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夏十二
图/ 沧玥
陆夏云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谈恋爱的,因为她太穷了。而且她认为冯丘铭也是一样,因为他比她更穷。
他有多穷呢,吃的是泡面,住的是地下室,生活来源是靠在A大北门的地铁口卖盗版CD,唯一值钱家当大概是那辆威风凛凛的黑色摩托车。
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骑过了,“加不起油。”他指了指他隔壁地摊上卖多肉的老陈,“他竟然还能赚出油钱来,要不我也卖多肉?”
老陈有辆面包车,选择在陆夏云打工的快餐店门口卖多肉的最大原因是这里有残疾人车位,于他而言十分方便。
冯丘铭问老陈:“卖这个开花的仙人掌真的赚钱吗?”
老陈觑了他一眼:“这叫招财手,买一盆吧,叔叔包你能发大财。”
那时陆夏云刚好换班,她背着洗得发黄的帆布包走出来,冯丘铭叫住她:“高材生,你来跟这个迷信的普及普及科学呗?”
陆夏云说:“天道酬勤,财这种事,大概是招不来的,得靠努力才能挣来。”
那时冯丘铭有点可笑,他嗤笑一声说:“努力能发什么财,这个社会还不是万恶的资本说了算。”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世故的大人,明明比她还小半岁,却活得像多过了半辈子似的。
老陈不耐烦挥手:“你俩小毛头没半点用,就别堵这儿阻碍我招财了。”
陆夏云第一怕别人觉得她没用,第二怕自己真的没用而拖了别人后腿。她偏头一想,对老陈说:“我觉得你可以改个名字,A大的学生说不定会买账。”
招财手在陆夏云这里变成了“弥达斯的祝福”。
她蹲在马路牙子边,给两位未来的富翁讲了一个点石成金的故事。
“酒神为了报答国王弥达斯,允了他一个愿望。弥达斯很贪心,他选择了点石成金的手指,很快他发现他触摸到的一切都会变成金子,他只开心了一会儿就发现这项本事是个巨大的灾难,于是他又祈求酒神收回这个本领。到了后来,弥达斯之手被称为了点金之手。”
“一夜暴富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老陈说起来颇有感触,末了又问冯丘铭,“还想发财吗大兄弟?”
冯丘铭笑得有点诡异:“我不想发财。”
陆夏云则觉得好笑,穷人都想发财,毕竟发财这个事有点像拜佛求神,因为求无可求了,只能寄托些不确定的,有可能的事件。
老陈递了一盆“弥达斯的祝福”说要送给陆夏云:“祝你发财,陆夏云。”
陆夏云没接,老陈总说她像他女儿,有几次她下夜班迟了,发现老陈和冯丘铭还没收摊,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们守着看她走进A大。
陆夏云看见冯丘铭盯着她看,她给了老陈十块钱,坚持买下这盆多肉,然后把这祝福递给冯丘铭:“祝你发财,冯丘铭。”
三个人一起笑了,冯丘铭拿起招财手:“这算是弥达斯的祝福么?你们俩是在暗示自己贪心?”
弥达斯多好,贪心就贪心,毕竟除了心,在别的事物上也无处可贪。
但冯丘铭比想象中更大方,他把“弥达斯的祝福”放在一边,转身从背包里抽出一盒碟片递给陆夏云:“回礼。”
灰色的封面上有个鹅黄的阿拉伯数字17,上面有一行中文——《春天的十七个瞬间》,陆夏云问他:“你还卖盗版的DVD啊?”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顾左右而言他:“感谢是真的。”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仿佛世界一瞬变成了春天,明媚的、清透的、慵懒的,春天。
陆夏云觉得自己是别扭的人,因为她有太多无处安放的自尊。同样,她认为冯丘铭也很别扭,因为他自尊比她更甚。
他跟她本来是不太可能认识的,她端她的盘子,他卖他的CD,隔着玻璃橱窗,像两颗贫穷的星,存在于自己的星系,各自运行。
那天冯丘铭很仗义,他帮老陈把多肉运上车之后,自己却来不及跑。毫不意外,这次城管大叔没收了CD。
他神情郁郁坐在路边抽烟,陆夏云觉得他太落寞了,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想象。
这是可怕的,当一个女性开始共情的时候,危险的故事就要发生了,陆夏云很危险,因此那天她砸碎了一个盘子。
还好,她只是被批了一顿,经理一贯对她很是容忍,大抵是看她身世可怜,从不为难她。敦促了她以后要集中精力之后,给了她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让她早点回去休息。
在此之前,其实她观察过冯丘铭很久,他卖出一张CD的时候会吃一碗泡面,卖出更多时会酌情挺高生活水平,而那一晚,他还没来得及开张东西就被收走,陆夏云断定,他一定还饿着。
她一定是撞了鬼,所以才会把那装着汉堡和可乐的纸袋放在他身边。
放下之后陆夏云就后悔了,她飞快起身小跑起来,冯丘铭却叫她:“站住。”
他盯着她,像是在考究她的用意,然后他说:“这位女士,你当我是叫花子吗?”
