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菁琦
林生斌的手攥得紧紧的,在庭上,莫焕晶——那个造成四个亲人离去的前保姆,离他并不远。
2017年12月21日,“杭州保姆纵火案”开庭不足半小时,因为被告人莫焕晶的辩护律师党琳山自行退庭,导致庭审意外中止。庭外,记者们举着相机、话筒把林生斌挤在中心,他身体向后一退,在三四秒的时间里,对外表达了“尽快开庭”“煎熬”“彰显公平”几个要点。
去年6月22日凌晨4時许,在林生斌位于浙江杭州蓝色钱江小区2幢1单元1802室的家里,保姆莫焕晶用打火机点燃茶几上的一本书引发大火,造成林生斌妻子和三个未成年孩子死亡。
时间已过去半年多,妻儿四人的离去,是无法承受之痛,并且还对应着无人能理解的孤独。围观者在这期间聚拢又散开,而林生斌则要与巨大的孤独与痛苦缠斗,在无妻儿则无意义的生活里,重新填补意义,找寻自赎。
林生斌自嘲,一个没有做好准备的余生开始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他不曾选择的人生。
圣诞节这一天,林生斌去扫墓。去陵园的路途格外遥远,要穿过喧闹的市区,长长的高架。此时杭州城里火树银花,雪人和驯鹿冲人微笑眨眼睛。林生斌没坐副驾驶,一人独坐后 排。
车后座里长长的叹气与沉默,不时交替。坐在副驾上的我问他:“林大哥中午休息吗?”“什么?”他心思并不在聊天上,任何一个发问都可能刺痛到他敏感的神经。从车载电台传出的一首舞曲放到一半时,后座丢来几个字,“太吵了,关掉。”
林生斌的这半年,经历了麻木、抗拒、生不如死、觉醒与片刻平静。唯有孤独是时刻缠斗,他形容像是“房间里的大象”,无法忽视且无人能理解。大多人只能给予关爱与怜惜,失去妻儿四人的痛,则完完全全压在他一人身上。他形容孤独是一种空虚感,望不到头的虚无。
陵园里人很稀少,林生斌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山。原本该在家中圣诞树下的礼物,一一摆在墓地里。送给女儿的兔子玩偶,两个儿子的蜘蛛侠、变形金刚,给妻子的则是一束紫白相间的花。墓地顿时出现一种不合时宜的生 机。
一路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喃喃地说,“记得晚上来收礼物”,“爸爸好想你们”。从哽咽再到小声抽泣,林生斌更柔情的话在风中分辨不清。他掏出毛巾,反复擦着墓碑上的脸。
林生斌对妻儿的深情难以掩盖。在墓地,他把爱投入到对环境的极致追求中。他花一个多月设计墓碑。不允许出现任何枯萎植物,为此铺上昂贵的草皮,扔掉稍显枯态的鲜花。有一株不起眼的盆栽挡在花丛中,他不辞劳苦扒开找来,扔掉。
之前12年里,林生斌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在妻儿身上。而他对家的概念,有一部分是从福建宁德的老家继承的。在那个叫“北壁”的渔乡,林生斌的记忆是民风淳朴,家家不关门,邻舍间常一起拉二胡、唱歌跳舞。父母在海鲜市场做小生意,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家里温饱不愁。
童年时,父亲有两件事让他印象深刻,一次他发烧,大热天,父亲为他扇十几个小时的扇子。还有一次,隔壁邻居因无法负担,把九个小孩中的一个卖给人贩。这让同村孩子震惊恐慌,当回家问父亲会不会把他们也卖掉时,父亲回答,就算做乞丐也不卖。
童年非常快乐,林生斌感到,父母的恩爱、哥哥和妹妹的相互扶持,让他对家庭有着强烈的依赖。2007年,他婚后即放弃理发手艺,在杭州武林路地下商场开服装店,把父母和兄妹都接来。一家人租一间50平米的小屋,一张桌子白天吃饭,晚上折好,打地铺睡觉。
哥哥林生峰回忆,创业初期,他开着一辆很破的电瓶车,早上四点与林生斌去店铺,下大雪,福建人没见过,非常兴奋,一滑,摔在地上半小时起不来。“虽然苦,但是一家人一起分担,回想起来都很甜蜜。不像现在的苦,都没法说出口。” 林生峰说。
出事之后,原本早就各自在杭州买房成家的兄妹三人,又和父母重新住在一起。林生斌形容“像回到小时候”。
戴丞是一名热心网友,自事件发生后,一直陪在林生斌身边,到后来成为这个家庭的常客。他感觉这个家庭相处起来小心翼翼:爸爸妈妈怕儿子伤心,哥哥妹妹怕爸妈和林生斌伤心,林生斌怕全家人伤心。
