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工程师史研究若干问题梳理

2018-01-30 05:50
关键词:工程师群体职业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安徽 合肥 230026)

工程师是“造福人类、开拓创新”的践行者,是现代社会新生产力的重要创造者,在推动工业化和国民经济的发展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中国历来是一个工程大国,但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工程师群体的形成是在民国时期。然而由于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民国政府对国家工程的规划大多没有能够实现,工程活动受到诸多限制,因此早期工程师群体能够真正发挥作用是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在国家大力发展工业尤其是重工业政策的推动下,工程师的职业化和建制化才得到了同步发展,其社会地位逐渐凸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多年以来,中国逐渐拥有了一支在数量上十分庞大的工程师队伍。据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至2011年,中国高技能人才已经达到2863.3万人,是1952年16.4万工程技术人员的175倍。*2011年的统计数字来自于《2011年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1952年的数字来自于1959年9月国家统计局编写的《伟大的十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与文化建设成就的统计》。那么,这么庞大的中国工程师职业群体从何而来,有何特点?中国工程师群体是如何适应新中国百废待新的工业化发展需要的?工程师群体在职业化的道路上有过怎样的挫折?这些问题的回答都依赖于把工程师群体放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作梳理和解读以窥其全貌。

一、“工程师”词源与工程师史研究概述

“工程”一词在中国传统语境中出现很早,据考证不晚于唐代,[1]54但作为学科,却是在1895年创建的天津北洋大学堂的头等学堂开办之初设律例、工程、矿务和机器四个学门作为中国高等教育学科之始,成为具有“知识体”属性的一门学问。[2]随之,工程师作为专门职业出现在自强运动时期,清末已经被各界接受和使用,到1912年中华工程师学会创立,“工程师”作为从事工程技术工作人员的称谓被明确了下来。[1]56

共和国成立后,工程师往往被包含在各种职业群体当中。在文献的整理中不难发现,除了早期如周恩来1956年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中曾经提到工程师的相关情况外,*“…有些部门增加得特别快。例如,地质工作人员在解放初期不满二百人,而在一九五五年,根据地质、重工业、石油工业、煤炭工业等四个部门的统计,只是工程师就已经增加到四百九十七人,而高等学校毕业的技术员就达到三千四百四十人。” 参见1956年1月30日《人民日报》周恩来《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国家对工程师数量、工作状况、教育水平的统计一般被包含在其他一些政府术语之中,包括如科技知识分子、科技干部、科技工作者、科技人才等。这些概念的从属关系,在各个不同时期对统计工程师的数量和质量等统计指标有着较强的关联,因此考察建国后的工程师群体问题,有必要首先厘清这些在中国语境下各个术语之间的关系。

科技知识分子是指分布在工业、农业和流通部门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农业技术人员。与工程师职业概念相比,知识分子更偏向阶级性和强调政治意义。

科技工作者是1949年后政府工作报告和科技界对从事科学技术的研究开发传播推广应用以及专门从事科技工作管理等方面人员的统称。按行业分类,主要包括工程技术人员、卫生技术人员、农业技术人员、科学研究人员与教学人员等五类专业技术人员。[3]比如1959年出版的《伟大的十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与文化建设成就的统计》里,有关工程师的数量的统计是包含在科技工作者的相关统计之中的。[4]

科技人才是1980年代后开始使用的中国特有的科技人才概念,在不同层次上与科技人力资源、专业技术人员、科技活动人员、R&D人员等统计指标相关,利用这种关系可以对科技人才进行政策或统计分析。该词主要用于对专业人员的统计工作中,常见于国家统计局对从事科学技术专业的人力资源的统一表述,以满足国家科技人才问题分析,在统计上可以与国际标准的科技人力资源相统一。

由此可见,在一般性政府工作报告和年鉴统计资料中,工程师一直未作为一个独立的职业被统计分析,这也反映了国家在早期对人才管理和人力资源管理体制方面的缺失,工程师职业规范并没有从国家意义上被肯定下来。而在对中国工程师群体的研究中,需要在若干个相关的政府术语中把工程师抽离出来,这个概念的建立是基于国际上对工程师的相对广义的理解,它主要包含在各个行业的有工程师以上职称的各类工程师、在研究所的工程专家和高校从事工科教育的教授、高等工程学校毕业的工科毕业生以及由工厂培养的师带徒培养模式下成长起来的工程技术人员。

