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水生烟
图/ 松塔
1
陈森之和江悄是在地铁三号线的出站口,看到那位额发垂落的马路歌手的。怀中的吉他沉重地拖拽着他的身子,使他的整个上半身都低俯了下去。弦音凌乱,声音哑沉,陈森之分辨了一下,才听出他唱的是贰佰的《玫瑰》。
“你说你想在海边买一栋房子,和你可爱的松狮一起住在那里。”熟悉的歌词里,陈森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拉了拉江悄的手臂,说:“走啦,走啦!”
可是江悄的脚步像是钉在了那里。她拿出钱包,将现钞放进了地上的一个纸盒里。凌乱的纸钞在风中抖索着,呈现出几欲飘飞的状态。陈森之觉得如果江悄听完了整首歌,大约会将银行卡掏出来放进他手里,顺便将密码奉上。
陈森之看到那位歌手抬起眼睛,透过额发缝隙,结结实实地看了江悄一眼。
陈森之和江悄离开时,身后仍旧传来吉他的乐音。
尽管陈森之也很喜欢这首歌,但此刻在江悄扭头回望的目光中,却忍不住对她泼冷水:“浪漫的全不现实,水边的房子会湿潮得让人三十岁就风湿老寒腿,入住没两年家具上所有的金属配件全部会生了红锈、绿锈、黑锈。”
江悄白了他一眼,说:“和不浪漫的人在一起,就像是一场灾难,因为他会将所有美好的设想全部推翻。”
陈森之笑着反问:“浪漫又何尝不是灾难?”
江悄皱眉瞪眼。陈森之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再继续说下去,她几乎会跳起来咬人。
陈森之见识过她的厉害。去年的国庆假期,他们和同学一起去张家界的路上,同行的妹子被掏了钱包,好在及时发觉,大声疾呼时,那贼才跑出了十几步。几个人前前后后地冲了出去。小贼大约是个新手,又见人多势众,自乱阵脚时两腿扭绊地撞在路人身上,继而跌扑在地。还没等他爬起来,陈森之已经追了上来,小贼不肯放弃钱包,将它牢牢地护在身下。陈森之制服不了他,反被他踢中了小腿,随后赶来的江悄来不及多想,俯下身重重一口咬在了小贼的上臂。那人“啊”声长叫,自然而然地松了气力,陈森之这才眼疾手快地取回了钱包。
街上的行人很多,江悄站起身时,才发觉围观群众眼中的微笑大部分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故作镇定地拉了拉外套的下摆,低声对陈森之说:“快走!”
陈森之要笑疯了。他被江悄拉着走出了很远,终于忍不住问:“你说那小贼是不是该去注射狂犬疫苗?”
江悄扭过脸横了他一眼,他却不被恐吓地继续打趣着说:“你也真下得去嘴,他的蓝T恤都泛黑了,足有一个月没洗了吧?你说,你今天的盐分摄取量应该足够了吧?”
江悄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那晚江悄不肯吃饭,漱口却足足用掉了三瓶矿泉水。陈森之看着她的模样开始内疚,他知道她当时的激烈反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被小贼踢了一脚的关系。他的心底温热而感激,不知如何表达时,竟全部变成了玩笑和打趣。
陈森之俯下身,伸手想要拍一拍她的后背,却没想到她拽过了他的胳膊,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陈森之避之不及,叫得竟比那小毛贼还要凄惨。
陈森之的衬衫上没有汗液气息,反倒有着清淡皂香。棉布熨帖的触感摩擦在江悄的脸颊上,令她未明所以却抑制不住地红了脸。她扭过头,掩饰着“呸”了一口,说:“怪不得连个小贼也打不过,肱二头肌松弛得和老棉花差不多。”
陈森之手臂弯举用力,另一只手将上臂捏了捏,皱眉说道:“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吧?”
