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洋��
摘 要:近年来,我国对于外国文学著作的关注度逐渐增加,作为西班牙当代女作家卡门·拉夫雷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一无所获》中的巧妙悬念设置为整部作品增色不少,使情节扣人心弦、扑朔迷离,给读者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审美体验。小说的悬念叙事是对哥特小说悬念叙事的继承,同时也为当时“玫瑰小说”风行的西班牙文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关键词:一无所获;卡门·拉夫雷特;悬念;哥特小说
《一无所获》是西班牙当代女作家卡门·拉夫雷特的代表作。这部小说讲述了在战后时期的西班牙,一个名叫安德烈娅的孤女从乡下来到西班牙大都市巴塞罗那的生活经历。原本想要到巴塞罗那求学的她,见证了巴塞罗那外祖母家的衰落,家族成员古怪的个性,以及他们之间混乱又丑恶的矛盾关系,这一切让她感到压抑和痛苦,然而在学校里的同学关系也并没有为她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快乐,最终她决定放弃巴塞罗那,到马德里去寻求新的生活。1944年,《一无所获》获得了首届“纳达尔小说奖”,标志着描写女性的文学作品在西班牙开始占有一席之地,开创了西班牙文学的一个新阶段。在这部作品中,层层悬念的安排设置,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本文试图从悬念叙事的角度梳理《一无所获》中的种种悬念,解读它的审美意义,以及继承和创新。
一、 《一无所获》的悬念叙事
来自乡下的安德烈娅对巴塞罗那这座梦想中的城市充满了兴趣,同时成长在乡下的她,也有着和典型西班牙标准乖女孩完全不同的气质。在舅舅胡安和阿姨安古斯蒂阿丝的眼里,安德烈娅并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好姑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坏女孩。她完全不符合当时社会背景下“好女孩”的标准,她爱出门闲逛,她不安分守己,她总是有自己的主张,她对这个城市、对她不了解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在好奇心的促使之下,安德烈娅观察着这个奇怪的家庭,这个奇怪的世界。随着她的视角,我们也看到了很多“怪现象”:动不动就大打出手的兄弟,无缘无故被骂的舅妈格洛丽亚,看上去和蔼可亲却咄咄逼人的舅舅罗曼,突然就躲开安德烈娅的“闺蜜”埃娜……这些离奇的种种都不断牵引着安德烈娅乃至读者的好奇,让她带着我们一起去发现去观察,去一层一层揭开这些疑惑,去解答这些谜团。
(一) 层出不穷的悬念设置
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作者设置了大量的悬念引起读者兴趣,各种悬念叙事层层叠叠,相互嵌套,使小说的情节曲折化、复杂化。
首先,按照悬念设置的位置,《一无所获》中出现了局部性悬念和全篇性懸念。前者指的是问题出现和提供回答之间的文本跨度不大的悬念。比如,在埃娜的母亲意外地出现在安德烈娅家门前时,安德烈娅的疑惑就产生了:她来是做什么的?接着,埃娜的母亲领她去喝咖啡、聊自己、聊埃娜,把安德烈娅绕的云里雾里,让她愈发觉得埃娜的母亲别有动机。而后,当埃娜的母亲跟她讲述自己被她舅舅罗曼伤害的故事,她才明白埃娜母亲此行的目的。此情节从悬念出现,到悬念解答,篇幅不长,大概在一章左右。
后者,全篇性悬念,指的是在小说一开始就出现,在小说即将结尾才得到解答的悬念。比如,罗曼与格洛丽亚之间的人物关系。从安德烈娅在外祖母家吃的第一顿饭上,我们就看到罗曼与格洛丽亚之间的口舌之争,接下来又听见双方彼此之间的描述,又撞见晚上在罗曼房间前的走廊不断踱步的格洛丽亚,又在安古斯蒂阿丝的房间窥到两人的争执,作者一步一步的进行描写,将人物之间的矛盾逐渐推向高潮,让我们对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疑惑,直到在小说将近结尾,在罗曼死后,格洛丽亚对安德烈娅的倾诉,才揭开两个人的关系,原来罗曼之前勾引过格洛丽亚并羞辱过她。
