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浮尘里,万人非你

2018-01-31 05:56半江铮然
南风 2017年28期

文/半江铮然

图/kwayl

与顾辋重逢的那天,是个周末,白心迩刚在市医院值了一夜的班,正在家里补眠。

模模糊糊间,听见母亲在敲房门。

“小迩,隔壁家的主人回来了,你去挪一下车。”

隔壁家?有一瞬间,白心迩没反应过来。实在是因为在他们家,没有所谓的隔壁家。

从白家购置这栋别墅至今,旁边就有一幢一模一样的空置花园别墅。这么多年来风吹雨淋,房子荒废,杂草丛生围墙倾颓,很有一番鬼屋的气质。

白家人倒不避讳这些,甚至偶尔贪图方便,直接将车子停到隔壁院子里去,权当作一个备用停车场了。

怎料现在隔壁家的主人竟然出现了?

等白心迩过去,主人家却不见踪影。她坐进车里,正准备点火,车窗却被人从外面敲了敲。

白心迩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似曾相似的脸。

顾辋看到她的瞬间,也惊讶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缓缓说:“是你呀。”

就像滔天巨浪隐没于平静深海,嘈杂山林一秒钟归于幽静,过往的岁岁年年凝练出来的,也不过是唇齿回味的三个字——是你呀。

白心迩与顾辋相识在大二那年。

彼时白心迩正处于对未来的迷茫期,恰好学校发布了一则假期实践活动公告,主题为“探索古书院文化”。

去古代书院走一走,看看美景散散心,相当于一次短暂的旅行,还能计入学期实践分数。

白心迩不假思索就报了名。

最终名单公布,她被划分到白鹿洞书院一行,整个团队近三十人,囊括了学校各大院系的学生。

飞机抵达庐山的那天,细雨蒙蒙。

白鹿洞书院是久负盛名的千年学府,青瓦粉墙、草木清幽,在细雨中更有意境。

下车后,白心迩没有同伴,便随着喜好,漫无目的地闲逛。

走到明伦堂的石阶前,却遇见了同校的一个男孩。

两人一起走进了大堂。

古朴的旧木桌椅,端正立着的书院教规,都仿佛让人回到了南宋书院勃兴、讲学鼎盛的年代。

两人这时才正式自我介绍。

“我是化学院的顾辋。”在这样一个古香古色的地方,他自我调侃,“放到南宋,大概就是炼丹的术士吧。”

白心迩压抑了低落的心情,挤出笑容:“我是医学院的白心迩。如果在古代,估计是当御前太医,就是治不好皇帝的宠妃就拖下去砍了的那种。”

“失敬失敬。”顾辋笑起来,与她握手,“原来是未来的白求恩。”

白心迩苦笑着自嘲:“其实放到现在,我们也是人人都能拖下去斩首的。”

医患关系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却是目前热议且无可避开的,所以白家父母才希望唯一的女儿可以转到其它专业。

可对白心迩而言,未来太模糊,她完全不能确定,离开这个耗费一年多心血的医学专业后,应该去学习什么。

顾辋望向陈旧的屋顶和泛黄的墙壁,温和地说:“你看朱熹当官只有十多年,可是创办学院、开堂授课却有五十多年。如果依照世俗观念,他该选择一直做大官才对,但那样也就不会有南宋的学风昌盛了。”

白心迩扑哧笑了:“我只是个医学生而已,可成不了大人物。”

顾辋摇了摇头:“孔子不是说么,明辨之,笃行之。确定了方向,就坚持去做,这难道是孔子专门说给大人物们听、教大人物去做的吗?”