林生斌不敢在家提起妻儿,只要一提,父母就忍不住掉泪。一次他在房里哭,母亲听到就躲在阳台上呜呜咽咽起来。几次之后,他在家人面前不敢脆弱了。对于老人家做的饭菜,林生斌怎么样都要吃完,“这样他们心里会舒服一点,不吃完他们又担心。”
每当戴丞来林家时,林父就会嘱托戴丞,让他和林生斌多出去走走,多叫朋友来陪他。一出门,林父的电话不敢烦扰林生斌,全打到戴丞这里来,“到哪儿啦?”“慢点不急”,隔20分钟一个。
哥哥林生峰之前在渔乡捕鱼,来杭协助弟弟打拼多年,一张黑黄沧桑的脸上,紧皱着眉眼。出事后,林生峰瘦了20斤,直到现在,情绪都没完全恢复。他回忆起三个过世的小孩神情悲恸,“小女孩害羞,路上碰到,一叫伯伯就躲到哥哥身后。三个都长得特别好 看。”
他沉默一阵,“我真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他们四个。”
庭审意外中止,林生斌再次成为各路媒体追逐的对象。庭审后的一天,他穿一件天鹅绒黑西装,白衬衣领上缀着两朵小花,头发抿得一丝不苟。在蓝色钱江小区旁一家叫“柔软”的咖啡馆,他接待了三家媒体。
跟记者谈论案件时,林生斌的用词常包括,“法律框架”、“呼吁”、“公众利益”、“严惩”,给人一种淡淡的距离。半年来他出现在媒体上,少有歇斯底里,其克制、得体的样子,被网友称作“最完美的受害者”。
在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徐华剑眼里,林生斌从来没有和人发过火,脾气出奇的好。林生斌自己也称,当时妻子小贞看中他脾气好,一次吵架后她飞去三亚,他也跟着飞过去赔礼。哥哥林生峰也感到弟弟从小腼腆、安静,“别的小孩都爱往山上跑,他喜欢和同学在家里玩。”
商场上的磨砺,也锻炼了他的好脾气高情商,顾客因其态度好,同一件衣服常常愿意高价在他店铺买。到后来,生意上的起飞,除了对服装的眼光,待人好也有莫大帮助。他坦言没有刻意维持什么形象,有些骂人的话确实说不出口,有法律惩治,情绪只得自己消 化。
这半年,林生斌被包围在人群里:热心网友、记者、志愿者、同学朋友。8月份,他意外骨折躺在床上,每天也有不同的人来陪伴,同学徐华剑甚至把家乡的工作辞掉,来陪他。一段时间,他的房间晚上总躺着三四个人。
人群的包围,可以掩盖住孤单,却掩盖不了痛。林生斌有意在人前坚强,有时又脆弱得像个孩子。跟记者聊完,下楼离开时,咖啡馆服务员低声喊了一句“林先生好”,他匆匆瞟了一眼,点了下头。
媒体多次报道之后,他被大家熟知,如今生活被包围在陌生眼光之中。戴丞记得一次陪他去看电影,等电梯时不时有人盯着看他。林生斌没进电梯,等全部人登上之后,他单独和朋友上了另一趟。
虽然天天被包围在人群中,但林生斌有时感到更加孤独。一次在一个寺庙里,一群朋友围着聊天,聊到伤心处林生斌掉了眼泪,几位大男人赶紧拉开板凳,背对着他。还有一次,朋友们一起聊孩子教育,聊到兴头上,突然看了看他,停下来。
在与林生斌相处的几天里,我无法忽视他的孤独与脆弱,但在这之外,也能发现他一些柔软的变化。比如每次见面他都会搭配一套黑色系衣服,或休闲、或正式,有时会精心配上一块玉坠。在没出事之前,作为服装设计厂的老板,他常以此为乐趣,出事之后他几乎不打理自己。
此外,我还得知,他现在常常与心理医生在微信上聊一聊,而在之前他表示不愿接触心理治疗,怕过早忘掉痛苦,丧失坚持动力。在聊到家乡时,他主动说起和小伙伴偷西瓜、钓鱼的往事,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在翻到一位佛教人士给他发“我们想您了”的微信时,他神情也会变得温柔。
这半年经常会陪在他左右的戴丞,更明显感到他的变化。7月,经历丧亲之痛后,开始与物业消防缠斗,迎往各地热心网友,他脸色一度惨白如纸,一碰就会碎。那个时候,他每天像行尸走肉,神情麻木,有一次大家一起吃盒饭,吃完之后,他又问一遍身边人要不要吃饭。他还经常反复问,“今天星期几”,“今天几号”。白天他还常靠在墙上没任何声音,脸上布满泪,到了晚上,他常会梦中尖叫惊醒。
8月份之后,戴丞感到林生斌眼睛里有了些光,逻辑思维清晰许多,像回魂一样:“聊一个事情,能一下列出一二三四条。那之前他一直误以为服装厂是他妻子主管,他是背后的男人。”
他也从鬼门关走了一回。8月2日,他在朋友的邀请之下,去了一趟江西云居山散心。在一个落差20多米的瀑布边,一脚滑下。
“当时走过去,也不知道危险,完全无意识状态。”林生斌回忆。当天下暴雨,水流湍急,掉进水里那一刻,他才稍微清醒。恰好身边一块大石头,他下意识抱住。在水中这段时间,他进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没有恐惧,不怕死亡,浑身不疼——虽然后面证实骨折多处。他当时脑袋里没想什么,只觉得心很疲累,感受水波不停冲击。
