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回归初心之路

李伦娥 赖斯捷 王建云

在湖南，邵东名气很大。一是民营经济极其火热，其打火机和小五金的生产，印刷业特别是红包的印制，中药市场，箱包皮具的销售等，全国有名；二是邵东人会做生意，“有经济头脑”，“邵东人到哪，市场就开到哪”，“哪里能赚钱，哪里就有邵东人”，30万邵东商人遍布世界各地，人称“湖南的犹太人”；三是富人多，“藏富于民”。

“商业文化的最大特点就是功利性。”市场经济新形势下，商业文化来势凶猛，邵东教育显现出三个特点：一是重升学、轻育人，二是重竞争、轻合作，三是重当下、轻未来。如何改变这种现状，邵东教育人创造性地提出了“纯粹教育”，为教育寻求一条回归初心之路。

重塑县域教育生态

罗中安是2013年元月从乡镇党委书记任上“回归”教育局的。到任的第四个月，他到县内有110多年历史的杨塘书院调研，发现这个邵东现代教育的发源地，现在办初中的学校，几乎就是他心目中理想学校的样子。校长王守义，在这个岗位上干了19年，爱校如家，管理有方；老师们兢兢业业，爱生如子；学生们则活泼开朗，开心读书。“教学质量远近闻名，老百姓评价非常好。”同样办学，为什么这所学校就是与别人不一样？真正的教育，不就是回到“教好书育好人”这个教育的原点吗？他边走边看，边看边思考。“干净。纯粹。”他用这两个词形容学校的办学。“纯粹教育”的理念初步萌生。

“纯粹教育”的理论依据在哪？内涵何在？是否可行？这之后，他多次请教专家，反复与同事们讨论，多方征求校长、老师们的意见，终于，这年8月，在全县校长培训班上，面对300多名基层校长，他以《做纯粹的校长吧》为题，第一次提出：办有特色的人民满意的“纯粹教育”。在这个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中，他对“纯粹教育”作出详细诠释：不计私利、不掺杂质，告别浮躁与功利，单纯的“安心教书、安静育人、安乐成长”的教育，也就是回归教育本质，遵循教育规律，崇尚教育科学，践行以人为本的教育；回到初心，回到原点的教育。也就是说，学校要有学校的样子，老师要有老师的样子，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教育管理者要有管理者的样子。

一块位于源头的石子，就能改变一条河流的走向。县委县政府、教育局长、校长、老师、学生、家长、社会，存在于教育生态系统里最主要的几个因子，只要任一发生改变，就会给整个县域教育生态带来变化。

在邵东，这种变化，始于县委县政府对“纯粹教育”的高度肯定。

“教育问题优先解决，教育资金优先安排，教育地位优先凸显。”县委书记沈志定说，“在教育上舍得的投资是最有潜力的投资，在教育上抢抓的机遇是最有前景的机遇，在教育上赢得的发展是最具价值的发展。”县长周玉凡对教育也是“一往情深”：“在教育上占得先机，就是在未来发展上抢得先手。”

这种高位认识的结果，是全县办学条件大大改善。

邵东是人口大县，140多万人口，也是经济强县，连续几年全省前十强，2016年全县GDP达336.37亿元，居全省第12名。但学校的建设是怎么建怎么不够用。在邵东采访的整整3天时间里，我们跑了7个乡镇11所学校，与30多名老师、校长座谈，一个深刻的感受是，邵东的学校建设城乡差别真还不太大，政府这几年对教育的投入和重视空前。

“城镇人口增长太快。”在全部新建的城区昭阳小学，校长李向阳领着我们边参观边介绍。“全县城区人口近10年至少增加了10万，昭阳小学两年时间增加1700多名学生。而整个县城，仅2017年秋季就净增学生1300多人，几乎一年要新建一所学校才够。”罗中安用更精准的数字作了证明。为此，从2015年开始，全县累计投入8亿多元，新建改建城区学校10所。投入5000多万元新建的昭阳小学只是其中之一。