白心迩一时无话。朱熹将这句话纳为白鹿洞书院的教规之一,自然是因为它可以放诸四海。

她并没有安民济世的崇高理想,不过是高考填志愿时,在眼花缭乱的专业目录里,挑了一个还算感兴趣的而已。

两人顺着回廊往礼圣殿的方向去,中途遇到几个校友。江南细雨冲刷着葳蕤草木,年轻的学子们一边赏景一边热热闹闹地聊天。

直到几个好奇心重的女孩不顾细雨,跑去院中树上摘下一簇红色的小果实,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白心迩比较拘谨,没有参与,其实也很好奇。直到和顾辋一起落在人群后,对方突然笑着朝她伸出手:“给你。”

白心迩接过晶莹剔透的红色果实,拿在手里端详:“红豆?”

顾辋微笑:“队伍里有植物学系的同学,待会儿我们可以问问。”

白心迩捏着小红豆,觉得新奇:“不知道是豆科里哪个属的,我对植物类没什么研究。”

她回忆了一番,抬头才发现顾辋正无奈地望着她。

“估计王维遇上你,也会毫无成就感吧。”顾辋喃喃道,似自我安慰,“更何况我呢。”

白心迩懵懵地望着他的背影,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

书院之旅结束,需两人一组提交实践报告。白心迩回程与顾辋讨论了报告的大纲,自然而然就是一队了。

可是到家后,她对写报告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只因白家父母开始带着她逐一约见各大名师,期望她能离开医学院,换一个更有前途的专业。

白心迩厌烦极了各式各样的会面,可想到父母的良苦用心,拒绝的话就堵塞在了心里,以至于半个月过去,报告还一字没写。

那晚,她与顾辋电话沟通。对方冷静地分析:“你现在思绪混乱,我们明天见面吧,为你理一理。”

顾辋定下第二天见面的地点有些特殊,是市医院。

这个下午,医院将举行急救模拟演练。采用模拟病人,设定案例发生的情境,由医护人员现场进行模拟急救。

顾辋解释:“本来是医院内部活动,我拜托了长辈,想让你加入。”

身为医学系学生,白心迩自然感兴趣。只是,她至今掌握的理论,哪能支撑她应对复杂的抢救呢?

容不得她踌躇,活动一开始,顾辋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身后仿佛有了一股强大的支撑力,鼓舞着她迈开了脚步,心态迟疑却步履迅速地紧跟在了医护人员身后。

整个团队在一个小时之内模拟了呼吸心脏骤停、人工呼吸、气管插管等一系列的急救场景。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动作飞快却配合默契,白心迩渐渐忘了自己是个外人,急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口,和大家一起快速转运病人、护送病人进入抢救室。

那天傍晚,两人坐地铁回家。白心迩下午跑得太久,靠着椅背似睡非睡。直到某一刻,顾辋似乎听到了身畔的哭声。

是白心迩在抹眼泪。

察觉到顾辋的目光,她遮住眼睛,忍着哭腔认真地解释:“其实我骗了你,学医不是我随随便便的选择。”

犹记得高中二年级,她回老家陪外婆过暑假。午睡醒来,却在后院看到了摔倒在地的老人。

白心迩对基本的急救知识一窍不通,在等救护车的漫长时间里,只能握着外婆的手,什么也做不了。

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心脏发冷,眼睁睁看着亲人逝去的恐惧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所以报考大学的时候她才一心选择了医学。

为了亲人而学医的人不少,但像白心迩学了一年半之后还要经受这些心灵折磨的,却少之又少。顾辋暗暗叹息,问:“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父母呢?”

白心迩沉默很久后,红着眼睛迟疑问:“要是我最后没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怎么办呢?”

她害怕让已逝的外婆失望,更怕把父母的期望也卷进来,那样的话,这份梦想未免也太沉重了。

顾辋笑了笑,声音温柔:“我仍觉得那句话十分好,‘明辨之,笃行之’。任何事坚持去做的话,我相信,对你而言结果一定不会差。”

他坚定的语气,沉着的神情,幽深的眼睛,都令白心迩怔住了。恍恍惚惚间,她耳畔回响着白鹿洞书院那一天顾辋说的有关王维的话,迟钝地明白过来。

似乎……王维只写过一首与红豆有关的、风靡大江南北的诗。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有什么是像红豆那般,需要咫尺之外的你去体会、去珍惜的呢?这一瞬间,白心迩浑噩的头脑恍如盘古劈开,豁然开朗。

顾辋,不会是对她……也有好感吧?

