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敏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动物在蒙古族文化中具有重要意义,因此,蒙古族题材电影中,动物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艺术形象参与了蒙古族题材电影对蒙古族文化主体的建构与表达。动物符号作为一种电影语言无疑是蒙古族题材电影呈现草原文化的重要表征,重现了蒙古族对动物的热爱与崇拜。蒙古族与狼和马两种动物最为亲近,故狼和马在蒙古族题材电影中集中表达了蒙古族动物文化的精髓,成为蒙古族题材电影建构本民族文化的想象性符号。
蒙古族题材故事影片中的动物文化想象在作品中主要以动物情感符号和动物场景符号呈现。
《天上草原》中的部分电影语言就充分表现了蒙古族题材电影中的动物情感符号。《天上草原》中,腾格里叔叔套狼时,狼激烈地反抗是一个特写镜头。阴森的狼眼睛、尖利的牙齿这一特写,是对狼整体的提喻符号。狼的野性展露在人们眼前,正是这让人不寒而栗的“凶残、暴虐、勇猛”,让蒙古族人钦佩狼,对狼有着特有的崇拜,对狼“力与勇”的追求是蒙古族永恒的向往。同时,也为下一个特写镜头“旭日干放狼”做了铺垫。旭日干接过绳子,并没有伤害狼,而是警告它不要再来伤害牲畜,紧接着,镜头拉长,浩渺的草原上,狼敏捷迅速地向前窜去,两个蒙古汉子驻马远望。导演对这一镜头进行了想象性构建,将狼进行了拟人化编码。旭日干将狼视为懂人性的动物,只是警告,并未取其性命,也侧面体现了蒙古族对狼有着特殊感情。
在电影《苍狼》中,“狼”是作为象征性电影符号出现的。狼赐予成吉思汗神力,使其在纷乱的战争中依然能纵横捭阖,成吉思汗也被视为“神狼”的化身,具有“神狼”血统的蒙古族骁勇善战,百战百胜。
《天上草原》中,重复出现马流泪的特写镜头,使之摆脱了直接事物的表象,成为具有更普遍更深入的内容的符号,赋予了它人的灵魂。马的流泪,是对腾格里叔叔的不舍,也是旭日干一家在认出腾格里却不能说出来时的内心的哭泣,同样也是腾格里对这个家深深眷恋的体现。
动物作为情感符号成为电影的一种隐性语言,蒙古族题材电影对动物的抒写不再局限于对客观实体的再现,更融入了蒙古族对动物的厚重感情。电影中的动物被赋予了人的情感,成为具有灵魂的崭新生命,与蒙古人有着天然的共鸣。
在荒蛮的古老蒙古草原,蒙古人与动物一样是腾格里庇护下的邈远生灵,与蒙古族相依为命的动物成为蒙古族故事影片中展现蒙古族风貌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场景符号。
《狼图腾》中,阴森的背景下,狼仰天长眸的特写镜头中,深邃的狼眼,尖利的狼牙,让观众对蒙古狼有了更深的了解。陈阵归途中遇到的狼群,电影用缓慢的镜头扫过几匹头狼,狼蓄势待发的凶猛不禁让人不寒而栗。
《东归英雄传》中,马群一次出现的时间达9分钟之久,占该片长度的十分之一,将恢宏的气势烘托到极点。摄影机大幅度高速运转,快节奏的剪辑技巧,地震般的马蹄轰鸣加强着空间的感觉,构成壮阔的视觉效果,震撼着观众的心灵,再现了蒙古草原马群的豪迈霸气与马群所赋予蒙古族的自信豪爽。
在蒙古族题材影片中,打斗是必不可少的情节,影片中的打斗不都是在马上进行的,但是最精彩的部分常常跟马有关。《骑士风云》中玛斯尔从马车底部爬上马车直至马车坠落的镜头,《东归英雄传》中蒙力克与戈里高力在一匹马的上下殊死搏斗直至同归于尽的镜头,《悲情布鲁克》中扎那骑马拖着车凌滑草前进的镜头,《成吉思汗》中铁木真三兄弟跃马而下掀翻蒙古包的镜头,都可以说是其中的黄金段落,达到了令人回肠荡气、叹为观止、过目不忘的效果。[1]
《悲情布鲁克》中,“马坠崖”这一特写是用一个长镜头记录的,马坠落的全部过程呈现在观众眼前,那时的马是悲壮的。马也作为一个象征性电影符号,代表着主人嘎拉森因违背誓言付出的惨重代价。
这些电影镜头和场景都是为表达蒙古族文化服务的,使电影成为一种有厚重感的蒙古族文化代表,将蒙古族的风貌带到观众眼前,存留了这个古老民族与动物不灭的永恒情缘,展现了马背民族的风采。
