄间的土路上,他们有着一个隐隐约约的亲戚关系,但时间会把他们打造成一对合伙人。后来他们一起去工地搬砖,去北京做保安,到东海上捕鱼。他们还一起偷过自行车,偷过十家人的保险柜。他们到了一家煤矿,设计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却因为风声太紧而作罢。他们在南方一个城市抢劫了一个单身女人,并对对方实施了侮辱。他们越陷越深,成为一对完美搭档。
李东善于引诱,凭借他的花言巧语和俊朗的外表,很多人会乖乖上钩。王东善于行动,不苟言笑的他,拿刀子的手从没软过。经他刺穿的身体总是会发出扑扑的声音,不经过呻吟就能昏迷或彻底昏迷。
被电话吵醒,李东准备推醒王东,猛然想起对方已经停止呼吸了。他懊悔了五分钟,觉得自己太仓促了,不应该经不住诱惑。
晚上十一点,在赵琪的见证下,李东顺利将王东推进了一处偏僻的机井。站在夜晚的寒风中,赵琪把一个背包交给他,说:“这里有五十万,你带上,远走高飞吧,不要在这座城市出现了。”李东打开包,摸了摸里面的钱,把包放到一边。透过对方的眼镜,他看见里面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切再正常不过了,趁对方掏出烟打火的空当,他猛然一推,赵琪的身体向后冲去。
机井深处,再次响起了扑通一声。声音在井壁上环绕,不一会便钻进井壁里面,再也没有出来。深水底下,一个手机发出微弱的光芒。
李东拿出一张纸条,打通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短信提示,一百万人民币汇入了他的卡里。
一个多月后,警察从机井底部捞出了一部手机。通过修复,打开了里面的朋友圈。他们发现机主是一个很严谨的人,朋友圈几乎没有什么更新。他的好友也没有几个,除了必要的亲属关系,只有一个人的姓名下面做出了特别标记:“朋友”。
就是这个“朋友”,让警察顺利找到了雇凶杀人者。
再次定义“此刻”,你会发现,每个人都在喧嚣的生活里各自孤独着:
14岁女孩许晓彤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板,一旁的手机静止不动。离她十米远,一个小男孩的位子是空的。学校门口,退休干部许光正守在一个鲜花摊旁边,和摊主断断续续聊天。一个多月来,他每天都要提前来到学校,接送孙女上学。往东到了郊区,李正浩坐在看守所的一个房间里面无表情。距此地一千公里外的一座南方小城,城中村里人来人往,一个普通的二层小楼下面,慢慢聚集了一群年轻人。他们悄悄攀上楼梯,为首的两个人用脚踹开一个房门,端着枪闯了进去。房间里,一个熟睡的年轻人被光溜溜扯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戴上了手铐。
(本文所述故事,大部分以近年来所发生的新闻事件为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