在书院之旅前,白心迩和顾辋素不相识,对方为什么会喜欢她?这对白心迩而言简直是无解之谜。

可既然顾辋从未明说,她即便心如鹿撞,也不可能贸然直接询问,只能自己寻找蛛丝马迹。

那时候大学生们惯用的SNS还是校内网。白心迩以一顿豪华大餐,借来室友的账户密码。

直到夜晚打开电脑,披着马甲点进顾辋的个人主页时,她的脸都忍不住通红。

顾辋发布的内容无非是“忘记关窗,野猫撞倒了实验室的试剂瓶”、“不知道哪个淘气的师弟师妹,给楼下的拉瓦锡雕像戴了顶帽子”之类的日常……

没有一条跟白心迩相关的状态,可渐渐地,她完全沉浸在每条状态背后的故事,想象着顾辋当时的心情。

从那天起,白心迩就开始了一段窥屏之旅。

她将顾辋所有的历史动态、相册和日记都仔细看过,越看越忘我,逗留的时间也越长。

以至于偶尔在校园里遇到顾辋,她总是心虚到极点。

顾辋每次见她表情纠结,还以为她仍在为学业困扰,于是十次有九次会很宽厚地关心她,细细地聊很久。

某次顾辋去新加坡参加化工设计竞赛,白心迩很久都没能见到他。

那天,她正在文具超市内挑笔,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竟是顾辋。

他回国了?她竟完全不知道!

“我刚回学校,路过橱窗就看见你了。”顾辋笑着解释,见白心迩尴尬地抓着一大把水性笔,“你要考试了?”

原以为今天不可能见到的人从天而降,白心迩激动无措:“明……明天考试。”

“正好,我要挑一个便利本,你等等我。”顾辋弯了弯唇,就绕到另一边文具架去了。

“好。”白心迩长舒了口气,终于缓了过来,趴在收银台前假装试笔,一边隔着书本文具的间隙,偷偷瞥看顾辋的背影。

每次顾辋有回头的趋势,她就一秒钟收回视线,假装低头。

所以当顾辋悄无声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时,她猝不及防又一次被惊吓到。

“笔还没买好?”顾辋疑惑地凑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她在店内试笔在草稿本上的写写画画。

做贼心虚的白心迩随之低头,当意识到本子上这些内容都是自己无意识写的时,整个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明明在偷窥,她的手为什么会不受控制地写出顾辋的名字?甚至,写了满满当当大半页?

太丢脸了!

怎么结账走出文具超市,怎么在路口道别的,白心迩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躲着顾辋,尽管曾无数次地想鼓起勇气,问顾辋:“嘿,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呀?”可事实证明,她没有这个胆量。

假如相比起来,是她喜欢对方更多呢?那么她是不是就变得可有可无?

半个月后,顾辋主动约白心迩在学校食堂吃饭。

一顿午餐,顾辋泰然自若,白心迩战战兢兢。

望着人流如织的食堂,顾辋突然问起一个不着头脑的话题:“你知道这所大学有多少人吗?”

见白心迩懵住,他自答道:“上半年的统计数据,在校学生有六万七千一百人。”

“为了分散人流,我们有上午和下午的课程,来食堂吃饭有早到晚到的差别,校园林荫道上,每一分钟走过的人都不尽相同……”

白心迩一脸费解。

顾辋深黑的眼睛沉沉地凝视她:“可是,我们总能保持一星期见到两面的规律,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呢?”