2
江悄遇见陈森之,是在大一时的春天。她骑着单车去给另个校区的老乡送资料,回程时春光普照,近午的阳光明媚温暖却毫无灼人之感。路上看到一间素朴雅致的小花店,便忍不住停下来走了进去。一大束满天星只要几十块钱,这样的性价比让江悄瞬间失去了招架之力。她抱着那束满天星出来,因为单车没有置物篮,她只好将花束抱在怀里,用另一只手掌握着车把,继续向前骑行。渐渐进入人流稠密的路段,单手骑行的紧张与吃力交集在一起,单车蛇行了一段路后,她好不容易才使它趋向平稳,可是后轮不知碾到了什么,一个颠簸,她想要腾出手稳住单车,却又着实舍不得怀里的满天星。不过瞬间的权衡,单车已经直直地冲了出去。眼看就要撞在前面的路人身上,旁边伸出的一只手有力地替她稳住了车把。她的身体惯性前倾,胸脯撞在车前把上,疼得她恨不能用龇牙咧嘴表达,两只脚撑在地上,身体重心却向一旁的男生撞了过去。总算手里的花束没有扔在地上。
男生被她冲撞得一个趔趄,在江悄一连串的“谢谢”、“对不起”中,保持了明亮的微笑,她问:“没有伤着你吧?”
“没有。”男生笑着回答,一只手替她扶住了单车。他看见女生抱花的手因为用力,关节处已然泛了青白,忍不住打趣:“放松些,不然你的满天星没有落地摔烂,反倒被你抓烂了。”
江悄笑起来时,觉得肋骨丝丝作疼,她极力克制住了想要去揉肋骨的想法,又说:“谢谢你。”
“别谢了,复读机吗?”他笑得明亮极了,如眼前的万丈春光,仿佛从未有过阴霾与灰暗。与他同行的几位男生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回头大声叫他的名字:“陈森之!”
陈森之扬声回应着他的同伴,眼睛却仍旧亮晶晶地看着江悄,他掏出手机,说:“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好吗?”
江悄尚未答言,他又接着说:“你不是想要逃逸吧?如果我回去之后发现有跌打损伤之类的不适,要怎么找你?”
江悄飞快地吐出了一串数字。她才不害怕他会讹她,她目测他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八左右,自己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就算骑着单车狂飙,冲撞之下的反弹力估计也是她自己的体无完肤。因此她飞快地念叨了一遍那串数字之后,还补充问了一句:“记下了吗?”
陈森之笑着点点头,冲她扬了扬手机,而后快速地跑开了。
江悄扯了扯嘴角,忽然觉得就是这样微小的动作都能扯得肋骨生疼。
3
那束满天星盛开在江悄的床头桌上,尽管茎叶留有了一些伤痕,却丝毫没有影响它在清水中的舒展和盛放。
第二天,江悄又遇见陈森之了。她拿着几盒药片从外面回来,刚一拐进寝室楼前长满了刺槐树的甬路就看见了他。“我在等一位朋友。”他笑着打招呼,“你去哪儿了?”
江悄笑了起来,心想,这人,谁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女生楼下呢。至于后面的提问,她总不能回答是因为昨夜前胸和后背连喘气都疼,所以跑去透视胸脯和肋骨了吧?