由于工程师群体在中国语境中的模糊性,在中国对工程师群体的历史学研究是在继科学哲学和技术哲学后,以工程为研究对象的工程哲学受到学界广泛关注后进入人们视野的。学者们开始从工程教育、工程设计、工程社会学和工程伦理的角度研究工程哲学,并形成与工程学科相关的研究体系。依据李伯聪教授的工程共同体理论,工程的主体构成包含工人、工程师、投资人和管理者,工程师作为工程共同体中最难把握其职业特性的工程主要参与者在工程哲学的研究中无可回避。按刘则渊、王续琨教授在工程学科和工程史学科分类研究中的分析,工程师史属于工程学学科下工程史方向中的一个研究课题。[5]因此,在众多工程史研究和工程哲学研究中与工程师史的研究内容亦有交叉。

在工程哲学领域零星的对工程师群体的研究中,李伯聪教授给工程师研究的方向提供了线索。他在《工程社会学导论:工程共同体研究》一书和《关于工程师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探讨了工程师群体的职业特征和职业困境,认为工程主体是比科学和技术主体更为复杂的一个共同体,而工程师的职业地位往往交织在工人、工程师、投资人和管理者这四个主体之间,造成工程师的职业定位的“模糊”,从而导致工程师社会定位的不确定性。[6]这一理论解释了工程师群体长期以来在社会影响力上表现不足的原因,提出了亟待深入研究工程师群体的必要性。

从中国工程师史的研究来看,新中国成立后,工程师职业被笼统地归纳在科学技术干部的行列中,而被单独作为一个职业群体的考察研究在上世纪几乎没有展开。有几篇国外的著作和报告,代表了上世纪对中国工程师研究的状况。上世纪六十年代,华裔学者郑竹元展开了对中国科技人才状况的研究,作者用“scientific and engineering manpower”一词指代中国科学和工程人才,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分析了中国在第一、二个五年计划以及十二年远景规划制定下国家对科技劳动力的需求以及中国通过高等教育培养人才的数量规模和质量。[7]美国学者Richard P. Suttmeier所著《科研与革命:中国科技政策与社会变革》中,从如何对待科研人员的角度亦对中国的科技人才的状况和发展作了分析。该书下篇认为人才问题或许是阻碍中国科技发展的主要问题。在他看来,虽然在七十年代前,中国靠群众运动和非正规教育的工人农民暂时缓解了人才匮乏的问题,但是七十年代后,面对工程技术的飞跃发展,这样的方式已无法充分取代高等教育,那么在此之后人才问题,尤其是工程技术类人才的缺乏就显得尤为严重。[8]近年来,由于国家对工程人才的重视,对中国工程师群体的研究逐渐增多,吴启迪主编的《中国工程师史》是该方向的代表之作,该书按时序以人物为主线,对中国各个时期的重大工程实践和工程科技创新背后的工程师进行系统梳理,按照行业和时间两条线索,为工程师史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9]

中国工程师史作为工程史中以人和群体为研究对象的分支,在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上仍处于探索阶段,尚未形成完整理论体系。从历史的角度系统梳理作为职业群体的工程师发展,如中国工程师职业的教育与培训的问题,中国工程师在不同政治和经济政策下的工作状况,中国工程师在经济与技术条件都极端落后的情况下是如何克服困难取得重大工程成果的,以及中国工程师与社会等方面的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

二、围绕工程师史学分析的主要问题

(一)工程师史的历史分期问题

对于建国以来工程师发展史的阶段分期,根据不同的内在逻辑,可以有以下两种。

1.根据中国工程师群体形成和发展历程分期

中国工程师在共和国建立后的发展,经过了全面学苏的社会主义工程师群体形成期、工程师职业框架受到严重破坏的文革停滞期与市场经济转型后的工程师职业框架建设完善期三个阶段。这样的分期方式是基于社会因素和内在发展动力两个方面的综合分析,中国工程师一方面在国家工业建设的需求下,以任务带学科的方式寻求自身群体的发展和壮大,另一方面是结合世界发展的潮流,不断融合新技术和工程思想发展自身。

