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思维:在伏、立之间穿梭

2018-01-29 17:00汲安庆
师道 2018年1期
关键词:批判性生命思想

汲安庆

读研前,压根儿没想过“批判性思维”一词。

没能耐,也就无此奢想。读到初三还不会解小学数学应用题;念到本科尚信奉死记硬背——偶尔心有灵犀纯属意外赢利;考研时别人能将四万多词汇量的英文小词典轻松拿下,我却连六级词汇量表都背得如同移山,还谈什么批判性呢?有老师批判读书、教书不能“跪着”,于我,“跪着”似乎都高抬了,我是“伏着”,俯首帖耳,宛如影视镜头里经常播放的藏民朝拜。尽管从读师范到走上讲台,一路读了不少书,发了不少文,还经常被目为“才子”,但相较读研后脱胎换骨的变化,“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读研后才慢慢学会以平视的眼光去对话、质疑和探究的——那才是学术生命的真正开始!

催生这一质变的是华东师大博士生导师马以鑫先生。

那时,先生给我们开了一门课,叫“中国现当代文学鉴赏与教学”。授课方式颇为奇特,讲中国现当代文学鉴赏,却要求每次由两位同学介绍西方的文艺理论,如形式主义、精神分析、新历史主义等,并结合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进行解读。同学每人讲半小时,余下的两小时由先生评析和拓展。因为大家功课做得比较足,加上先生醍醐灌顶的指点,所以每次课都有生命拔节的快感,读文学经典、文艺理论随之形成热潮。

我当时细读的是鲁迅小说、散文和杂文,朱立元主编的《当代西方文艺理论》,还有朱光潜、李泽厚的美学著作。不仅做到了提要钩玄,而且能做到深度的生命沉潜。仿佛被马老师赋予了灵心慧眼,对文字背后的艺术匠心也格外敏感,甚至还能辨析锱铢,说上一二。

印象最深的是读《狂人日记》。我惊奇地发现:整篇小说共十三个部分,除第四、五部分写的是日间发生的事情以及狂人的联想外,其余十一个部分均或显或隐地写到了黑夜!这铁定不是偶然的巧合,或简单的时间背景介绍,而是精心设置的“黑夜”意象。那么,鲁迅不断点击这种黑夜意象到底想干什么?黑夜意象与“五四”反封建先驱的孤独、苦闷,鲁迅冲破铁屋子的抗争,以及对希望和绝望的辩证思考是否关联?与黑夜意象相连的狂人与“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中的“幽人”意象是否有着精神的血缘?这些问题一下子引爆了我的探究激情。不久,一篇近7000字的论文——《论<狂人日记>中的黑夜意象》诞生了!

正是这篇文章,彻底改变了我原先的阅读方式和阅读品质。兴致勃勃地请马老师审阅,得到了一个让人幸福得全身颤栗的评价:“从黑夜意象的角度研究《狂人日记》,至今还没有学者涉及。”若不是我此前已猴急地投往《名作欣赏》,马老师是准备推荐给《文艺理论研究》的。作为鲁迅研究权威,他这样说,我当然知晓其间的分量。《狂人日记》自诞生之日起,研究的文章汗牛充栋,我这么个无名小卒竟能别开生面,闯出一条研究之路,多么撼人心魄的鼓舞!加之当时《中文自修》主编王意如老师给了几次写鉴赏类文章的机遇,我文本细读的兴趣,追求创新的激情一下子稳固了下来,这为后来走上中学语文教学岗位,陆续写下50多篇高质量文本解读文章做了很好的铺垫。而对文艺理论、美学、教育史、教育心理学等类书籍的阅读,则开启了日后如何成长为一名优秀教师,对内核素养和外围素养书籍如何区分的精细化思考。

要说批判性思维的起立,正肇始于那段时光。在我看来,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如果没有渊深的学养积淀、纤敏的审美感受、深度的生命融合、永恒的开拓创新,批判性思维就不可能得以很好的滋养和生长。批判性思维本质上是反思性思维,重在推陈出新,因为批判的过程也是建构的过程。没有“新”,何来对话、何来启悟、何来建构?这一切都免谈,还要硬批判,岂不荒谬、软弱、无效?“新”从何来?渊深的学养是基础,所谓“源浚者流长,根深者叶茂”“要想理解但丁,就必须把自己提高到但丁的水平”。纤敏的审美感受、深度的生命融合是关键,能入能出,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唯如此,思维的批判性才有可能。永恒的开拓创新是批判性思维的完成,这种创新既是对他人的超越,更是对自我的和超越。

而对这些质素的追求,那时都已策策而动了。

如果说读研的日子是我批判性思维的萌芽期,那么中学执教的七年时光则是我批判性思维的发展期。

当时,我给自己的灵魂下达了绝对律令:不论文本研读、教学设计,还是班级管理,甚至为学校所写的宣传类文字,都要出彩出新!这种律令如同上帝之鞭,使我丝毫不敢懈怠:学术前沿的了解从未放松,效率与美感驱动下的运思如影随形,与虚拟读者心灵对话、思维博弈俨然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嗜好,一种不断超越自我的冲锋。