江悄因此支吾了一下,而他像是有心事似的,不追问也不再搭话,便匆匆和她说了再见。江悄想问:“不等你的朋友了吗?”可是他个高腿长,三五步便闪身到了刺槐树背后,下垂的乳白色花串碰着了他的脑袋,颤颤抖动了许久,落了满心满肺的盈盈花香。
要到很久之后,江悄才恍然发觉,那天下午他等待着的人,根本是她自己啊。他站在树下仰头分辨着那些或开或关的玻璃窗,想着她的脑袋会不会出现在其中的一扇窗前。他观望了半天,她却始终没有出现,就在他暗嘲自己丢了智商的时候,一扭头,却看见她径直走来。不过是白衬衫与休闲裤的简单搭配,茂盛花树与弯曲甬路,却衬托出他眼中相得益彰的极致美感。前日的倏然心动于此时落入实处,令他欢喜又慌张。他不知道那时候的江悄,一颗心全然系在肖纳身上。心有所属的单纯姑娘,眼中的其他朋友往往在某种意义上不分性别,他们的共性叫友情。
肖纳什么人?江悄与肖纳认识了十八年,从幼儿园小班开始手拉手,大约是牵手的时间过于长久,以至于合久必分,长大之后竟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但对江悄而言,多年的惯性难以改变,她遇到的所有事情和生出的心事仍想要第一时间与他分享,即便有时候他的脸上明显地挂上了一层不耐烦。甚至他给她看过手机相册中的女生,她也曾偶遇他们并肩垂首的模样,但她仍旧可以将一切按下不表。他和她的十八年,在梦里纵向、横向延伸着,她一度认为足够铺陈整整一生。她质疑过自己,是不是错把年少时的陪伴当成了爱情眷恋,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是的,不是所有的好年华,都会遇见对的人。而只有对的人出现时,才会开启真正的好年华。
肖纳在大二的中秋晚会上,唱着《玫瑰》追走了大他一届的系花学姐。与此同时,台下的江悄正抱着他上台前脱下的外套站在那里,不由自主落下的泪水与学姐激动的泪水近乎同步。那一刻,不远处的陈森之在明明暗暗的灯光中静静看着江悄。他想起严歌苓写在《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一句话:女人一旦对男人动了怜爱就要命了。崇拜加上欣赏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两者里再添出怜爱来。
那么男人对女人呢?陈森之之前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但这一刻他发现,基本雷同。
两个月后,肖纳退学,随学姐飞赴香港。过了几天陈森之才听说了机场里江悄对他有过的求证。她问肖纳:“真的不会有遗憾吗?”
肖纳似乎想了想,却仍旧回答:“没有。”
江悄对陈森之说起这些时,脸上挂着貌似云淡风轻的笑容,一边说,还一边将火锅中翻滚着的肉片送到了陈森之面前的碟子里。她做这些的时候自然而然,如他接受这些的神态一般无二。他们早已成为了时常见面并保持着极好默契的好友,却唯有在感情一事上,陈森之始终保持着普通朋友应有的操守,不评判也不多作打听,他愿意小心翼翼,相信细水长流,如果认定了生命里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总要保存体力,将一场进退攻守演绎到酣畅淋漓,直到尾声。
4
陈森之觉得,江悄一定会再去看望那位歌手。因为他唱着肖纳曾经最喜欢的歌,以及抬头时与肖纳极其相似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陈森之几乎可以认定,他就是肖纳。
而如果真的是肖纳回来了,那么江悄呢,她会怎样做?
这样的揣测让陈森之不安。三分钟的静默和无措之后,陈森之跳起身,飞快地拨打了江悄的电话,约她在常常碰面的杜梨树下见面。
“干嘛?”江悄拖着明显的鼻音,显然还没有从冗长午睡中完全清醒。
陈森之没有想好理由,因此只是催促,“你来了就知道了。”
他并不是真的有事找她,只是想要见到她,切切实实的,以确定她没有去到别的什么人身边。如果可能,他甚至想要霸占她午睡时的那个梦。
江悄从门里走出来的一瞬,陈森之安心了。他用一个明亮的笑容来表达他的安心。江悄嘟哝了一句:“笑什么啊?像个傻子。”
他只是看着她笑。杜梨树的纯白色花瓣开得落了,微风不过轻轻一动,便将花瓣悠然洋洒了一地。有几瓣就落在了陈森之的头发上、衬衫上。
江悄在他面前站定,略略仰起头,问:“干嘛这么急着叫我?”
彼时,下午两点钟的太阳略略偏西,光芒柔和中竟透出缠绵,在他的头发上镀了金色光圈,柔柔软软的模样。风光暖煦得让江悄想起了童年与少年,那些风中飘花的树,树下蹒跚跑过的小黄鸭,柔软的、小小的、热烘烘的,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春天吧,花也开了,风也暖了。这个跳跃的联想让江悄笑了起来,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起旧时光时,肖纳居然出现了少有的缺席。她说:“干嘛那么急着叫我?急躁得像是小鸡小鸭啄不开蛋壳,笃笃笃!”