电影为我们展现的动物情感与崇拜,往往隐含着导演对古老蒙古族民俗的文化想象,这种文化想象是现代人抑或不同民族人的思想观念在蒙古族文化中的心理投射,将现代人的思维方式融入电影中的蒙古族动物观念。蒙古族题材电影中,最具蒙古族文化特色的动物符号是狼和马的形象。作为一种文化想象,电影用艺术方式重构了现代工业文明中的蒙古族文化观念,这种重构既有真实展现,也有想象与历史有距离的部分。
(一)狼的文化想象
1.血亲关系的淡漠与凶残本性的扩大化
在汉民族传统文化中,狼是强悍的,给人类带来一定的伤害和危险,于是人们畏狼、恨狼,这一观念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电影《天上草原》中,狼咬伤了旭日干家的羊,旭日干愤怒地教训了狼,警告它不要再来伤害牲畜,虽然没有杀死它,但狼对人们日常生活所造成的干扰却呈现在观众眼前,动物似乎与人们的生活格格不入。这符合现代人对狼的情感,狼的凶残、杀伤力让人不寒而栗,使狼不为人们所接纳。电影《狼图腾》中,人与狼的博弈始终扣人心弦,人狼大战的镜头将影片推向高潮,尖利的狼牙,幽森的狼眼,仰天长啸的悲怆,狼的刚烈韧性成为影片的卖点。
电影中,狼往往在扮演着破坏人们生产生活的角色,人们与狼的交集都是狼偷食牲畜而被牧民驱逐。受蒙汉文化交流的影响,汉民族畏狼惧狼的观念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影片对崇狼文化的展现。影片中,大多展现了狼的狡猾凶残,忽略了蒙古族与狼的自然亲缘,使观众对神狼的观念渐渐淡漠。事实上,蒙古族先民认为狼与他们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苍狼白鹿”是他们的始祖狼的母性,是蒙古人的无限敬仰。狼对于蒙古族的独特意义不容忽视,苍狼是蒙古民族祖先的伟大精灵,而电影展现的,有时往往与之背道而驰。
2.力与勇的继承与再现
狼的凶猛、力量始终不会被人忘却。电影《苍狼》中,蒙古民族的每一个人都继承了苍狼的血统,成吉思汗的诞生,改变了蒙古族的历史,这一蒙古民族伟大的英雄,卓越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也如苍狼般对整个民族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影片中,处处洋溢着对狼的神秘感情,透露出狼在蒙古族人民心中的神圣地位。对狼的崇拜,是对力和勇的崇拜,力和勇始终是蒙古族孜孜以求的目标。狼的坚韧、凶残、耐力等力和勇的表现令他们羡慕、惊叹和钦佩。
在蒙古人的精神世界里,狼的血性始终是被人们所推崇的,蒙古族人民对狼的勇猛有着发自心灵深处的感应,对狼的崇拜,是蒙古人对“力”的渴求。在古老蒙古人心里,狼是具有神力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狼虽然凶暴,但只要敬重它,遵守对它的禁忌,取悦于它,人就能得到它的保护,才能获得财富与幸福。
狼代表着力和勇,英雄是狼的化身,狼的血统赐予了英雄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勇气和力量,以《苍狼》为代表的蒙古族题材电影中真实再现了对神狼力与勇的景仰,这与历史文化中真实的狼崇拜是一致的。毕竟,蒙古先民对狼的崇拜基于对狼凶猛的畏惧,而勇猛也成为蒙古勇士不懈的追求,无论是战功赫赫的成吉思汗,还是忠肝义胆的嘎达梅林。
(二)马的文化想象
1.马灵力的忽略
古老蒙古族的马崇拜,是相信马具有灵魂不灭的神力的,马是蒙古族精神的归宿,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更多时候,马以灵魂伴侣的身份出现。而在蒙古族题材电影中,马多作为生产生活的帮手出现。《天上草原》中,汉族少年虎子在那达慕大会上跨上马背;《嘎达梅林》中,嘎达骑着骏马与心爱的姑娘驰骋在草原上;《悲情布鲁克》中扎那骑马拖着车凌滑草前进……马在这些电影里都是对人们有现实帮助意义的伙伴,缺乏对马具有神力的刻画,对马的灵性、神秘鲜有描绘。