这座校园如此庞大,容纳其中的两个人,也许从踏入的第一天,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天,也不会见一次。可他与她,却匪夷所思地拥有着如此稳定的见面频率。

就像这次,并非白心迩躲着顾辋,而是他为了让她冷静,克制着没有出现在她眼前罢了。

对着目瞪口呆的白心迩,顾辋无奈地叹气:“我本想日积月累地慢慢对你好,可现在为免你将自己捆成一只茧,终究还是要把我的小心机浮上水面了。”

无言良久后,白心迩想哭,控诉:“你太狡猾了。”

她用室友的帐号,那么想在这个人心里留下沉着美好的形象,可现在,那半张写着他名字的纸,约莫要在他脑海中烙印一辈子了。

即便又尴尬又委屈,可当顾辋伸出温暖而有力的手时,白心迩仍是牢牢握住了。

大学生涯过半,在这座偌大的学府内,少年与古典相伴,学术与世俗交融,有人在为诗和远方奔忙,有人在万众目光中汲汲营营,而一顿朴实无华的简餐后,白心迩与顾辋正式在一起了。

白心迩至今仍记得,她餐盘里盛的是糖醋排骨,可她却心情跌宕起伏到连酸甜都没能尝出。

白心迩常常想,遇见顾辋,大概源自于她攒了很久的幸运爆发。无论她说什么,顾辋总能明白她心里的想法,两人互相了解,有无数的话可聊。

可相爱久了,难免会有摩擦。

第一次争执,发生在白心迩大五那一年。顾辋已保送硕士研究生,正准备出国事宜。

三月的时候,顾辋跟随导师前往美国上课学习,白心迩则报名了澳洲医学会议的志愿者。

志愿工作结束后,她留在澳大利亚各大学府游学了两个月才回国。

顾辋在机场接她时,险些没能认出来。

白心迩瘦了,最重要的是,原本的长发不见踪迹,顶着扎手短发的脑袋不好意思地低垂着。

“我在悉尼碰到白血病基金会募捐,就把头发捐出去了。”她怕极了被顾辋嫌弃,可剪头发的时候根本没想这么多。

顾辋没说什么,可白心迩却知道他生气了。

按道理,顾辋并不是拘泥于小事的人。他这次生气,着实让白心迩不解。但顾辋对她归国表现了充足的高兴,她也就将这件事忘之脑后。

七月,白心迩毕业答辩结束,继续进修医学成为板上钉钉的事。顾辋用心做出一份旅行方案,第二天就拉着她坐上了前往烟台的高铁。

他少年时曾去过那里,也是坐火车,犹记得那海天一色澄澈的风景。白心迩废寝忘食两个月,要好好放松身心。

两人约法三章,旅行全程都不能提专业的事情。可白心迩中途仍是忍不住趁着顾辋睡着,摸出背包里那本《肘后备急方》偷偷看起来。

直到被广播惊动。

女性播音焦灼急迫,快而清晰地交待情况:三号车厢有乘客发生了急病,急需医务人员!

白心迩啪地合上书,才发现枕在她肩头睡觉的顾辋原来早就醒了,正静静地望着她。

“我过去看看。”她讪讪地说。

她举起手,车厢的乘务员很快反应过来,立刻领着她赶往事发车厢。

借助高铁的急救药箱,白心迩对病人做了检查,陆续有其他车厢的两位医生赶来,一起对病人进行了简单的救治。高铁抵达下一站,救护车已到,列车员和医生们一起把病人抬上了担架。

等白心迩回过神,才反应自己已经下了车,人群散去,露出了提着行李面沉似水的顾辋。

头顶的站牌显示着一个听都不曾听过的地名。

“你没有行医资质,想过贸然挺身而出的后果吗?”顾辋不带表情,淡淡地问。

“要是医生们赶到不及时,”白心迩弱弱地辩解,“我能帮上一秒钟也是好的。”

孤零零的站台上,沉默是最难熬的时光。

许久后,顾辋眉头微皱,似字斟句酌:“以前,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不计较回报的善良,可现在却发现,我对这样没有门槛的善心开始有某些厌恶了……”

一开始,白心迩没听懂,很快地,她脸色煞白。顾辋似是没料到会这么伤她,想要收回却无能为力,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或许是我太自私了。”

这场珍贵的旅行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顾辋支持她学医,却不欣赏她做一名无私的医生。白心迩意识到这个问题,却毫无办法。

医生不都怀抱着人道主义精神救死扶伤么?如果按照顾辋所说,坐等病人上门来求医,对应的报酬换取同等的救治,那么天下求富之路千千万,她又何必学医?