她一边说,一边弓起手指模仿了叩击蛋壳的样子在他的脑袋上比划着。在他面前,她显得任性而恣意。
“不干嘛。”他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她。
“到底什么事?”她笑着,却不依不饶。
“真的没什么。”他说,却又忽然有了想法似的,问道:“我们去西藏吧?现在林芝的桃花应该开得正好!”
江悄蹙起眉头,不能置信地看着他,“没事吧你?毕业前挂科的感觉很爽是不是?”
几片梨花瓣悠悠飘落在她的发顶,他指了指她的头发,她意会,便伸手拂了拂,却将一枚花瓣揉进了头发里。陈森之见了,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将它拈了出来。
有人从身边经过,笑着抬眼望着他们。江悄才意识到两人举止的亲昵,不由得红了脸。林芝桃花的话题因此没有再提,但陈森之明了自己潜意识里迸发出的想法,原本与桃花无关。不管那个歌手是不是肖纳,于自己而言,仿佛都有着潜在危险,此刻他只想将江悄带离那人的身边、眼前。
陈森之愿意承认自己心眼小,他想她从此与过往永不相见。
他暗嘲着自己的神经过敏。
5
江悄的确又去听过歌手唱歌。并在他面前的纸盒中投入了数量可观的纸币。后来那一次,在弦音颤颤停住时,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问询:“你叫什么名字?”
歌手口中轻缓吐出两个陌生音节,与“肖纳”二字无关。
“是的,你不是他。”江悄自嘲地轻笑,她抬起眼睛,看着那人相比于肖纳,显得更瘦削、粗砺的面颊,“你长得特别像我的一位朋友。声音也像。”
“再见。”江悄转过身,没有再看他的脸。两滴泪水却还是在四月的清风中留给了面颊一片温凉。
路上,她给陈森之打了个电话。在手机振铃的时间段里,她想起他笑着说话时的模样。她总是说他笑起来的时候两边翘起的嘴角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她问他:“在临床上,这是什么症状?”
陈森之忍不住笑,便伸手捂嘴,她也咯咯地笑个没完,伸手想要拉开他捂住嘴巴的那只手。
然而此刻,陈森之没有接电话。他在实验室穿着白大褂,手机装在脱下的外套里,被锁在柜子了。
江悄一个人往回走,不知不觉来到男寝楼下。刚好遇见陈森之的朋友,便托他帮忙看下陈森之在不在,没一会儿那男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力摇了摇手。
不知道为什么,江悄觉得失望极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寂寥,让她不知所措,因此室友打电话约她一起去看电影时,她痛快地答应了。陈森之的回电铃声与那部灾难片的声效相比,显得如同蚊蚋。过一会儿她才看到那串号码,她没有回复他,却也没有再看懂电影的后半段。她在那个时间段中,认真回想了一下路上与室友的对话。
提及肖纳,室友说:“大家都只知道陈森之才是你的男朋友。”
江悄不觉脚步慢了一拍,“他没有,”她小声说:“我们没有说过这个话题。”
室友笑起来,“那除了这个问题,是不是早就无话不谈了呢?”她说着,伸手揽住江悄的肩膀,两人并肩向前走去。
睡前陈森之又打了电话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室友说的话在她心中产生了酵解,江悄接电话时有了别样情绪,她小声说:“既然你不接我电话,那我以后都不会再打给你了。”
陈森之的声音很轻,仿佛擎了微微笑意,“今天一整个下午都在做实验。”他停顿了一下,问:“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却问:“那明天呢,你也会在实验室吗?”
“是啊,”他说:“不过你要是有事找我的话,我可以跟教授请假。”
“你用什么理由请假?”