2.祭祀血腥场面的回避
在电影中,马似乎被推上了神坛,马是完美友善的化身,与蒙古族同仇敌忾,抵御外敌,是蒙古族生产生活离不开的忠实伴侣。电影所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蒙古族对马完美无缺的怜惜、爱护的深厚感情。蒙古族题材电影中几乎没有人们对马的杀戮,即使在神圣的祭祀活动中,也很少出现与马相关的血腥场景,这让观众难免产生幻觉,草原上的马除了在战争中牺牲,几乎都是寿终正寝。这与真实历史中的蒙古族祭祀文化是有悖的。
在古老蒙古族的祭祀文化中,马殉葬就显得对马有些血腥残忍,即便殉葬也是主人对马的不舍。但《绥蒙纪要》里记载的“……事毕,众牵曳之马,至尸屋旁,举斧研其头,以祭之者”却是血腥的场面,而在电影中却难觅对马的杀戮,回避对马血腥的电影化书写。电影对马崇拜中的殉葬文化这一重要元素鲜有提及,使观众对这项古老神秘的活动知之甚少。
3.亲密伴侣的再现
马作为草原民族的文化象征,常常以自然意象出现在草原民族题材电影中,形成草原民族题材电影中具有特色的马文化。“马,因游牧的蒙古人而荣耀,而蒙古牧民也因马生存、壮大昌盛。牧人认为马是牲畜里最具有灵性、懂人言、会思维的神圣动物,它始终如一忠实主人。没有马就不会有成吉思汗一直流传至今的英名,更不会有煊赫一时的大元帝国。凭借马,蒙古族人还创造出了奇特的文化系统,不仅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达到了一个文明的新高度”[2]。
电影《悲情布鲁克》中,车凌等英雄夺回被日寇羁押的马群,在与日军交战的过程中,各色马匹组成的大马群在金黄的布鲁克草原上奔驰,腾起阵阵尘土。在马群的冲撞下,日寇被打得落花流水,最终车凌他们夺回了牧民们的马群。正如陈宝光所言:“马群对这个马背民族来说,它意味着摇篮、母亲、大地、祖国,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做这个奔放不羁的民族的化身。”[3]
在《骑士风云》和《东归英雄传》里,大马群都是在英雄处于危急时刻出现的,担当了解救者的角色。在《悲情布鲁克》里,马群被日寇羁押,英雄们担当了解救者的角色,说明了牧民们和马群相互依存的关系。在有关战争题材的蒙古族电影中,浩大的骑兵军队,勇猛的战士,威武的战马,马永远都在与蒙古族并肩作战。
影片为我们呈现的马,是蒙古族永远的盟友和伙伴,它已不仅仅作为生产资料存在于蒙古族的生产生活中,马背上的纵横使他们接受了八面来风,马背上的驰骋为他们拓开了一个个新天地,他们的理想、欢娱及精神寄托是从马背上得到的。这与历史文化中的马崇拜是契合的。草原上的英雄都是在马背上驰骋疆场,电影中对马神勇的体现不在少数,马是蒙古族最忠实的战友,这一点毋庸置疑。
以蒙古族题材电影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对蒙古族动物崇拜的继承和发展,也可以透过镜头了解到蒙汉文化差异所导致的对动物崇拜的不同解读。随着蒙汉文化的交融与现代文明的快速发展,我们不得不对当今社会的文化作出反思,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一)经济法则对电影文化的影响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电影产业的竞争日趋激烈,有些蒙古族题材电影在努力突破艺术表达局限的同时,更多地转向了电影作为商品的经济文化价值考量。为了迎合观众,进行电影商品属性的想像性构建,一些电影仅仅停留在对少数民族物质文化与行为文化“窥视”的快感上,并未在如何将观念文化浸润于物质文化与行为文化的外形上有所突破,因此,有些影片未能触及其深层的民族性。
电影的拍摄,应尊重蒙古族本身的民族文化,不能将其扩大化抑或扭曲。例如:电影中,万马奔腾的场景总会带给观众酣畅的视觉享受,能博观众眼球,但太过浮夸的特技则会给人不真实之感。观众在享受视觉盛宴时,对蒙古族的“马”崇拜和情感的理解难以深入,影片很难达到对蒙古族精神文化的真实传播和弘扬。