“力度太大了。”邵東城区二完小，曾经最大的班额超过100人，“现在再也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了。”站在宽阔的校园广场上，校长张红星高兴地说。学校建于2004年，但因种种原因，建了十几年的校园一直未完善，征了的地无法完成拆迁，校园围墙边满是门面、临时建筑、菜地，“5000多个在校生啊，哪像个学校的样子。”此前记者在邵东采访时也听到过这样的反映。“严重影响了县委县政府优先发展教育的形象。”2016年9月，县委书记沈志定在几次到学校调研后这样说。2017年2月，他亲自主持召开办公会，“解决二完小的历史遗留问题”，在他和县长周玉凡的力促下，之后的一年多，政府相关职能部门联合出手，拆除了搭建在校园红线周边的过渡棚123间，将拆迁户全部妥善安置。县财政耗资1000万元从房地产商手中回购临街门面33间，又投入1600余万元，新建了3400平方米的教学楼，完成了南校门、校园广场、双回路电源等建设。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提议临街围墙建门面用作商业开发，“价值上亿”，但县委县政府果断拍板“，学校要像个学校的样子”。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雅致的文化墙、大气的校园广场，“太有气魄了。”张红星说，师生们的幸福指数骤升。

而在邵东一中，记者看到4个县委县政府的会议纪要，从2013年9月11日到2017年7月12日，县委县政府为学校连续开了4次专题办公会，第一次会议解决学校的5000多万元债务，收购民办的振华学校，委托一中“国有民办”；第二次会议研究搬迁一墙之隔的县进修学校，用于扩充校园面积；第三次会议研究每年给一定指标专用于解决一中的代课老师问题；第四次会议研究在相邻的两个校区建天桥，投入4300多万元用于学校建设。“这么大的投入，之前想都不敢想。”几位校领导领着我们参观新建的学生宿舍、正在修整的篮球场，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全部新建的杏园学校，马上要新建一栋教学楼的城区二中，之前因为采矿成为危房一度废弃，后来政府投入1300万元重新整治并新建教学楼的城南完小，投入超5亿元的邵东三中新校区正火热施工……一所所城区学校看过来，记者是越看越兴奋，越看越激动：这才是让校长们真正安心办教育的样子。

那么农村校呢？我们提出要看“条件最差的农村校”。“农村校基础比较好，但投入也不少。”主管财务的副局长张兵龙介绍，近三年的农村合格学校建设，总计投入也达到了17144.8万元。我们来到老百姓评价说“没什么变化”的农村校流泽中学、流光岭学校、峰山村小，发现这些学校基础设施真的都还不错，“怎么没变化？今年，仅流泽中学就投入80万元改造学生食堂，另投入50多万元维修综合楼。”流泽中心学校校长曾卫平说。流泽中学有700多名学生，之前食堂比较破旧，去年一打报告发改委就立了项。而在火厂坪一完小，听说有记者来采访，几名青年老师高兴地围过来，告诉我们说，马上就要搬教师周转房了，新修了40套，政府连床铺、桌子都配好了。“窗帘都是学校装的。”负责此项工作的火厂坪镇中心小学校长张长庚打开柜子，让我们看崭新的窗帘，“免费住，老师们只交水电费。”他补充说。

让教师“内心沸腾起来”

要让教育真正“纯粹”，硬件只是外因，真正起作用的“内因”是人，是校长，是教师。“要让老师们的内心沸腾起来，发自内心地热爱教育，投入教育。”这是罗中安的理想。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编制不足、待遇不高，哪来的尊严和幸福感？”之前有老师在网上发牢骚。