陆夏云脸腾出红云,喏喏说不出话,他又叹了口气:“算了,你求我吧。”
咦?
“你求我吧。”冯丘铭给她解释,“求我我就勉强吃一口。”
陆夏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她的世界又单调又偏远,里面的人和事都循规蹈矩地贫瘠,她也跟着有点无趣。
她说:“求你吃一口吧。”
冯丘铭很认真地点点头,站了起来:“投桃报李,我送你回去。”
陆夏云想,他还知道“投桃报李”啊。
事实证明她太小看他了,多聊几次陆夏云发现他知道得比她多得多,她问他:“你为什么在那里卖CD。”
“地理位置不错。”他仿佛故意避开她的探究,“A大北口,又是地铁站,人流量大。”
陆夏云这回没有开口了。
冯丘铭不太愿意谈论他的事,他说那关乎他的自尊。说这段话时他吊儿郎当伸头过来:“这是什么书?”
陆夏云手上拿的是一本《寂静的春天》,自从上次他送了她《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开始,她莫名对这个季节充满了好感。
冯丘铭拿过去翻了两页,问她怎么会看这样一本书。
陆夏云说之前在《三体》里看过书名,后头忽然想起就去找来看:“这本书发行的时候正是杀虫剂被大肆推广的时候,这本书呢,就是在讲杀虫剂的危害。《三体》里说叶文洁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开始思考,我们有多少看起来正常甚至正义的行为,其实放在整个宇宙来讲,是巨大的危害呢?”
她说完发现冯丘铭定定看着她,他问她借走了这本书,后来又托她替他借了《三体》。一来二去两人熟了许多,连带着还有他隔壁卖多肉的老陈。
冯丘铭知道了她来自西南某个边陲小镇,是那里第二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儿;知道她从小跟外婆住在一起,屋后的山上有许多萤火虫。
陆夏云则知道他离家出走已经两年了,知道他除了卖CD以外,有时还会去赛车。
他给她看了那辆看起来十分英俊的摩托,叫大黑,和陆夏云从前在镇上见到那些红红黑黑的摩托不一样,她问他:“赛车要钱吗?”
他掏了根烟出来:“或许要命。”
冯丘铭不知从哪儿挣了钱,又给摩托加了油,他半倚在大黑上,递了一个略显凹扁的头盔给她:“走,哥哥带你去兜风。”
陆夏云失笑,他算什么哥哥,比她还小半岁,但话到嘴边却是:“你的头盔呢?”