不。白心迩陡然间反应过来。一直以来是她搞错了,顾辋从来没有支持过她学医!

他只不过是支持她去追逐想要的东西罢了,可以是医学,也可以是任何其它。

对相爱的人而言,最痛苦莫过于针对同一件事拥有截然不同的想法。其后无数次,白心迩试图劝服顾辋,而他要么避免冲突并不想聊,要么到最后两个各有主张的人矛盾越来越大,直接爆发为争吵。

“你要把你的价值观强行嫁接到我的头脑中吗?”顾辋冷冷地问。

白心迩思绪一团乱,口不择言:“你那样想本来就是错的!”

可实际上,这件事哪有明确的对错呢?她理不清逻辑,所以最终他们才注定越走越远。

甚至有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回忆,当初对顾辋的好感,莫非只是低谷期的她一厢情愿地将这个男孩美化了?那么,顾辋当初又为什么会喜欢她?

是了,这个问题,这么些年过去,她至今不知道。

回想起来,顾辋大多数时候都尤其自我,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保持着无动于衷的冷漠。只不过他待白心迩太温柔,使她沉浸其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实际上,白心迩很多的善心在他看来不过是浪费时间。

那一年是中国股市的沉痛之年,顾辋的父亲将所有的资产都投入其中,血本无归。

白心迩曾听到顾辋与顾妈妈打电话,情绪冷静:“您别哭了,他当初没有考虑过我们,现在我们也不必考虑他。”

语气无情到令她心惊。

可是一个人怎么打碎已塑成的自我,去适应另一个人呢?对此,他们都没有任何办法。

有一次争执后,顾辋颓丧地苦笑:“我现在是不是惹你讨厌了?”

白心迩张了张口却无法否认。她是最不强求的人,凡事可退可进,所以遇到争吵才会心烦意乱,而当矛盾迟迟未解决,这种烦乱便达到巅峰,被顾辋轻易看透。

可好笑的是,最不爱强求的她,竟然会难得地在这件事上如此坚持。

顾辋出国留学的那天,白心迩送他到机场。顾辋长久地拥抱着她,最终只能不舍地放开。

曾经他以为爱能解决一切问题,只要在她面前完美地遮蔽自己的黑暗面,就不会有任何争端。可没想到最终还是露出来被她窥见了。毕竟,他们天性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你因为对外婆愧疚,立志要做医生。你对一个人有爱,于是对众生都有爱。”顾辋神色复杂,“可是我不会。”

他不一样。他不会像白心迩,因为顾虑父母的心情,就害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焦灼中。他只对爱的人怀着深厚的感情,众生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其实白鹿洞书院之旅,他并不是初见白心迩。

他远在更早前就记住了她。

那是很多年前,在高考的考场外,一个陌生女孩把准考证弄丢了,崩溃恸哭。

白心迩看见了,亲自在考场外搜寻了一遍,又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联系交通电台,最终将准考证找回。

那时顾辋同样在场,却漠然旁观。在他看来,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轻忽粗心承担后果,换做是他,绝不会奢求任何人的帮助。

可是,他却很羡慕这样的白心迩,她拥有他遥不可及的特质,所以他才会一直被吸引着,之后故意地、漫不经心地接近她,最终让她也爱上他。

一个爱意贫瘠的人最恐慌的是什么?