表面上看,和身边的同事例行公事,似乎没有两样,但因为有了上述的灵魂律令,我和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有着本质的区别:我的精神生命每天都在扬芳吐蕊,而他们则被学校不胜其烦的机械、琐屑事务,还有自己过分耽溺的一些所谓的享受活动耗去了太多的珍贵能量,精神生命早已日渐萎缩了。

有人善意地提醒我:“干嘛这么虐待自己?该享受的就要好好享受!”他哪里知道,他之所谓虐待,在我,却是极好的享受。罔顾精神生命的生长,去追求所谓的品质生活,那种品质生活该是多么的轻飘和虚无。

一位名牌大学出身的朋友说:“给我多少钱,干多少事!”我说:“咱不能总想着为校长做事,而应想着为自己做。提升自我,福澤他人,这才是生命的开花!”这样劝慰朋友,也是在不断提醒:忠实执行自我的灵魂律令!

那时,我的语文教育研究主要是针对了整体感、生命感、美感沦丧的现象展开,对课眼的提炼、意脉的经营、细节的打磨,已积累了不少经验。班级管理主要以“自我心像”(Selfimage)的建设,带动班风、学风的建设。因受了鲁迅先生批判国民劣根性的影响,我对学生身上蛰伏的精神之疾尤为敏感(所带班级多是别的老师望而生畏的“烂班”),所以教育常常会命中要害,使学生心服口服。《海峡教育报》为我所开的专栏“与弟子书”,则更是强化了我的批判性思考。endprint

由于有了批判和建构的自觉,对名家思想自然怀了一种审慎接受的态度。“平等对话”的习惯在这段时期彻底形成。这在别人那里或许稀松平常,在我却是极其艰难的飞越。我说过,很长一段时期,我是以“伏”的状态读书、教书的,完全是仰视的视角,对名家、名师的著述持了百分百接受的态度。即使读研后以及重返语文讲台,文本解读也多是“颂歌型”的,论文写作多偏于名家思想的演绎,这哪里能算平等对话?平等对话不是不加审视的照单全收,不是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言语征服,也不是你让一步、我退一步的妥协,而是赤城相见,一任自我与他人思想的潺潺交汇,并形成更强劲的思想之溪奔向远方。

有了这样的体认,我的语文教育面貌和境界再次被刷新。《独木真的可以成林吗——质疑钱理群、潘新和教授的“立言以立人”说》《“脱裤子防炮击”语含调侃吗——与钱理群、孙绍振等教授商榷》《乐,还是不乐——就<醉翁亭记>的情感内质与西渡先生商榷》等一系列争鸣文章均诞生于这段时期。思考或许稚嫩、肤浅,但批判性的因子明显增多。即使在其他的学术论文或教育随笔中,这种批判性思考的张力也无处不在。

朋友戏称我是“思维的摔跤手”,那正是我批判性思维凸显的标志。有了批判性思维的介入,与高手思想对话,才更容易不断邂逅优秀的自我,何其幸福!

读博至当下在大学讲台耕耘,算是我批判性思维的深化期吧。

有老师问过我:“读博前,你已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文章。再读博,还会有新的斩获吗?”

答案是肯定的。

问学于潘新和先生门下,最大的斩获是有了本体论思考的自觉。

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夏丏尊语文教育思想研究,主要按语文课程思想、教材编制思想、阅读教育思想、写作教育思想、语文测评思想、语文教育形式美学思想的框架展开。征求先生的意见,他说最好再加上一章关于夏丏尊语文教育本体思考的研究。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先生对叶圣陶阅读本位的“吸收实用型”语文教育范式的批判,还有对当下研究热点的不屑——只计较教(学)什么,怎么教(学),而不思考“人何以为人”“为什么教学”,是“忘本”之教(学)。是的,这种本体论思考看似虚无缥缈,其实是一个人的语文教育之魂,所有的语文教育实践都将被它统摄,遗憾的是这一点常被很多语文老师忽略。读什么、怎么读、写什么、怎么写,就是从不思考为什么阅读?为什么写作?这不是忘本之教学,又是什么?

受了恩师的启迪,我以“求用、求美、求在”概括了夏丏尊先生的语文教育本体性思考,并写成专章,这成了博士论文中的最大亮点。语文课程标准研制组核心成员,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方智范教授这样评到:“对夏丏尊语文本体思考的研究具有原创性,庶几填补了学界在这方面研究的空白。对‘求用‘求美‘求在三个方面语文思想的概括,尤其对其内涵的阐发,辩证而圆融,并且对当前语文课程改革现状有针砭作用,对坚持改革的正确走向有启示作用。”

因为有了本体论思考的自觉,批判性思维更加强劲了。如研究中看到了夏氏关于语文本体性的思考欠系统、语文练习系统的创制有忽略形式秘妙的倾向、对写作中的蕴藉风格情有独钟,却遗落了明丽、热烈、反讽等风格的多样性……对话中,自我的面影始终在跃动。包括当下我在很多语文刊物上倡导的、已为越来越多语文老师所认可的“捍卫语文体性”“上出文本的类性特征、篇性特征”等理念,无不是忠于本体性思考的结晶。

其次,是有了史料爬梳的自觉。

读博前,也会占有相关资料,但是基于史料言说的意识不是很强。恩师抨击的不接触学科教育史,不知道往圣前贤如何思考、如何教书,就敢在讲台上毫不心虚地诲人不倦,在文章中颐指气使的现象,自问也是有的。我读过中国语文教育史,但不是很用心,觉得那只是缺少史识统领的一堆老古董材料罢了。没有思想的渗透,情感的浸润,生命的融合,不是等于没接触过吗?