第一阶段(1949—1965)是社会主义建设初期中国工程师群体的形成期。这个时期由于国家建设对工程建设的重视,民国时期初具规模的工程师群体被任用起来,成为各行业技术骨干。随着苏联援建的“156项工程”的展开和苏联专家的帮助,国家大规模的工业建设对工程人才的需求迅速增长,工程师的自主培养计划被提上日程。经过五十年代的高等院校院系调整,民国初步建立起来的工程教育模式发生了变化,工科被放到高等教育中重点发展的位置,工科学生人数迅速增加,专业细化,重点培养迅速满足了各行业技术需求的工程人才。而在1949年前已经走上职业岗位的工程师一方面成为各行业的骨干力量,另一方面职业状况上也发生了重大变革,以单位和职称为评价标准的工程师制度初步形成。

第二阶段(1966—1976)是中国工程师职业水平最低的十年。“大跃进”的滞后影响和十年内乱造成国家工业化进程缓慢,此前所做的十年规划等项目由于文革的影响,很多项目都没有如期开展起来,工程师职业框架受到破坏。文革期间工程教育遭到严重破坏,高等院校停止招生和其后的推荐录取制度造成工程技术人员的严重断层,而大量的工程学科学生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未能直接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工作,造成了人才的浪费。但一些在五十年代就展开研究的工程项目,由于技术的延续性,在这个阶段仍然取得一些重要成果,由此可见工程虽受社会和政策的影响较大,技术仍是推动工程发展的内在动力。

第三阶段(1977年之后)是中国工程师职业框架的建设完善期。文革结束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国家实行改革开放,计划经济开始向市场经济过渡,国家重新回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论断也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高度专业化的工程教育的缺点逐渐体现,工程教育又走向改革的道路。许多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被逐渐调整,包括工程共同体的构成、工程教育模式、工程师的自由执业等。中国工程师机会和挑战并存,在现代工程的门类结构和水平上,一方面继续进行机械化和电气化的补课,另一方面则在信息化方面奋起直追。由于教育体制和评价体制的逐步完善,工程师群体的平均素质不断提高。

2.根据工程师的代际关系分期

从工程师培养角度来看,从接受工程教育开始到能够从事工程技术的实际应用,其间存在一个时间差。[10]基于这一现象,工程师的成长对历史事件的反应和政策的调整都有一个周期,代际分期的优势在于通过学用关系和工程知识的结构和技术能力作为划分依据,可以从以工程师自身作为主体考察工程师群体发展规律,如与经济社会的关系,通过对代际间工程师群体总体特点和知识体系的比较,亦可以反思教育背景、科技体制等对工程师培养的影响。根据对中国工程师群体的社会结构图谱的分析,建国后的工程师群体可大致分为四代。

第一代是早期的工程师,他们出生于清末变法之后,青少年学生被派往日本或去西欧、美国求学,包括最早的留美幼童计划、庚款资助、稽勋留美生等等。这一代工程师以修习冶金、矿业和铁路为主,这也符合20世纪初世界工程发展的主流节奏。1949年后,这部分工程师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在国家大搞建设的五十年代,他们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第二代工程师大多是1920代后出生且是1949年以前大学毕业。这一代工程师成长于战争年代,真正活跃在工程领域是在1950—1960年代。由于中国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他们当中留学国外的不多,绝大多数毕业于国内各大学。得益于政府对教育的重视,这一代工程师受到了第一代工程师的悉心培养,在人数上大大超过了第一代。

第三代工程师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高等工程院校毕业,他们大都是1952年院系调整开始后上大学,由于国家大规模建设的需要,工程教育被大大加强,工科学生规模迅速膨胀;二是来自于工厂由技术工人提拔上来的工程师,这部分工程师由于生产实践经验丰富,也迅速地成长起来。就群体来说,这一代工程师经历了各种社会变革,因此真正出成果是在1980—1990年代。这代工程师的历史责任感来自于尽快将第四代推向工程前沿,尽快弥补第三、第四代工程师之间由于“文革”而形成的断代现象。不同的是,这一代工程师中,女性工程师的比例较前两代要多得多。

