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建水记》

2018-02-01 22:29
南方周末 2018-02-01
关键词:建水临安世界观

于坚

五百年后,建水在拆迁巨流中漏网,依然奇迹般地在着,我行我素,不仅建筑物,而且是古老的生活方式。

固执于见

云南高原上的建水县属于这个时代被忽略的大多数之一。小地方,遥远,道路也不通畅,很难成为旅游热点。这个五百年前由江南流放者建造的小城古称临安,临安本是杭州,那个中国天堂的旧称。云南建水这个临安是明代命名的。就像欧洲移民到了北美大陆,沿用欧陆地名“新奥尔良”“新英格兰”一样,建水这个临安是一个新临安。这个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年)的命名暗藏着野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建水人要在他们的家乡建造一个杭州那样的天堂,他们成了。五百年后,建水在拆迁巨流中漏网,依然奇迹般地在着,我行我素,不仅建筑物,而且是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高速道路已经切开分割了大地、电梯已经抵达星空、因“去终古之所居”而成为没有教堂的西式小区中的孤独者、马尔库塞所谓“单向度”的人越来越多的今天,这个小城依然可以遇见水井以及在井边洗衣的妇人,看见黑夜和星空。这是一个幸存的标本,犹如《红楼梦》里面的一章,可以在空间中证实。

现在开始讲“乡愁”,乡愁被理解为旅游资源,老房子、风景,怀旧、猎奇……许多地方变成了民俗博物馆,原住民搬迁,生活世界消失,一觉醒来,青梅竹马不见了,外祖母的水井不见了,邻居街坊都不见了。新居的区别仅在售价不同。一切都同质化,似乎“乡愁”是同一个流水线生产的烂俗商品,令人厌倦、空虚。这个不是乡愁,乡愁是时间、一方水土、劳动、技艺、人们的世界观……产生的文化、生活方式。乡愁,愁的是这些东西的消失,仅留下老旧建筑物是无法抵挡乡愁的,乡愁最终导致的是怀疑的蔓延,因为乡愁最终指向这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去何处?

中国的乡愁基于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曾经创造了传统中国。这种世界观与西方人将自然、大地视为资源、对象的世界观不同。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大块假我以文章,居敬、吾丧我,齐物、知足常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热爱生活、信任大地……传统中国的终极自信,是建立在这种世界观上。其德性、礼仪、价值、世故、画栋雕梁,斗拱飞檐,杏花春雨江南、王谢堂前燕。乌衣巷口夕阳、南朝四百八十寺……都是这种世界观的结果。“千余世代的人们在大地和地貌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以致几乎没有哪寸土壤还是处女地了“(《中国思想之渊源》牟复礼)信仰劳动,耕作密集,但生态持续,美味流传,诗书画盛行……传统中国与大地的关系是“可持续”的文耕而不是朝向未来的无止境开发,文明而不是神明、武道。宗教般影响着日常生活世界的文学艺术是一部大地和生活的赞美诗。正如荷尔德林所言,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红楼梦》对这个生活世界、如何生活做了最经典的记录。

这种世界观及其经验在上世纪初遭到怀疑并摒弃,故乡批判、居疑、破旧立新成为文化的主流,陈寅恪也许是最后一个为这种世界观辩护的士大夫。世界变了,越来越崇拜设计、做作和立竿见影的经济效益、空间占有。一种迷信未来、唯新是从而非复活的世界观席卷教育。钟鸣鼎食之家、“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统统成为废墟。以西式商品房取而代之,局面之严峻、荒凉亘古未有。马克思尝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是时间性的,经济基础是空间性的。一百年的文化变革完成了对时间的否定,空间日益被无止境地占据、耗竭。“雕梁画栋依然在,只是朱颜改”的空间已经拆掉,传统至少在空间上已经“彼岸”化了。提出“留住乡愁”,不是一个“农家乐”式的旅游经济策略,而是一种深刻的文化反思。在人类生存越来越捉襟见肘的今天,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作为一度被科学主义、进步主义遮蔽的中国真理开始凸显。

一百年来对传统中国的否定性的观点已经汗牛充栋,成为当代教育的核心。比如以知识分子取代君子。君子不仅是知识,也是德性。一百年前,知识分子热衷于对中国传统的否定性地批判、启蒙。那时,知识分子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被拘囿于传统,鲁迅主张拆掉房子或许是唯一出路。今天,空间上已经拆掉,一个新的,在经验上完全陌生的新空间已经屹立、过剩、令人窒息。那种持续了一百年的对中国传统的片面批判已经俗滥到遮蔽着真理,成为空洞的、无的放矢的孤立观念。更深刻的危机是,乡愁所愁的乡正在从空间上消失,如果没有空间中的“杏花春雨江南”,那么时间中的“杏花春雨江南”也将被束之高阁,我们最终将失去汉语,失去身份,失去“愁”。拿来主义使我们得到一面纳喀索斯式的镜子,但是拿来主义越来越丧失活力,因为拿来只有一个方向,单向度的“拿来”今天已经俗不可耐。宋是中国充满创造精神和活力的一个时代,宋的复兴也是由于拿来,但宋的方向是回到中国思想的源头,用现代语言重新发现、解释。如果拿来主义最终只令我们一再失去身份,为他者所控的话,时髦一时的拿来就成为一种新的“泥古”、媚俗、僵化。写作应当对自己的时代有所交代,空间中已经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变化,举目四顾,一根画栋雕梁都看不见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间正在脱离《易经》的“元贞利亨”成为一条仅指向未来的直线。何以那种被今日的“城管思维”污名化为“脏乱差”的生活世界能持续如此漫长的时间?何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会在中国成为流布广大的谚语?写作不能视而不见。孔子说,温故而知新。

我因此而写作这本书——《建水记》。

(作者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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