读博后,这种浮躁的、惰性的思想被彻底摒弃。中国语文教育史、中国教育简史、中西美学史,我都仔仔细细地咀嚼过。再写论文,对相关研究话题的文献梳理已当作了一项必经程序——为我带来不少声誉的《重构诗意,基于形式的语文教育》一文,就有对三千多年来诗意语文的历史梳理。尽管目前依然有不少语文刊物很轻视研究资料的梳理,觉得这没有直接谈做法对一线教师有启发,但是我已经不去理会了。缺少学科史背景的论述,仅靠东鳞西爪地捕获一点儿教育家格言肆意演绎,注定是肤浅而缺乏生命力的。即使加入批判性思考,也很可能是无根的、偏激的批判,没有任何建设的意义。

一次,在一个语文群里,看到一位老师大放厥词:“建国前教育家的文字,我一律不看。没有任何的先进性,看了也是浪费生命。”我彻底地被惊到了!无知、狂妄到如此地步,连学科史的脐带都能被斩断,罔顾后人著述也是层累性发展的事实——还不一定有真发展,真不知他那样阅读能读出什么来!所幸的是,自己读了点儿学科教育史,对一些重要教育先贤的著述也略有沉浸,平添了几多敬畏,因而很好地规避了这种愚妄。

最后要说的斩获就是,“六经注我”的意识更强了。

作为一名语文教育工作者,阅读、写作、教学、研究是为了更好地传授语文知识,提升语文能力,渊深语文素养,传承民族文化……这些都没错,但达致这些目标的前提一定得是:有优秀自我的在场,或者说在从事这些语文活动时,能够不断地逼近优秀的自我。没有优秀的自我,所有目标的实现,都会大打折扣。很多老师,给他再好的教材、再美的文章,他都能教得惨不忍睹。个中原因,正是因为少了优秀自我的出场。

缘于此,我对“六经注我”有了更新的体认。“六经”不是狭义的《诗》《书》《礼》《易》《乐》《春秋》,而是包含了一切的優秀的有字之书,以及丰富多彩的无字之书。“注”不仅包含注他,也包含注我。“注”不限于诠释,更体现自我生命融入的拓展和建构。由此出发,我对当下《教育学》中关于“教学”的定义很是不满——是教师引起、维持、促进学生学习的全部行为方式。相较于教学相长,此说严重地退步和腐朽,因为缺少了教师自我生长的维度。

孙绍振先生称我的夏丏尊语文教育思想研究“等于是重构了一个夏丏尊”。他说得没错,这重构之中的确有遇见优秀自我、遇见理想语文教育的努力。在湖北大学《中学语文》“名师教例评析”的专栏写作中,这种努力更是得到了很好的承续。

事实上,我当下所做的每一项工作,都有批判性思维强势介入的“六经注我”,让生命不断开花的诗意而充盈的追求。

然而,在批判性思维矗立的过程中,我的“伏”意识也愈发增强了。不是自我缺席的倒伏、盲从,而是彻底敞开心扉的聆听、融入和欣赏。

在别的文章中,我说到过“裸读”——抛开一切的专家解读,将自己赤裸裸地放进文本的世界中去感受、体验,这是阅读中的“伏”;课堂上,我会倾听每一位同学的发言,悉心辨析高下、优劣、正误,然后作出个性化的阐释和点化,这是教学上的“伏”。写作中的“伏”,体现为对别人每一项思想成果的珍视,对笔下每一个字的慎重——力求不辜负任何一位读者。

谈到批判性思维,人们更多地热衷于发掘别人的“非”“丑”“劣”,很少去关注别人的“是”“美”“优”。殊不知,对后者的发现,同样需要批判性思维的支撑。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对李金发现代诗的评价。当李金发“远取譬”“省珠串”“挖掘恶中美”的诗歌出现在诗坛上时,胡适认为充其量“只是笨谜而已”,梁实秋更为尖刻,觉得李诗说的都不是“人话”,但朱自清却从中发现了其独特的价值和地位——表现了生命欲揶揄的神秘及悲哀的美丽,是象征诗派的代表,并且是一支异军。

这是不是“伏”态度中孕育出来的一种创造呢?“伏”不是瘫,而是为了更好地“立”;“伏”不是消弭自我,而是为了更好地彰显自我!就像庄子所说的“虚室生白”——只有让心灵空出来,阳光才会进驻。真正的创造,其实是要在伏、立之间不断穿梭,或者说像太极图中的黑白一样,是能够相互包容、生长和转化的。

这样想来,读研前的生活也不全算是发昏了。

(作者单位:大理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李 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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