第四代工程师出生在1949年后,毕业于文革以后恢复高考重新兴起的高等工程院校。从人数上来说,肯定超过前三代的总和。从学历上看,第四代工程师当中具有硕士、博士学位的也比前三代所有的硕士和博士加在一起还要多出许多倍。第四代工程师年龄差别较大,他们接受的大学教育都是在相对开放的1980年代以后,掌握的知识面较宽,随着电子工程、信息工程、网络工程和生物工程等新兴工程的出现与发展,相应的新兴工程师也不断产生:电子工程师、信息工程师、网络工程师与生物工程师等。在一些新兴科技领域的工程师,知识的综合性和复杂性更强,尤其在在计算机等新兴领域,中国工程师的能力和优势已经在国际上崭露头角。

虽时间跨度不大,但四代工程师在能力和知识结构等方面都有较大差异,这与工程和工程师的深刻社会性有关,也证明了工程师在不同社会环境影响下,所承担的工程、自身的能力以及职业标准都不尽相同。代际间接受的工程教育差别太大,造成了代际间技术知识延续过程中的不连续性以及工程师在技术知识和科学精神延续过程中的障碍。

(二)工程师群体的分类和研究层次问题

除了历史分期问题的讨论,出于工程师自身特点的考虑,对工程师群体的分类也是工程师群体研究中的一个要点。

1.工程师群体的分类

工程师群体研究的困境在于,其社会作用的多样性及其在工程共同体里所承担角色的多样性。工程师是从事工程活动的专门人才,而工程领域是个动态的范畴,是随着工程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的展开不断发展的,因此工程师可以按照工程门类来作分类。而不同国家根据自身工程师社会中的职业作用的特点,对工程师职业群体也有着不同的分类方式。一般来说,美国将工程师分为四种类型:工程科学家,革新发明家,现场工程师,技术规划和管理工程师。德国工程师协会一般把工程师分为理论工程师、联络工程师、实施工程师三种类型。就中国而言,从培养目标来看,建国后国家对工程师的需求主要是在工业生产的现场领域,而由于在1977年前研究生制度的缺失,在工科高等教育培养目标上,以“生产组织工程师”为主,而“开发研究工程师”则主要是在职业岗位上进行培养和进修。另一种在行业中普遍认同的分类方式是普通工程师和工程科学家,普通工程师即各个行业内部解决特定实际问题的工程师,而工程技术专家如工程院院士被誉为工程大师或工程科学家。普通工程师的职业往往被低估,但在群体研究中,普通工程师代表了群体的绝大数构成,因此更不容忽视。工程师群体的分类方式繁多,内部也逐步分层,这更增加了工程师群体研究的复杂性,在研究中无法一概而论。

2.工程师群体研究方法和层次问题

工程活动有微观、中观和宏观三个层次,作为工程活动的主体工程师来说,对工程师群体的研究也可以分成三个层次,即宏观国家层面工程项目中的工程师群体以及国际工程师合作,如一五计划期间苏联援助项目“156项工程”中的中国工程师和苏联工程师的合作与技术交流;中观即特定行业或产业领域的工程师群体,如石油工业中大庆油田工程师群体、三门峡水利工程师群体、三线建设工程师群体等;微观层面即工程师人物或工程大师,如茅以升、孟少农等工程人物的研究。分期问题和层次研究的问题恰好从纵向和横向交织构成了工程师史的发展进程,从复杂的历史背景中分析出不同时期工程师群体的职业选择和历史使命。

对工程师群体的研究,可以关注以下几个问题:

(1)工程师群体在工程项目实施中的作用问题;

(2)工程共同体中工程师群体间的协作问题;

(3)工程专家与一般工程师的关系问题;

(4)工程师与工程技术人员的关系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在工程师群体的研究中引入群体志分析法是群体研究的特性所决定的,工程师群体研究离不开如对群体中个体的年龄层次、学历、毕业院校、专业、从事行业情况、分布情况、增长情况等数据的统计,通过对预先设定的研究内容制定分析类目,进行定量的统计描述,从而得出结论。这一方法的应用对中国工程师群体研究尤为重要,在科技人力资源一词尚未引入中国人事管理理念之前,对工程师的统计一直是缺失或受到质疑的。比如,在1959年共和国十周年的成就报告《伟大的十年》中,134个数据报告中仅仅只有两项与科研、工程技术人员相关,且介绍极其简略;而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所有的数据都缺乏可靠性。因此,与直观的统计数据相比,内容分析法更能够对潜在的问题做出量化的判断,从而弥补官方年鉴统计的缺乏。