冯丘铭已经骑了上去,背对着她:“你的脑袋比较珍贵。”
陆夏云才发现,这头盔拿在手上,真重。
她说:“你和我一样珍贵。”
有一阵风吹来,他恰好转头,风卷起的粉白花朵有一枚落在他皱起的眉头,他说:“小老太婆。”
不是“这位女士”,不是“高材生”,不是“陆夏云”,是“小老太婆”。
人世间的相逢就如同四季的轮转,总以为爱人如三月遥远,但象征着春日来的新芽,往往只在一瞬间就出现。
陆夏云想,虽然被叫得暮霭沉沉,但她却堕入了春天的某个瞬间,充满生机的;芬芳馥郁的;绿意盎然的,春天。
陆夏云认为她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可惜的是没有人想听;同样,她认为冯丘铭也有秘密,但他比较幸运,因为她想倾听。
他领着她去兜风的尽头是条老旧胡同,胡同深处有个四合院,他推开那扇红漆大门,里面有一树开得正好的紫荆。
冯丘铭说陆夏云你要认真看,上面每一朵绽放的紫红里,都记录着我的故事和歌声。
他领着她往深处去,有间经久失修的屋子,他推开门,陆夏云看见满屋的墙上都挂着破旧的棉絮,冯丘铭解释说这是他排练的场地,棉絮是用来隔音的。说完又自嘲:“隔什么音呢,毕竟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来。”
他从橱柜里倒腾出一把木吉他,边调音边问她:“想听什么歌。”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因为他已经唱了起来:“美是初见,燃起爱情火焰,燃烧在茫茫东海边缘,随着风飞翻,卷睫盼,明眸璀璨我捉不住,你若即若离的手指间。”
他声音沙哑沧桑得同他的年纪和外表不符,陆夏云无端想起高中课堂上说过的季风,他的声音,就像是吹拂过撒哈拉的哈麦丹季风,吹冷了冬天,吹熄了夜晚,裹挟这干燥的沙粒,摩挲着她的心。
陆夏云问他怎么不继续唱了,他说,我们这种朋克青年,是很有仪式感的,比如我,幸运数字是七,唱歌就只唱七句。
他又问陆夏云:“好听吗?”
陆夏云点头,她问他这是什么歌,冯丘铭反问她:“你小时候没看过《春光灿烂猪八戒》吗?这是它的片尾曲。”
她想笑又沉默,这种违和的感觉就像朋克少年遇到猪八戒。
陆夏云说:“我小时候,没看过电视。”
她跟着外婆住,大山里能粗茶淡饭已经够不容易了,村里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放在张叔家的小卖部里,围了一圈买得起零食的小孩。
穷是真的穷,她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发黄的白球鞋,还是高一她拿到第一名时,外婆带着她在县城里挑的,五折的鞋缺了码,但她喜欢就买了小一号,穿着穿着磨出几回血也渐渐合脚了。
冯丘铭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放下了吉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外头的紫荆树下坐一会儿吧。”
那树紫荆开得很急,枝桠绽开如盛大烟花,树下有把摇椅,陆夏云伸手一摸,还挺干净的,她问冯丘铭:“你常悄悄回来吗?”
他疑惑看她,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往上面一擦再给他看,他登时脸色不太好看。
冯丘铭拉着她要走,四合院大门却被推开了,有个女人扶在门边眼睛红红地看着他,见他要走亟亟过来要拉他。
陆夏云还在猜测两人的关系,那个女人已经哭了出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妈妈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你了。”
冯丘铭攥得陆夏云的手腕生疼,拉着她冲出去,胡同外还站了个男人,十分威严:“你就是这么跟父母说话的。”
剑拔弩张,陆夏云不敢说话,冯丘铭睥睨着两人:“我说过的,不要来找我。”
他母亲说:“两年了,你到底要闹到几时?”
是啊,他说过他离家出走了两年,陆夏云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却微微一抖,复而又说:“不过两年而已,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他的声音里有湿意,明明是阳光正好的日子,陆夏云却像是躲进了苦涩的春天,清明时节,梅雨缠绵,恻恻轻寒的,春天。
陆夏云觉得自己独立的原因有太多种,总结起来不外乎三个字“不得不”。同样,冯丘铭也很独立,但他的原因大概是“他愿意”。
冯丘铭消失的第三天,陆夏云去找老陈。老陈看起来憔悴许多,陆夏云问他怎么了,他笑得很勉强:“没什么。”
一栋破旧的家属楼里,五十多平米的房间住了七八号人,冯丘铭躺在下铺,胳膊上打了石膏,屋里还有几个人,看见陆夏云进来,冲她吹了个口哨。
冯丘铭吊儿郎当问她:“上次还跟我吵架,几天不见又舍不得我了?”
“不。”陆夏云摇头,“我来找你要你的雪块。”
从四合院离开之后,冯丘铭送她回学校,走之前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扭头就要走,陆夏云又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父母,如果他们还在,我恨不得天天待在他们身边。”她越界了,踩过了他们之间那条看不分明的线。
冯丘铭说:“你读过夏宇的《交谈》吗?”