在整部小说之中,格洛丽亚和罗曼的关系时而剑拔弩张、时而忽明忽暗,难以分辨,原来事情的根本在于曾经罗曼对格洛丽亚的羞辱。事情的原委实际上是在两人追忆往事的时候,才解开的,按照悬念讲述的顺序,这种只有追忆往事才能获取解答的悬念,可定义为逆时性悬念。与之相对,随着时间的发展,顺其自然得到解答的悬念,即为顺时性悬念。
小说中有一段篇幅不长但是非常精彩的顺时性悬念。胡安和格洛丽亚的孩子发烧了,病情非常严重。当天晚上胡安因为担心孩子,提前回到家里,却发现太太格洛丽亚不见了。他询问安德烈娅的外祖母,外祖母很忐忑地说她去买药了,还暗示安德烈娅跟她统一口径。前文虽然提及了格洛丽亚在丈夫离开家之后匆忙地出了门,但是并没有说明她具体是去了哪里,结合之前的情节,她常常在夜里外出,家庭成员对她的评价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再加上她出门之前涂脂抹粉,打扮一番,而且又不告诉胡安她究竟是去做什么了,这样的铺垫难免要让读者想入非非:莫非格洛丽亚真的就是一个抛下病重的孩子不管,只顾玩乐的不负责任的母亲?格洛丽亚到底去了哪里,安德烈娅想知道,焦急的读者们也一样非常想知道,然而作者在这里并没有立即把答案告诉给读者,而是一再延缓提供答案,跟着胡安的脚步,读者走到了一个又一个广场,一条又一条街巷,脏乱的街,人声鼎沸的街,繁华的街,散发臭味的街,读者的好奇被一次次放大一次次加强,直到最后,我们才跟着胡安走到格洛丽亚姐姐的家里,才知道格洛丽亚其实是去了她姐姐家。
同时小说中还安插了开放性悬念,即作者没有为之提供解答的悬念,比如罗曼之死。从文中看罗曼的死是有些蹊跷的,他先打给女仆说第二天要出远门,还要女仆帮他准备咖啡,仿佛告诉读者他原本是有固定的日程安排的,自杀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连糊涂的外祖母也说他在自杀之前后悔了,这让我们怀疑他是否是自杀。同时,在发现尸体之前,格洛丽亚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哭,她对安德烈娅说她在害怕,那么她究竟在怕些什么?她和罗曼的死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罗曼因何而死?是他杀?是自杀?如果是自杀,那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埃娜的复仇让他受伤让他挫败?还是因为格洛丽亚的举报让他畏罪自尽?这些作者都没有透露出来,但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来猜测。这样的悬念设置又使得整部小说更像一个待人来揭开的谜团,让读者忍不住去回味思考,更为小说的情节赋予了更多的曲折性和离奇性。endprint
(二) 逆变性悬念的解读
在小说众多的悬念中,逆变性悬念的设置非常精彩。作者在问题抛出之后,通过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不断向读者呈现与答案有关的情境,把答案缩小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使答案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但是问题最后的答案与之前的猜测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
逆变性悬念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大大增添了情节的曲折性和复杂性,为小说的悬念叙事增色不少。最为典型的就是埃娜和罗曼的关系。埃娜原本是安德烈娅最好的朋友,但是对安德烈娅却突然冷淡了下来,安德烈娅正在费解的时候,突然从舅妈格洛丽亚的口中获知,原来埃娜最近竟与她的舅舅罗曼关系热络起来,她成了罗曼阁楼的常客,两人经常见面。罗曼在埃娜走后,孤单一人怅然若失,与以往骄傲的模样完全不同。接下来,她发现埃娜竟与之前的恋人海梅断了联系。当安德烈娅开始相信埃娜与罗曼相恋之后,埃娜的母亲找到了安德烈娅,告诉她自己年轻时候与罗曼之间的事,罗曼是个喜欢捉弄女人感情的花花公子,她希望安德烈娅能阻止埃娜和罗曼的来往。跟着情节的不断推进,读者也开始逐渐相信,埃娜和罗曼是不是已经产生了爱情。然而,事情的真相却完全相反,埃娜接近罗曼是为了引诱他并且报复他。埃娜在母亲的梦呓中获知了过去罗曼对母亲的伤害,了解到罗曼卑劣的手段,她深深地同情着母亲,并且憎恨着罗曼。天生美貌的埃娜决定凭借自己的魅力来吸引罗曼,然后将他狠狠抛弃,让他也感受一下被人捉弄的滋味。