内容分析法为分析工程师的数量也带来了一些难度。在解决这样类似的问题上,一些学者采用调研和取样的方式,比如因为统计资料的缺失,郑竹园在分析中国科学家和工程师状况时,通过查找突出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资料,取近1200个样本作群体特征分析;而Suttmeier在《科研与革命:中国科技政策与社会变革》一书中,为了对中国科技人力资源的潜力作判断,设计了增长模型作假设性分析等等。

三、工程师史的主要研究线索

从工程师成长机制及其规律来看,工程师的成长主要有三大核心要素,即专业、资格和工程思维。三大核心要素也对应着工程师成长的三个阶段,专业对应于工程师培养第一阶段的工程教育学校工科教育和培训阶段,资格是在长期工程实践工作后所取得的工程师职称,而工程思维则是在长期的工程活动中形成的对工程的理解和方法的掌握,也就是对应工程师的职业生涯阶段。张光斗先生曾在研究工程师问题的评论中提到“工程技术专家的本质(问题)包括工程技术水平,创新和工作能力,专业规格和层次,是否符合国家经济建设的需要,存在的问题,改进的策略等”。[11]这段话提到了工程师群体研究中的核心问题,即工程师能力的问题。Kaiser教授也在其《工程师史——一个延续了六千年的职业》一书中反复强调了工程师职业的框架条件,包括工程师的培养、工程师的职业资格和工程师的工程思想。[12]由此可见,这三个要素构成了研究工程师问题的内在线索,因此,从工程师的成长机制及其规律来看,三条线索可以作为研究工程师史的主要途径。

(一)工程师培养的内在机制

在中国工程师发展的研究中,高等工程教育是一个重要议题。高等工程教育旨在培养工程科技人才,工程师的知识结构、职业素养、不同时期对工程教育的不同尝试,代表了工程师培养目标、社会需求和技术发展的不断转变。回顾高等工程教育的历史可以发现,高等学校在培养工程师方面一直在不断改革和尝试,工程师教育也主要围绕培养目标、工程教育结构和层次以及理论和实践等几大问题展开。

1949—1965年期间,工程教育获得快速发展,其特点是学习苏联经验培养高度专门化的现场工程师。1949年以后,为了适应工业发展要求,我国工程教育按照苏联模式发展工程教育,这在当时对高等教育还缺乏经验的中国共产党来说是极大的帮助,它以最直接的方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培养出对苏联技术引进所需要的各类生产型工程师。1952年始,国家为了培养工业建设的专门人才,以发展工业专门学院为重点进行院系调整,随后根据国民经济建设需要调整学校布局与专业设置,高等工程教育以单科性工科学院为主。1958年国家提出“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强调了生产实践在工程教育中的地位。1960年代,我国高等学校的工科类学生,除了实验教学外,还有企业生产认知实习、金工实习、企业生产实习等环节,借鉴苏联的办学经验,对教学内容、教学方法等进行“理论联系实际”的重大改革,学生深入工厂“真刀真枪”做毕业设计。然而六十年代后,中国并没有随着世界科学技术的发展改进工程教育,反而片面强调要与工业分工对口,致使专业越分越细,教学内容过窄,培养目标也降低为培养一般技术人员。工科大学的培养模式越来越与专科学校类似,工科大学和专科学院不能在层次上彼此区分。1980年代开始我国工程教育又从注重实践转向了理科化的工程教育模式,虽然工科大学很快恢复,教学计划也有改进,但五十年代苏联高等工程教育的影响仍依稀可见,同时又削弱了实践环节,产生了不够重视理论联系实际的倾向,高度专门化的工程教育的缺陷逐渐在改革的浪潮中暴露出来。不过另一方面,通过研究生制度的确立和专科院校的调整,工程师培养的结构层次逐渐明朗,有了从技术人员到工程师以及培养工程科学家为目的的工程博士的差异化培养模式。

工程教育是工程师职业形成的第一步,它直接影响着工程师的知识结构和能力,而工程教育的培养模式必然受到国家工业发展和社会需求的影响。因此,对工程师培养模式和工程教育史的研究有利于从教育和知识获得的角度把握工程师群体特点。