他思忖了一下,“我就说我腿断了,或者胳膊脱臼了,毕竟如果我惹恼了你,结局也就和这个差不多。”
“陈森之!”江悄笑起来,提高了音量叫他的名字,惹得室友打趣了她好一阵子。
“你别请假。”她说:“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是的,没什么事。只是想见你而已。然而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不曾问,她不肯答。
第二天下课后,江悄去了陈森之他们的实验楼下。她没有给他打电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棵很老的柳树下,看着粗砺树干,和微风中摆动的柔软柳枝。有人认出了她,上楼后便悄悄地说给了陈森之。因此他下楼时,便看见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的江悄。
陈森之大步走了过来。他没有询问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尽管他觉得那个矮小石凳很可能在春天里会带着大地返潮的森冷气息,他克制了想要拉她起身的想法,蹲下身,歪着脑袋看她的脸。
江悄听到了脚步声,却故意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因此当他歪着头,让阳光明亮的笑脸进入她的视线时,她一下子便笑了。她舒展双腿,看着自己并拢着轻轻晃动的两只脚尖。
树下的石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那里了,因为常有等待情侣完成实验下楼的男生或者女生等在那里,所以竟成情侣等待专座。
“你怎么敢坐在这里?”陈森之听见自己柔和的嗓音,呈现着一种在过去被自己疯狂吐槽为肉麻的声线。
“我为什么不敢坐在这里?”江悄反问,伸手替他拈起垂在地上的衣角。
“你不知道关于这个石凳的典故吗?”陈森之笑着问。
“什么典故?”江悄看着他,问。陈森之从江悄的眼睛里,看见一抹湖水映照碧空时才有的净蓝。他知道,她只是被一叶障目,绕了一小段弯路,而自己其实一直伸着双手,在等待她回来。
“石凳凉不凉?”陈森之站起身,朝江悄伸出一只手,“我先拉你起来。”
江悄没有将手递给他,只是仰头望着他的脸,几秒钟之后,才轻声说:“肖纳回来了。”
陈森之忽然觉得后悔。他应该在她提起那个名字之前,便跟她讲出那个典故。然后问她,下一次还愿不愿意继续坐在这里等他下楼来。勇气总是转瞬便不再。伸出去的手仍旧停留在空气中,他觉察出风从指缝中经过的轻柔微凉,挫败感让他想要缩回那只手,最好是藏进衣袋里,可是,他固执地说服了自己,任那只手在她面前保持着相同的角度和姿势。大约半分钟后,江悄将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她没有马上起身,“脚麻了。”她说,她翘起的唇角有着微笑的弧度,眼睛里却是水光闪闪。
陈森之蹲下身,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刚才等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她望着一整排日渐丰茂的垂柳,轻声问:“你说,蝉在蜕壳的时候会难过吗?”
“会吧。”他看着密密垂摇的枝条,回答:“可是,这就是每个生命阶段的意义啊,一边收获,一边舍弃。就像小孩子长大了,就再穿不上过去的旧衣裳。”
他像对待孩童一样耐心、循循善诱,接着说:“用不了多久,这里便会有一片蝉声密集。蝉在地下几年,才能飞上枝头欢唱一个夏天。”
“如果你愿意,以后所有的收获与舍弃,我都陪着你。”陈森之刚在心里酝酿好了这句有着重要意义的台词,还没等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起哄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楼上窗口正探出许多个脑袋。
“哎呀!”江悄捂住瞬间红透的两边脸颊,指尖触到的是一片滚烫。她隐约听见了一声初夏的蝉鸣,滞涩而小心,却有着掩不住的脆亮。她从指缝里慢慢露出眼睛,却刚好对视上了那道熟悉的、溢满了笑意的目光。
6
陈森之去见了那位歌手。和江悄的小心翼翼不同,陈森之站在他面前,等着弦音落下,寥寥几个围观的人走开之后,便轻声而笃定地喊出了一个名字:“肖纳。”
那人抬起头来,是落魄却又桀骜的神色,“我知道你会来。”他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陈森之问:“发生了什么?”