安德烈娅与庞斯之间的交往也带有着一定逆变性的色彩。初入大学的安德烈娅独来独往没有朋友,这时候同学庞斯主动上前与她搭讪,希望和这个有点特别的安德烈娅成为朋友。接下来他带着安德烈娅走进了他“艺术家”朋友们的小圈子,带她认识新朋友。终于有一天,庞斯向安德烈娅提出邀请,邀请她去家里,要跟她跳舞,要介绍安德烈娅和他的母亲认识,最后还握住了安德烈娅的手吞吞吐吐地跟她说,在那一天会出其不意地跟她“提出一件事”。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安德烈娅想入非非,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脱离这个压抑的家了,终于可以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了,终于不用再自卑,终于可以拥有爱情,尽管她不是多么爱着庞斯。当读者抱着满满的期待以为庞斯会和安德烈娅求婚的时候,事情变了。安德烈娅来到庞斯豪华的家,看到他高傲的母亲和那些美丽高贵的小姐,自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而庞斯不仅没有向她表达爱意表示承诺,还嫌弃她的衣服和鞋子,这让她无比的失落和沮丧,也是出乎读者的意料。
二、 继承与创新
《一无所获》中的悬念设置并非空穴来风,从其神秘、恐怖、扑朔迷离的特点,不难发现它身上有哥特式小说的影子。18世纪90年代开始,哥特小说被正式确立为一种文学体裁,以阴森、恐怖、神秘、扣人心弦、悬念重重为特色,以古堡、荒野为背景,讲述为满足个人情欲或财产争夺而引起的谋杀和报复。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哥特小说的发展达到了一个巅峰的时期,不少著名的浪漫主义作家都乐于使用哥特故事或者哥特手法进行创作,例如布莱克、柯尔律治、拜伦、雪莱、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等等,他们都为哥特文学的发展做出贡献,使得哥特小说可以以通俗小说为入口,进入英美小说的主流世界。
在哥特小说中,设置悬念吸引读者是非常常见的写作手法。比如《简·爱》中神秘的红楼,午夜时分阁楼上传来的尖叫,婚礼之前被撕成两半的婚纱,让简·爱恐惧又好奇;《尤道弗的秘密》里,黑夜中的阴影、忙托尼夫人的尸体也成为了萦绕在艾米丽心头的阴影,让她猜测疑惑;《呼啸山庄》中希刺克里夫极度的暴虐,又通过绝食静静死在了凯瑟琳原来居住的房间里,他的人生经历和他谜一样的结局不禁让人产生种种联想。哥特小说中悬念的设置,赋予了读者和主人公一样的紧张和恐慌的体验,同时增加了小说情节的离奇性和传奇色彩,为小说增添了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一无所获》这部小说在继承了哥特小说悬念叙事的基础上,也在西班牙文坛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有着自己的突破之举。这本小说出现在战后的西班牙,由于弗朗哥政府的独裁统治和严格的新闻审查,作家的自由创作受到了限制。弗朗哥在内战中的胜利直接使得西班牙倒退成了一个保守的父权国家,女性的权利再次被限制起来。在长枪党的指引下,妇女事务所被创立起来。这一组织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引导女性成为一个温柔贤惠、逆来顺受的好太太。与此相应,为了迎合当时的政策管理,“玫瑰小说”成为了市面上流行的最主要的女性读物。这种“玫瑰小说”力图宣扬女性美德,不仅试图给当时的西班牙女性树立“贤妻良母”的观念,还以“美好的爱情”为诱饵,为女性读者们编织一个甜美温柔的爱情幻想,让她们成为单纯愚昧,不具有任何危害性的社会角色。