陆夏云摇头,他又继续说:“我们是住在北极的人,谁也听不到谁。”因为漫天漫地淹过来的风雪,他们只好把彼此冻成雪块的声音带回去,开一盆炉火,慢慢地烤来听。
这次陆夏云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我知道这个故事,但是是来自林清玄的《煮雪》。”
他摇头:“所以归根到底我们是不同,我的事情你不用管,你的想法我不想听。”
后来陆夏云找到了《交谈》这篇文章,她在想,如果冯丘铭不肯把他的雪块交给她,她又如何有机会听懂他。
冯丘铭举着打了石膏的右臂:“大概最近我是给不了你了。”
他说他又去赛车了,这次倒是拿到不少钱,不过之前有人要他假赛,他拒绝了,结果嘛,他指着自己的手臂:“你放心,我虽然贱命一条,但好歹还有骨气撑着,只是陆夏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陆夏云其实想说冯丘铭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是那么珍贵,你就像四合院里的紫荆树,被我捧在胸口的招财手,还像你送我那盘盗版DVD,是春天的每一个瞬间。
但她没说出口,她点了点头。
冯丘铭的要求挺简单,陆夏云只用把钱替他汇到一个账号上,五万块,对他们俩来说都不是小数目。
她紧紧抱着他给她那个包,去了最近一家银行,柜员问她要对方的身份号码,她才打开冯丘铭给她的纸条:陈万盛。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是谁,但陆夏云知道。
老陈告诉她冯丘铭的地址时本来是要送她过去的。陆夏云笑着谢谢又拒绝了,老陈腿脚不方便,她说她舍不得让他折腾。
那时老陈红了眼,末了点头说:“我陈万盛的闺女儿要是活着,一定像你这样懂事。”
陆夏云折回去问冯丘铭,他让她给她点了根烟,抽了一口之后说:“这是我欠他的。”
他说,陆夏云,你还记得我带你去看过的紫荆吗?
记得啊,盛放的紫荆提醒着陆夏云,这也是春天,艾略特说过的四月,丁香从死了的土地里滋生,声音是骨骼在断裂,这春天残忍的瞬间。
陆夏云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可能因为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但和她不同,冯丘铭的有趣,在于他有太多太跌宕起伏的故事。
冯丘铭说紫荆花在过去,又被叫做“穷人的兰花”。
他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衬得他的眼睛红红如血,他自嘲:“穷人养兰,纨绔有情,如同冬花夏雪,都是不合时宜的东西。”
就像他,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他是家里的老二,那个年代父母的身份决定他们不允许再多一个孩子,所以他出生之后被放寄在外婆的四合院里。
待他大一点时,父母腾地出手来接他回去了,心肝似地疼他,他像暴富的点金之手弥达斯,富余的开心之后便是无尽的空虚。
高三那一年他开着哥哥的跑车同好友们出去飙车,半夜的公路上他轻飘飘飞起,如同断线的氢气球,越升越高,高空气压让他一瞬轰鸣,再一回神,他冲上了马路边的人行道,刹车之后,他发现他撞了人。
他已经很冷静了,冷静联系了父亲的秘书,冷静拨打了120,但他得知那个人失去一条腿的时候,他再也做不到冷静。
车有哥哥替他处理,事故有父亲母亲给他处理,那个失去一条腿的人也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是一大笔钱,足够一家子的后半生。
本来故事该在这里结束,但那个纨绔偏偏有情。
为了他即将迈入康庄大道的璀璨人生,从事故一开始,故事被安排得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但他愧疚,他悄悄关注着那个家庭。
有再多钱又怎样,那个人就像当初被接回家的他,就像获得点石成金能力的弥达斯,失去了腿的抑郁,撞上了一夜暴富的惊喜,空虚,所以迅速染上恶习。
在冯丘铭去A大报到的前一天,他听到了故事的结局。
那个叫老陈的男人添了新房买了豪车,他开着新车带着即将上大学的女儿兜风,但他还没习惯自己腿上的义肢,出车祸的时候他被安全气囊保护得很好,副驾驶座上的女儿没有这种幸运。
那一年,本来他的女儿也要去A大报到。
有人说他醒来之后就疯了,到处找女儿,哪儿都找不到,他就去A大门口守着,后来他老婆受不了了,卷了钱就跑了,他开始去A大门口摆地摊,期望从那大门里,终有一天能走出他的女儿。
冯丘铭站在A大的北门外,丝络猩红层峦叠加,如川如流汇入天际,那昏黄的光如海浪沿袭,一层层裹上了悲伤的麦芒。
风吹干的眼眶里,是那个男人在艰难地搬运多肉。夕阳像他,也像他,都是盛大悲剧里的一出哀艳序幕。
冯丘铭很清醒,他想过去问老陈,时间再拨回去,他还会选择接受他父母和解的安排,帮自己瞒天过海吗?