“谋生。”他的回答显得言简意赅。
他是肖纳。那晚他们在江堤上坐了很久。月亮仿佛一跃而升,像是不久前一晃而逝的时光,却转瞬便是新纪元。肖纳给陈森之讲述了在过去几个月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肖纳和学姐去到香港之后,因为学姐忙于课程而少有会面,偶然一个机会,肖纳认识了几位做乐队的朋友。那是一段狂热而尽兴的时光,他们有过几场叫座的表演,这让年轻的他们以为即将大红大紫,那些心高气傲很容易膨胀成无所畏惧的狂妄,以为全世界都应给予他们慷慨与顺从。某一次他们在凌晨时结束演唱,拍开了街上挂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牌子的餐厅,与拒绝营业的老板一言不合,便是任性妄为的大力的一拳。战况升级时有人操起了啤酒瓶,炸开时酒水与血水四溅。肖纳虽未动手,并及时报了警,可是这件事仍旧给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他赔了受害者家属一些钱,并为此受到了来自家庭的失望的训责。与此同时,女友也与他分了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熟悉的城市,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又似乎一切都生了巨变。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肖纳讲述完了之后,过了一会儿,陈森之才低声问。
肖纳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小声说:“不要告诉江悄。我宁愿让她以为我一直在香港,她所见到的人只是刚好与我相像而已。”
陈森之明知,江悄其实早已认出了肖纳,几个月而已,一个人容貌的变化能有多大?况且相熟并有过相惜的人身上,原本自带辨识度的气场和标签。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轻声应了。他不再担忧江悄的选择了,因为每个人都在成长,在过程中受伤、忘掉,而后重新接纳新生。
夜里江岸起了风,与晚春白日里的轻柔相比,显得不安而惊躁。他们站起身,握手说再见,一个向东,一个向南。陈森之的手机响,拿起来,竟果然是江悄。他一接通电话就笑,不说话。
“笑什么?”江悄的声音脆亮地表达着询问。
“我刚才和自己打了个赌,”陈森之说:“如果不是你的电话,就立刻把手机扔到江里去。”
不动声色的宠溺和心有灵犀让江悄觉得甜蜜,可是又听出了一些不一样,她小声问:“你在江边?和谁?夜景是不是很美?”
陈森之满意于她语气中透露出的意味,上了瘾,又仿佛甜度和酸度不够似的,故意打趣:“是啊,夜景很美,尤其是当身边还有一位美丽姑娘的时候。”
江悄停顿了一会儿,就在陈森之笑起来想要解释时,她忽然轻声说:“你还记得去年国庆节时在张家界遇到的那个小贼吗?”
陈森之不明所指,回答:“记得,怎么了?”
江悄说:“那你应该没忘记我的手段吧?建议你先注射了破伤风疫苗再回来。”
陈森之大笑起来,他想要说句什么,江悄却已经挂断了电话。他觉得这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江悄啊,有未来的好的情感,终究是温暖向阳的,如一切春夏之花,远非昙花之类的乍现之美可比。我们终其一生,心动过那么多美好的人与事物,但即便万水千山走遍,看尽了千人千面,却总会有那么一张脸,如灯塔、风帆,如归途中所有的繁华与平淡,予人希望、温暖和心安。
陈森之迈开了大步往回走。寝室里江悄捂着脸,她觉得刚才好像说漏了什么,同时戳破的却是自己长久不肯自察的心事。她对他的依恋是有多久了呢?早在他握住她单车把手的那一刻?还是他从刺槐树下慌张逃走的一刻?或者他从自己头发上拈下花瓣的一刻?
那些时刻里,肖纳其人,早已遥不可及,她念念不忘的,实则是自己心中不舍的萌动情怀。来自光阴深处。
风从窗子里灌入,在江悄燥热的面颊上留下清凉舒适。摇摇晃晃的树影映在白色墙壁上,树叶沙沙响。江悄站在窗前向树木张望着。将要入夏了,蝉声又要响起了吧。它从土里钻出来,脱掉蝉蜕,那一刻心中是充满光明与欢悦的吧。会疼吗?可是一想到嘹亮的夏天,便是无悔无怨、无所畏惧的吧?她又想起了陈森之说过的话:小孩子长大了,总要换掉过去的旧衣裳。
她这样想着,便掩不住笑意地故意挂掉了陈森之的电话。不出所料,几秒钟后,她收到他的微信:“下来吧,我打好狂犬疫苗了。”
真好。晚春的夜风有着丝丝凉意,可是她只想穿那件有着柔软蕾丝的飘逸长裙。没关系,她想,陈森之身上,一定穿着件宽大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