“确实有欠账，但这些年我们拼老命在努力着。”罗中安将这个“努力”总结为“三提高”。

第一个“提高”是提高教师队伍素质。这个队伍包括两块，一是校长队伍。近三年，全县提拔、交流校长200人，原县城区的12名校长，除3名年富力强者留任外，其余9人全是来自乡镇的优秀校长。城南小学校长李剑亮就是9名校长之一。他在双凤乡古奇学校、中心小学任校长16年。到城南小学后，他将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们采访时，发现这所校园面积很小学生很多的学校，校园之整洁，令人惊叹：打球的操场，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干净的洗手间，让人误以为是餐厅。以至有一次湖南日报的记者来采访，硬拉着罗中安在洗手间门口合影，“发朋友圈给别的学校看看。”还有昭阳小学校长李向阳，原是县教育局的团委书记，当过10年老师，曾被评为“全国优秀少先队辅导员”的他，把学校带得虎虎有生气，“像《亮剑》里李云龙的部队。”有人评价他的行政班子。

而要提高教师的素质，必须加强师德师风建设，加强技能培训，一句话，由内而外激发教师自我成长的自觉与素质提升的自信。“对教师培训看得非常重。”县三中副校长曾志华说，他是全县高中仅有的4名正高。“给教师更多的物质待遇，我能力有限，财政能力也有限，唯有精神。”羅中安说，而教师们精神层面的“待遇”和“享受”，更多的体现在专业成长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上。所以，这两年，老师们学习培训不断，20个名师工作室成立了，每室专门经费4万元；校长、教师各120人，走出湖南到北上广等高校培训，计划2018年还到国外去；教师全员“达标验收”开始了，男50岁、女45岁以下的教师全员参加，共4000多人。这个年龄段以上的老师则参加“中老年教师比武”，686名教坛“老黄牛”同场竞技，层层选拔后到县里参赛的就有136人。

第二个“提高”是提高教师数量。邵东现有中小学生近20万人，而教师在岗数才7556人，至少缺编2000多。因此，2015年底，县里制订“十三五”教育规划，决定今后5年，每年补充教师600人；四年内建设好2000套教师周转房，让每位乡村教师都住上有卫浴的公寓房。目前实施的情况是：2016年补充412人，2017年462人；周转房已建成500套，另外1500套将在今后三年内陆续开建。

第三个“提高”是提高教师待遇。趁“乡村教师支持计划”之东风，县里试点在3个贫困乡设人才津贴，每月600元至1000元；增加了班主任津贴，每年按10个月、每月330元的标准，全县所有班主任享有；为全县所有老师两年一体检。“重新焕发了热情。”工作了26年的曾志老师说。还真不是待遇的问题，2015年她从偏远的水东江选调进昭阳小学当老师，年收入还少了6000多元———乡村教师津贴没了，但她的工作干劲不减反增，“好像上了发条一样，一年光听课就五六十节。”由初中而教小学的她说，工作氛围好，受人尊敬，很有幸福感。“不比物质，只比精神。”她笑言。而在偏远的皇帝岭林场双河小学坚守了10年的李艳春，教育局照顾她到县城附近的一所学校任教，但乡亲们一挽留，她又不走了。“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她说。火厂坪镇的龙公桥学校老教师赵子昆，快60岁了，教了38年书，还在教初一、初三两个班的数学，一个星期上20节课。另一老师杨元春，56岁了，也教了32年书，还担任初三两个毕业班的班主任。记者问他们：“教了这么多年书，有什么想法？”赵子昆说：“没有什么想法，教书就教书呗。”杨元春说：“不图什么，要对家长和孩子负责。”

这些一门心思安心教学的老师，就是罗中安“纯粹教育”的理想之一。

为学生三十年着想

“教育三年，为学生三十年着想，为国家三百年着想。”说这话的是邵东一中校长张剑辉。无独有偶，邵东三中校长陈友林也当着记者的面一再强调：“我们的教育理念就是让学生受益一辈子。”

再先进再完善的教育理念，最终的落脚点是学生。在邵东采访，我们不敢说全县近20万学生因为“纯粹教育”一夜之间实现了真正理想中的“学生样子”，但全体教育人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不再只围绕分数转，而是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关注学生的品行塑造、身心健康，为学生的终身幸福奠基。