是失去所爱。

如果可以,他会不择手段地将爱情留住,可他同样怕和白心迩之间徒留悲剧收场。

机场很喧闹,两人的内心却很平静,仿佛都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预知。

最后,是顾辋开的口:“所以,我们就分开吧。”

白心迩回:“好。”

与他们的开始一样,他们的分别同样简单,没有泪点、没有离愁。可当白心迩坐在回程的车上,心口却仿佛被湿淋淋的纸张团团包住,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在拥有顾辋陪伴的这么多年后,她终于变得成熟,割舍了爱情,选择了自认为正确的道路。可这个抉择却远比当年痛苦得多,因为已经没有顾辋站在她身后,推她一把,温柔地说:“去吧。”

前路各自黑暗,他们终究还是选择了孤身一人去冒险。

自此,白心迩失去了顾辋的所有消息。后来,她终于毕业,正式成为了市医院的一名临床医生,踏踏实实上班,偶尔相相亲。

直到这个午后,她从午睡中醒来,来隔壁取车,与顾辋再相见。

顾辋正是买下隔壁房屋的人。他出国深造之后,并没有继续做理论化学研究,而是开始了相关领域的创业,此番回国,正是荣归故里,发展国内市场。

他还周到地带了见面礼,来送给新家的邻居们。

直到将人送走,白家父母忍不住感慨:“这位新邻居可真是个三好青年。”

白心迩啃着苹果,念叨了一句“too young too simple”后,就上楼补眠去了。

顾辋开着车,像一条鱼儿般隐没在绿树掩映的小区道路上。白心迩就趴在窗台前目送,阳光美好、春风舒畅,一直包裹着心脏的那层纸似乎放松了许多,像这层随风飘荡的白色窗纱一样轻。

很多天后,白心迩换班前去商场买咖啡,谁知却在店里遇到了顾辋。

双方都有点意外,顾辋陪着白心迩走出了店门。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医院?”见白心迩一脸诧异,他含笑解释,“我想看看你的工作环境。”

尽管他们曾因人生理念不同而分手,并不代表他不再爱她关心她,至始至终,他都希望她能在一个舒适安全的氛围中工作生活。

白心迩怎会不懂他的心思。只是她的办公室实在很普通。

工作服随意搭在椅背上,台式电脑用了很多年,办公桌上除了文件,就只剩下两个红苹果。

她分给顾辋一个:“患者非要送给我的,洗干净了的。”

其实白心迩是有些尴尬的。诚然她不在乎物质,可在时隔多年重逢的前任面前,展示自己毫不光鲜的生活并不会令人多开心。

好在她待会儿要值急诊班,可以名正言顺地送客。

路过护士站去乘电梯的时候,却听见角落里女孩子的哭声。原来是新来的年轻护士帮病人打点滴,扎针没能扎准血管,被病人狠狠骂了。

这是日常习惯的一幕,白心迩却不想顾辋看见,很快陪他搭乘电梯,在一楼分开了。

这么多年过去,市医院变了很多,曾经举办模拟急救的广场已经拆除,医院早已换上VR医疗模型和虚拟CPR教具,技术革新、新楼建起,可在其中的医生仍是早出晚归的普通人。

那一晚的急诊室很忙,有个患者送来的时候,急救医生还跪在移动床上不断按压胸部急救。里里外外很快就嘈杂鼎沸,白心迩迅速接替急救医生,继续进行心肺复苏抢救。

可终究还是太晚了,心电监护仪最后不再有任何波动。

白心迩疲惫地进行收尾工作,这么多年,她已见惯了生死,却仍旧会为生而雀跃,为死亡而胆寒。

她坐在急诊室一边写病例一边等下一位患者进来,谁知却等来了顾辋。

对方镇静从容地进门,将咖啡和水果放到桌上,对白心迩的惊诧视若无睹:“你就将我当作深夜来慰问白衣天使的好心人。反正我在国外也做过许多公益活动志愿者,献过不少爱心,成为一个博爱的好青年。”

白心迩扑哧乐了:“你这样,怎么像犯错明星洗白的套路呢?”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顾辋哪里有错呢,即便他对陌生人冷漠无情,那也是他的人生观,容不得她批判。

人无完人,他们互相都有这么多缺点,当初却是为什么完全容忍不下去呢?