同样是出自女性之手,讲述女性自己的故事,《一无所获》却与它之前的“玫瑰小说”大相径庭——它不仅不强调女性应具备的美德,還打破了“玫瑰小说”里以美满婚姻和爱情为结局的模式。《一无所获》里的爱情往往是以逆变性悬念的形式呈现的——揭晓的答案与情景的引导完全相反。小说里安德烈娅和男同学庞斯相处愉快、互生好感,从此开始了有关安德烈娅的爱情悬念,她的爱情是怎么样的?接下来会发生美好的爱情故事吗?在庞斯的邀请下,安德烈娅来到庞斯的家里参加舞会,她一路上在心里默默期待了许多,感觉这一次庞斯可能会表白会求婚。然而,结局与小说情景一再做的铺垫完全相反,没有表白、爱情落空,安德烈娅更像是一只受伤的丑小鸭,离开了自己构想的爱情花园。小说情节这样的设计,对于老套的“爱情美满”的结局无疑是一种突破。
另外,埃娜和罗曼的逆变性悬念也是小说的爱情“反转”,原本层层铺垫出的爱情只是迷惑人的假象,这场假的爱情不仅没有通向美满婚姻,没有带来对花花公子罗曼的救赎,而是激烈的复仇。故事到这里,埃娜从一个甜美可人的少女转身化作了一个坚决勇敢的复仇女神,这一人物的转变,更是突破了当时“玫瑰小说”为西班牙女性搭建的乖巧温婉的“美好天使”形象。尽管这种带着狠劲儿的复仇女形象并非是传统观念里安守本分的“好女人”,但埃娜的形象里有着另外一个毋庸置疑的优点,就是她的正义感。这个角色的塑造,一方面是对西班牙文学作品里女性形象的突破,另一方面也是对女性勇敢、富有正义感的品格做出了肯定。endprint
而小说对格洛丽亚的形象塑造也具有一定的逆变性,前文为她铺垫的是看上去是不务正业的女人,而实际上她是希望通过打牌赢钱挣一点“外快”。她每天游荡的行为确实与传统的贤妻良母形象不符,但是她所作所为是为了填补她一贫如洗的家庭——一个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达到的家庭,卖掉旧家具、卖胡安的画、去姐姐那里想着办法赢钱,罗曼偶尔会拿食物回来,但是这些食物却没有搬上家人的餐桌,胡安又舍不得低价出售自己的“宝贝”画作。从照顾家用这一点来看,她对整个家庭的付出也是不可忽视的,在此,她看上去本不光彩的形象,一下反转成了她这个人物独特的正面色彩。由于小说采用的第一视角,让我们和安德烈娅一起观察,让我们借由安德烈娅的眼睛逐步去发现格洛丽亚这个人物的完整的、全面的形象。一开始在作者的重重设计里,格洛丽亚是一个愚蠢的、神经质的女人,被罗曼和安古斯迪亚斯唾骂,作者似乎是在透露给我们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让我们对她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然而跟随安德烈娅的目光观察的过程,就是一个对格洛丽亚人物形象不断挖掘和探索的过程,我们看到她优点缺点全面的凸显,使得这个人立体了起来,不是教科书里一成不变的坏女人,也是不宣传单上的好女人。作者通过她循循善诱的笔,打破了传统好女人的形象,让小说中女性的形象有了更加真实,更为深刻的转变。
从关于爱情的情节逆变和关于女性形象的情节逆变上看,我们可以发现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实际上在引导读者去观察去发现,什么是真实的爱情,什么是真实的美好的女性形象,去领悟到那些每天在对女性进行的教育其实是把女性规划到条条框框里的限制。《一无所获》的出现为当时颇受“玫瑰小说”荼毒的西班牙女性递上了一瓶解药。
结语
小说《一无所获》情节的悬念设置是这部小说的一大亮点,一方面为读者增添了引人入胜的阅读体验和阅读乐趣,另一方面也通过逆变性的悬念设置,打破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一改当以美好爱情为结局的“玫瑰小说”故事模型,为当时西班牙沉闷文坛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另外,通过主人公安德烈娅好奇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人物形象的一系列反转,在这反转的情节中,作者通过环环相扣的悬念叠加,循循善诱地引领着读者看清了人物的本来面目。尤其是一些女性形象的反转,原本看似不光彩的行为背后,实际上表现出来的是她们美好的品格,在人物的塑造上面,也是突破了“玫瑰小说”中惯有的贤妻良母形象,这样的描寫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完整、真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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