而我,冯丘铭问自己,我还能心安理得享受着这所谓的璀璨人生吗?
可是他懦弱啊,他回家只能要求父母再对老陈补偿一次,父亲问他:“你觉得自己很正常?甚至很正义?钱他拿得心甘情愿,这次你帮他,如果还有下一次呢?”
真是冷漠啊,他终于说出这么多年一直想对父母说过的话。童年被抛弃的痛苦,再一次撕开了他的胸腔,再把里面猩红跳动的心,掷入极北的冰湖里,他说:“那我就去自首。”
父亲一巴掌打到他脸上:“是,我冷漠,你倒是冰清玉洁一腔热血,没有眼前你指着鼻子的我,你以为你现在的生活是谁给你的?”
所以那天晚上冯丘铭走了,骑着他割舍不下的摩托车,背着他最爱的一盒DVD,留给母亲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别找我了。”
冯丘铭问陆夏云,还记得我送你的那盒DVD吗?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部电视剧,每一个看过这部电视剧的男生,都渴望变成施季里茨这样的男人。
而他,不像个男人,想自首没勇气,想平静却又过不去。
他选择潜伏在老陈身边,在老陈每一次需要钱的时候,他就骑着大黑去赛车,那个故事,从赛车开始,终有一天,也能在赛车的时候结束吧。
冯丘铭最后对陆夏云说:“我的世界没有春天,只有一个残忍的季节。”
陆夏云靠在他肩膀上,她想,真巧啊,我的世界也没有春天,只有一个寒冷的季节,可是啊,在遇见你的那一年,我恍惚觑见的春天的瞬间。
陆夏云说爱和资格没有半点关系,因为她遇见了冯丘铭。而冯丘铭说他不想再活在这个季节,因为他遇见了陆夏云。
那五万块钱是冯丘铭汇给老陈换义肢的:“本来该前两天就给他,但我当时还在医院,又不想直接给老陈。”他还是害怕,害怕自己像个站在阳光下,赤裸裸的罪人。
他吊着手臂,坚持送陆夏云回去,到北门的时候两人都下意识朝快餐店门口看了看,面包车还在,但老陈不在。
经理推门出来看见陆夏云一愣:“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陆夏云问经理老陈去哪儿了?经理问她,你不知道吗?
也就刚才一会儿,开来一辆车下来了四五个大汉,拉着老陈就往车上顺,经理指了指面包车车尾,“他没怎么挣扎,还让我帮他把多肉收起来,说是招财手,珍贵得很。”
冯丘铭比她有门道,打了几个电话之后,问出了老陈的去向,他捏紧了手上的老人机,跟陆夏云说:“他借了高利贷。”
老陈又染上了赌瘾,从前是一夜暴富,后来是每个月总有陌生的账号给他汇来数额不小的款项,他被钱给喂废了。
冯丘铭和陆夏云找到他时,他说:“那天你说起弥达斯的贪心时,我忽然想起我女儿,好像已经不在了,就这么下子,我的日子好像就到头了。”
老陈问冯丘铭哪来的钱替他还债,冯丘铭说:“我卖了大黑。”那辆跟他相依为命的天价摩托。
那辆车对冯丘铭有多重要谁都知道。老陈沉默半晌,最后说:“我会赚钱给你赎回来。”
赎不回来了,车也是,他过去的罪孽也是。
如他的父亲所言,冯丘铭一直认为自己潜伏在老陈身边,搏命赛车挣钱,是支撑着老陈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是正义的,至少正常。
直到那本《寂静的春天》,直到老陈再一次借贷赌博,他知道他错了。
只是陆夏云啊,他那美丽的故事来得这样晚。
冯丘铭问陆夏云,明天你有空吗?
陆夏云问他怎么了,他说,你能跟我约会吗?