他没有呼救,就想在水里歇息一下。十分钟后,随行的妻舅朱庆丰才发现他,用一根竹子把他挑上来。走了一段路,他才感觉脚钻心疼。得知人救上来,寺庙的人都吃惊,20米瀑布下面还紧接着一个90米的大瀑布,往年从这儿掉下去10多人,无一救起。
此后的40多天里,林生斌被捆绑在病床上。琐事排除在外,内心的声音格外清晰。他想到很多细节与巧合,觉得这是一个安排,被救是妻儿不想他走,让他替他们好好活着。
他心境突然明朗,比如对待死亡,以前觉得可怕,包括去墓地他都觉得心慌,但濒死之后,他感到没有恐惧了,就算哪天面对死也会坦然。此外,他愿意相信世上有灵魂存在。一个印证是,出事那天他从广州赶回来,已经是12点,妻儿已去世三个多小时。当时他疯喊老婆名字,喊第一遍,第二遍,到第三遍时,他两行泪滑下来了。林生斌红着鼻子说,“妻子深爱着我,每次都极盼我回家,我感觉她听到 了。”
林生斌之前并不信奉任何宗教,也没有研究过任何哲学。8月以后,他皈依佛教,并开始研究《灵魂的出生计划》一类书。这种安慰胜过一切。近日他看的电影《寻梦环游记》,讲一个与故去亲人亡灵相遇的美好故事。
“死亡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世界。只有遗忘才是终极死亡,所以在爱的记忆消失前,记住你最想拥抱的那个人。”他在微博上写道。
自救并不简单,一首歌、一场电影,就能轻易把林生斌击溃回原点。
10月下旬是女儿阳阳和小儿子潼潼的生日,以及结婚纪念日,这些日子都让他如履针毡。他在微博写道,“那天我没有祝她生日快乐。阳阳,生祭。只能祝爸爸坚强。”
11月能下床后,他开始筹备追悼会,整个月都在崩溃边缘。追悼会上他没有设花圈挽联,代之以芦苇。在放飞气球时,正好有四只挂在树枝上。“我知道他们不想走。”林生斌说看着骨灰被磨碎,砌入盒里,他心被撕扯开,之后空空荡荡好一阵子。
每到绝望时刻,林生斌都愿意去一个地方——杭州市郊的极乐寺。极乐寺不好去,环山盘到路的尽头,还要走一段长泥巴路。从远看寺像是一座水泥房,窗户都没修,不像寺倒像烂尾楼。不过,里面都是闹市寺庙的反面:没有宏伟的三殿五阁,只一个大厅;佛像并不求高求大,都在视线可齐处;不设功德箱,喝水靠接蓄雨水;吃菜自种蔬粮,佛徒们在油灯下,都修行了十几年。
10月第一次来时,林生斌只知是一个有名的穷寺,不料意外被其纯粹打动,“寺庙里,让人(觉得)特别安静和踏实。”住持心智第一次见林生斌,觉得他镇定冷静,但并不知道他是谁。聊聊天后,林生斌决定为他们打一口井。第二次来时,住持听说他的经历,告知自己出家的缘由,70岁的父亲患癌症去世,无法接受,最后出家,只因自己没办法面对下一次生离死别。
之后,在杭州市第一福利院,林生斌尝试第一次为特殊人群理发。拿着剪刀,他眼圈模糊,手差点抖起来了。“想着我也可以这样亲力帮助他人,多次激动得想哭。”剪完后,他感觉心也不空了,非常充实。他也似乎找到生命另一种意义,“每个人生来都有使命,我的是把他们的爱传递下去。”
可是年末的那场庭审风波,让林生斌陷入无奈。记者、律师、热心网友环绕在旁,他觉得颇不宁静,情绪复杂。
12月28日,得知极乐寺的井打好了,林生斌一撇凡俗琐事,和几位朋友上了山,我也一路随行。
打好的井在泥沥的路旁,林生斌一下车直奔而来,两眼发光,迫不及待地给旁人介绍,多高,怎么打法,从哪儿接管子出去。他语调高了几度,显得很兴奋。
住持心智师父用粉条、酸菜水饺等几样朴素的斋菜,和一个盈盈的笑迎接了客人。林生斌身上的戒备、不安、焦虑消失了,他咧嘴笑起来,笑容并没有一瞬而逝,“在山下我真笑不出來,在这里才浑身自然。”
一位后到的友人气喘吁吁上来,与林生斌相视对看,两人哈哈一阵大笑,原来他俩撞衫了,“请你离我远一点。”林生斌语露调皮。
在住持心智看来,所有解脱之道林生斌已在实践,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打这口井就是证据,“幸福的人都有爱别人的能力,敞开心胸去接纳他人,为别人着想。”
面对后山的一块空地,林生斌打算为寺里种点树。朋友们七嘴八舌提建议,杨梅、石榴、柚子,一心想到吃,做供果。林生斌摆摆手,“不行不行,要种桃花树,春天风一吹,美。”他满脸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