(二)汉民族自身文化的缺失对蒙古族电影的影响
蒙古族崇拜“苍狼”,是对原始野性的呼唤和追求,草原严酷的自然环境,频繁的部落战争,迫使他们需要如“苍狼”般英勇无畏地守护自己的家园。狼所具有的野性因而被蒙古族人钦佩、羡慕。在电影中,狼之间的搏斗,狼阴森深邃的目光,狼的凶残,往往被导演重点凸显,甚至夸大,这不仅仅是对狼图腾文化中狼勇猛的继承,更多的是受汉文化影响的体现。汉族的“龙图腾”“凤图腾”“牡丹图腾”,追求的都是安逸、富贵、吉祥,而狼具有的杀伤力、凶猛,残暴,恰恰与之相反,所以狼是不太为汉民族所接受的。因此,蒙古族追求的战斗力、野性与征服在汉族文化中是不太被理解的,蒙古族的崇拜对汉民族来说是神秘的。因而在电影中,为了展现蒙古族人对图腾文化的追寻,极力展现“狼”的凶残,从而忽略了“苍狼白鹿”的古老传说,鲜有体现蒙古人最原始的尊崇是从“狼”与蒙古人的血脉亲缘开始的,对狼母性的展现极为少见。整体来看,蒙古族题材电影对狼的刻画甚至具有批判的意味,这与真实历史是相背离的。
蒙古族题材电影中,草原儿女在辽远的大草原纵马驰骋,纵情欢乐,是永恒的电影画面。电影想要反映的不仅仅是对马文化的推崇,还有对蒙古人豪迈、无拘无束、自由的神往。汉民族受传统礼教的束缚,失去不少最原始的豪迈和自由,尊崇儒学,克己复礼,谦恭礼让,似乎成为汉民族不成文的社会规范。电影中,“马”是自由的使者,也是作为一份情感寄托出现的,将情感寄托在了马的意象里,是汉民族对自由的追寻与天性缺失的遗憾在电影中的体现。
(三)动物保护观念的提倡
影片《天上草原》中,狼咬伤了旭日干家的牲畜,但旭日干还是放走了它,只是向它喊话,叫它不要再来伤害牲畜,虎子有一段自诉“蒙古人杀起羊来毫不手软,却对狼有着特殊的怜悯……”;《季风中的马》中,乌日根放生自己心爱的白马萨日拉;《黑骏马》中,奶奶在冰天雪地里救活了奄奄一息的小马驹刚嘎哈拉……
在蒙古族人们的观念里,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权利存在,值得被珍视。影片中所展示的是在蒙古族的价值观里,生命没有卑微与崇高之说,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任何生命都是脆弱的,都需要惺惺相惜。任何一个生命都是无罪的,都理应被世界温柔对待。蒙古族题材电影中所展示的蒙古族特有的爆发力,曾在无数次战役中使得生灵涂炭,蒙古族的血性与粗犷,使人不由自主地畏惧,但他们对于小生命最原始的尊重与珍视,让人为之动容。这在现代文明发达的今天是具有教育意义的,动物也是有生命的个体,人类不能因为个人得失而恣意破坏动物的家园,剥夺它们“生”的权利。对任何生命体心怀敬意,人与自然界的动物和谐共处,才能共建美好家园。[4]
电影将古老蒙古族神秘的动物崇拜展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有机会透过镜头接触这个神秘民族虔诚的动物崇拜。通过作者(导演、编剧)的加工,最原始的动物崇拜有些不能真实地被展现,对此,我们也要带着批判的态度,去了解和继承,以利于在文化创作中少走弯路,更有效、深入地传播民族文化。
[1] 高晓娜.从新时期中国电影看电影符号的文化内蕴[J].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6):25-27.
[2] 笑影.蒙古骏马[J].华夏人文地理.2004(10):78-83.
[3] 陈宝光.马背民族颂[J].当代电影.1998.(3):9-15.
[4] 陈旭光,胡云.文化想像、身份追寻与“差异性”的文化价值取向——论全球化语境下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价值与路向[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2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