“你能给我再唱一次歌吗?”陆夏云看了看自己脚上发黄的白球鞋,她那么喜欢它,或许不合脚,或许让她自卑,但它属于她,属于她年少真挚的爱。
冯丘铭说好,明天唱给你听。
他像A大每个恋爱的小男孩那样,早早就等在她的宿舍楼下,手里拎着面包和牛奶,就像拎着新一天的希望。
他们如同普通学生情侣,一起去图书馆,一起看书,有煦暖的光爬满书架时,他说我们走吧。然后是食堂,然后是操场,然后是校门外的地铁站。他们又一次去了那条胡同。
四合院还是静谧,紫荆还未开谢,这次冯丘铭背着吉他站在院中,让陆夏云躺在摇椅上,有风吹落了朵枚紫色的花缀在她眉间,他想伸手拂下,却只是唱:“爱是因为你,美丽被还原,我知道有一千种可能,是与你相恋,睁开眼,闭上眼难得难弃的缘,天赐的永不变。”
他真是任性,来回只唱这七句,唱累了他又带她去他的排练室,搬出了投影仪,给她放电影。
冯丘铭说他太穷了,只能这样请她看电影,电影叫《开往春天的地铁》,有些轻微的压抑和细碎的沉重,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陆夏云问他:“开往春天的地铁,可是春天究竟在哪里?”
“春天啊。”冯丘铭噙着笑却不看她,“在你的眼睛里。”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变成贪心的弥达斯,怕自己沉浸在那温柔的渴慕里,就真的沉入了春天寂静。
不敢看你的眼睛啊陆夏云,因为那是春天的陷阱。
他说,今天我就二十岁了,你看,我是比你大的。
他说,从两年前那一天开始,他以为他的生命将永远停留在十八岁,停留在北极那样残忍又寒冷的季节。
他说,陆夏云啊,你把那纸袋放在我脚边那一天,就像是给雪地里的我送来炭火。
他说,弱冠之年,我得成人了。明天是我担负责任的第一天,我要去自首了。
陆夏云啊,还记得刚刚《开往春天的地铁》最后一句吗,别等我了,好吗。
好吗?不好啊,陆夏云想,即使我们居住的北极,也是有春天的,因为就在我们手牵着手这一瞬间,我看见了春天,风啸轶失,冰雪融倾的,春天。
陆夏云从前觉得时间是可以冲淡很多东西的,冲淡她没有父母的事实,冲淡她外婆最终也离她而去的痛楚。
但冯丘铭除外,他让她固执。
她有多固执呢,别人养多肉总是千奇百怪许多种,她只肯养招财手。那盆她送给冯丘铭的招财手,最后又回到她手上。
老陈问她:“毕业了你总不能还天天来帮我搬多肉吧。”
陆夏云笑:“你就跟我爸一样,不给你干点活我没办法心安理得。”
每次这样老陈就不说话,他不赌也不贪了,逢人来买多肉也不拿出“祝你发财”那一套理论了,他会说,“这是弥达斯的祝福,祝福我们每天都生机勃勃,顽强坚固地活下去。”
老陈说他早就原谅了冯丘铭,他甚至托陆夏云去见冯丘铭的时候,替他带去一盆招财手。
但冯丘铭总不肯见她,陆夏云去了无数次,总会得到那天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别等我了,好吗。”
2017年有个音乐节目上,有个女歌手翻唱那首《开往春天的地铁》,陆夏云听到最后哭了,原来那年她和冯丘铭都听错了,歌词的最后一句“别等我了,好吗?”
而是“别躲我了,好吗?”
我已经等你找你追你用尽所有方法,所以冯丘铭,别躲我了,好吗?
但陆夏云发现自己开始和冯丘铭一样,成为了一个有仪式感的人。翻过年来的春天,她用自己的第一笔工资买了一身漂亮的衣裙,但脚上还穿着那双发黄白球鞋。她去那个四合院的庭院里,捡了一玻璃瓶的紫荆,再抱着一盆招财手,在那扇铁门外等一个人。
冯丘铭是一个春天的清晨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他穿着两年前跟她约会那天穿的衣服,平头熠熠,在阳光下像颗英俊的猕猴桃。
他看见了陆夏云时,愣得停住了脚,她对他笑,还对他说:
“冯丘铭,你看见了吗,这是我春天的第七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