(二)工程师职业资格的鉴定和认证

工程师的职业鉴定和评价体系是工程师制度的核心。但长久以来中国工程师没有统一的工程师资格标准,工程师资格由所属单位按自定的标准评审,致使工程师的水平参差不齐,影响了工程师的整体形象和地位。

1950年代,国家借鉴前苏联对技术人员的管理模式,将工程师与职业技术人员列入“国家干部”之中以企业为单位管理,意味着工程师职业的“国有化”。国家掌握着工程师执业的所有领域,工程技术员的职务包含总工程师、副总工程师、工程师、技术员、助理技术员,工资与职务挂钩,由单位对其工程师实行职务和工资管理,工程师是一种职务(岗位),属于国家干部。实际上,这是一种将“资格、职务、工资”三位一体的管理方式,具有工作岗位的终身制属性,这样的管理方式使工程师群体免去了失业的风险,在单位中的资历和工作年限成了工程师考核的主要标准,个人专业技能的提高虽然在理论上非常重要,但是在与物质和职位挂钩方面并不作为主要考察对象,竞争意识的缺失使工程师知识的更新和素质的提高变得不那么重要,影响了工程师的整体能力。1978年展开了一场全国自然科学技术人员的普查,将1950年代实行的技术职务任命制演变为技术职称评定制。1986年,专业技术职务聘任制度开始试行,对专业技术职务实行根据实际工作的需要设置工作岗位的制度,岗位有明确职责、聘任条件和一定的任期,应聘者需要具备专门的业务知识和技术水平,该项制度是国家为了配合市场经济体制对原有的职务和职称制度进行改革的一次重要尝试。经历了八十年代的调整期后,从1990年代开始,工程师注册制度开始了试行。为了进一步配合企业的人才需求和规范人力资源市场管理,行业各部委和行业学会也在人事部的授权下陆续通过发执照对工程技术人员实行注册登记管理,开始了相关执业工程师注册制度的实践探索。

对工程师专业技术资格管理体系发展的深入研究,可以从工程师质量规制的角度对工程师群体的整体能力、行业规范等方面提供研究的政策依据。

(三)工程师的工程观

工程观是工程师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所积累的对工程的反思以及对工程方法、工程决策和人才培养等方面的思想和观念。如同对科学家的科学观的研究类似,工程观也是科学思想的一个分支,是工程师对工程的基本概念、观点和基本理论的总结和反思,亦是关于工程和技术的一般理论思想,包括工程、工程方法、工程教育、工程伦理等。工程师在长期的工程项目实施中对工程方法和工程师培养有着自己的总结,如茅以升的工程思想最主要体现在工程人才的培养方面,早在1926年以《工程教育之研究》一文初步提出“习而学” 的工程教育思想,认为工程人才的培养应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随后在其工程活动中教育思想不断完善,1950年代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其工程教育思想的文章,如《习而学的工程教育》《习而学的工程教育制度》《工程教育的方针与方法》《工程教育中的学习问题》和《实行先习而后学的教育制度》等,形成了完整的“习而学”重视实践能力的以人才培养目标为核心的工程教育思想。[13]同时,在工程师能力培养方面,1984年他组织编撰的《现代工程师手册》系统地介绍了现代工程技术中的共用技术和通用知识,其中对科学与技术、科技与社会、工程与工程师等论述体现了茅以升的大工程观。

工程师的工程观体现了工程师在工程活动中对工程的反思,有着内在演化的过程。对工程师工程观演化的考察是从思想史的角度考察工程师自身对工程知识、教育与社会等方面的反思,同时也是研究工程多样性、延续性、创新机制、工程异化等问题的一个独特视角。

总之,一部当代工程师群体形成与发展的历史,不仅是工程技术历史的投射,也是中国在新时期寻求现代化之路的缩影。共和国成立后,中国逐步建立了完备的工程学科体系和工程教育体制,在工程师科技人才培养和扩展技术知识方面,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不过在技术知识的转化过程中,中国的工程师们却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其中既有体制内部固有的阻碍创新的原因,也有外部社会因素的干扰,尽管如此,中国工程师的群体一直在不断地扩大。由是而观之,对工程师群体发展的历史性回顾,不但能够为工程史研究提供主体视角,也能为工程社会学和工程哲学的研究提供现实和历史依据。通过梳理中国工程师群体发展脉络,探讨工程师职业群体的研究方法,对构建工程师史研究体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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