邵东三中，湖南少有的办在乡镇的省示范，我们赶到位于火厂坪镇的学校时，近中午了。与十几年前前去采访相比，学校面貌大变，尤其是进门处，宽阔的校园广场很大气。“扬善教育，体育传统校。”陪同采访的老师介绍。在校门口迎候我们的校长陈友林解释是在“德育体育方面有些特色”。他说，他和同事们的指导思想是，既要文化成绩，更要高尚品质和强健体魄，所以他们多年坚持“扬善教育”，并将其课程化、活动化，多年坚持抓学生体育，女足女篮都在全省取得过名次。2017年8月，在全省第二届中学生运动会足球比赛暨2017年湖南青少年校园足球高中联赛上，就获得了亚军。“前年学校食堂搬迁空出来块地，有人说建房子，我们讨论后建成了乒乓球训练地。”领着我们在校园参观的副校长刘桂林指着20张乒乓球桌说。而我们到城区二中时，校长赵军辉正在操场上组织足球赛，“初一年级19个班，每个班分男女组队，循环赛，要比88场。”他指着正同时进行四场比赛的操场介绍，说是孩子们非常喜欢。“初中生，就应该生机勃勃，而不是死读书读死书。”他认为球场上奔跑的男生女生，就是学生应有的样子。

昭阳小学，这所建在城边上的新学校，招生两年了，“却还有很多老百姓不知道”，李向阳2016年调任该校校长，在一番思考后，将“自信”定为带给学生的第一素质。“自信”从哪来？李向阳将目光望向投资500多万元建设的标准足球场。校足球队从零开始，直至“邵阳市小学足球赛”第四名，用了一年时间。同样在这一年，学生铜管乐队成立，并获区赛第一名；啦啦操队、戏曲兴趣小组、合唱团、尤克里里乐队、舞蹈队……3300多名学生在一个个社团里，践行着“活动引领，特色立校”的理念。“让每一个学生都能扬起自信的笑脸”，是这位被赞许为“全县最自信校长”的心中，学生必须有的样子。

穿山越岭，爬坡过坎，当汽车颠簸得我们几乎都要呕吐的时候，村小峰山学校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之所以费这么个老劲到这么个小村小，是因为在邵东，峰山的校长、老师，包括学生，都是比较好的“纯粹教育”实践者，都是“纯粹教育”的受益者。年轻的女校长尹双周，曾经是阿里巴巴的员工，为了爱情辞去大城市的高薪到村小任教。為让山里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她找亲朋为学校捐资50多万元，并且争取到“乡村少年宫”落户学校。我们采访时，正怀二胎的她，挺着七个多月身孕的大肚子，在领着孩子们进行下午的课外活动，唱歌、跳舞、下棋、打球、吹号、舞龙……全校的273个孩子，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特长。“我上大学和工作后，最难受的是集体活动时，自己啥文体特长都没有，好自卑。”尹双周说绝不能让学生重蹈覆辙。

离开峰山往回走的时候，天已全黑，路上我们还听到两个故事，都与生命有关，一是女教师挽救两条生命，二是同学情温暖寒冬。前者说的是牛马司镇水井头学校四年级97班班主任王莹老师，11月28日那天发现学生小萱迟到了，反复打电话四处联络，最终救下了煤气中毒的小萱和外婆。第二个故事说的是城区四完小三年级学生罗俊宇患上极为罕见的嗜血细胞综合征，全校5000多名师生主动为他捐款，总数达140386.8元。不仅如此，同学们还通过集体祈祷、写祝福卡片、录制视频等方式，向远在北京住院的他表达心声，送上关爱。

三天采访很快结束，离开邵东的时候，为期8天的全县中小学生大课间刚刚颁奖；邵东一中持续一个礼拜的体育艺术节正吸引着44支代表队几千名学生参加；全县“感恩，与青春同行”的初中生演讲比赛正在昭阳小学举行；宋家塘中心校的“纯粹教育论坛”也收到了300多篇论文，200多人参会。“办最纯粹的教育，做有尊严的教师，育有实力的学生。”宋家塘中心校校长唐作禹在论坛上致辞，“我坚信，在‘纯粹教育的理念引领下，邵东教育一定会不断超越，再创辉煌！”

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