“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根深蒂固,已经洗不白了,是吗?”顾辋自嘲,将姿态放得很低,“可是,我却想试一试。”

白心迩一时无言,只默默喝着热腾腾的咖啡。

世人愚昧,情越深,心越窄,我们对陌生人大度,对至情至爱却反而苛刻至极。他们越是深爱对方,便越不能允许零星半点的瑕疵,终是走进了死胡同。

四周的气氛静静的,却仿佛别有意味。外面什么时候吵闹起来的,他们完全不知道。等听到走廊上的吵骂声时,顾辋还一脸困惑,白心迩已经迅速拉开门奔出去。

是那位去世患者的家属们,悲痛到极点便怨恨救护车到得太晚,拉着医生护士要讨公道。几个男医生年轻气盛,跟他们吵了起来,最终酿成了一场围殴。

白心迩上前劝阻未果,便要报警,谁知却被看穿了意图,被闹事者狠狠扇了一巴掌,又推倒在地上。

下一秒,她身后猛地有个人影冲了出去。

“顾辋!”白心迩的嗓音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能叫住对方。顾辋长腿一踢将打了白心迩的男人踹倒在地,又不解气般重重补了几拳。

白心迩趁机爬起来报警,将情况详细汇报,可等她回过头来,就看到了令她心胆俱裂的一幕。

顾辋护着另一位医生,不断地反击着,却被一个男人扯下走廊上的吊瓶,砰地砸向他后脑。

警察来得很快,闹事者被全部带走的时候,顾辋还半躺在白心迩怀里,血染湿了她的白外套。

白心迩颤抖着为他止血包扎,眼泪克制不住地掉下来。

顾辋痛苦地闭着眼睛,颤着声音发狠道:“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去救。”

过去,他那么爱她,世上绝大多数人在他心目中都不值她一个。可他爱的人是一个医生,付出的时光和精力,注定在许多人眼中不值得什么,而她可能还相当甘之如饴。

所以他才唯恐这种不平衡会在有朝一日,让他的世界变得更加偏执,更加冷酷可怕,甚至憎恶世人,而与她越走越远。

白心迩抬起染血的手抹了把眼睛,笑了:“你看,露出真面目了吧。”

而后,她俯身贴向他发凉的脸,在他耳畔轻轻道:“你就是你,在我面前,从来不用假装内心多么美好阳光。”

其实她早就想明白了。这些年,她见过许许多多人,大男子主义的、优柔寡断的、崇洋媚外的、极端仇富的……形形色色的相亲对象,因为有了光鲜的身份包装,在父母的眼里,都成为可以试一试的未来伴侣。

可见世上哪有严丝合缝匹配的恋人,生活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批判主义。

苦寒之地看得到炫目的极光,深海同样有黑暗中的美景,悬殊之下亦有生活,而她怀里的这个人,她爱着的人,有那么多的优点,他们理所当然可以在一起。

那个夏天,整个市医院都绘声绘色地流传着白心迩的八卦。传闻专业知识过硬的白医生抱着一个英俊的男患者流泪不止,伤心得几近脱水,可明明对方只要缝补伤口,脑震荡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流言越传越广,以至于后来顾辋求婚的那天,整层楼的医护人员和病人都挤过来围观。

四周全是善意的欢呼声,好几个年轻小护士在旁边咋咋呼呼着“好般配”之类的话。

白心迩深深地凝视着顾辋。

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与她最般配的恋人,个性既不贴合,也不互补,可是,他是她最爱的人。

顾辋同样望着白心迩。

缓缓地,戒指就这样套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