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研究背景下的绘图学
——一种介入当代景观的媒介

2018-01-29 01:51李正
风景园林 2017年12期
关键词:绘图调研景观

李正

1 引言

20世纪末,2部对当代设计界产生深远影响的学术文集相继出版:一本是英裔美国文化地理学家科斯格罗夫(Denis Cosgrove,1948—2008)编著的《绘图学①》[1],另一本是英裔美国风景园林师科纳(James Corner)编著的《复兴景观:当代风景园林文集》[2]。前者致力于揭示地图绘制过程中存在的主观性,即前人如何通过操纵比例、图框、要素和标注的技术来选择性地表现客体世界,从而相对隐秘地实现其政治经济目的[3]。后者致力于探讨一种超越传统风景美学范畴的“景观”概念,这种概念能兼容都市主义、基础设施、战略规划、推测性观点等更为丰富的文化维度,从而为当代景观规划和设计提供新的可能性[4]。值得注意的是,科斯格罗夫所编文集中收录了科纳的“绘图学的媒介性:投机、批判与创造”[5]一文,而科纳所编文集中则收录了科斯格罗夫的“临界几何与自然景观:建构与表现”[6]一文,表明当代风景园林学与文化地理学之间的紧密联系。科纳在其文中专门评述了地理学界对地图在投射权利和知识方面的工具性的反思,指出风景园林行业尚不了解地图绘制技术在表现客体世界过程中的高度选择性,以至于将地图当做规划设计工作的客观事实基础,那些在地图上被优先表现的元素直接影响设计方案,而那些被排除的元素则被忽视。他认为当今充满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的城市化过程已使传统规划和设计范式逐渐失去效力,通过创新绘图学将有助于揭示当代景观中的各种隐性力量及其相互关系,最终有望发现新的实践可能性。在这种意义上,地图的作用并不仅止于项目前期的场地现状表现,而是可以作为一种媒介帮助风景园林师更为有效地介入当代景观。

以上关于绘图学的讨论源自于更大范围的景观图像学研究。早在20世纪80年代,科斯格罗夫编著了《社会建构与象征性景观》[7]和《景观图像学》等书,提倡将帕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开创的图像学理论(iconography)应用于地图和风景画等各类景观图像,通过分析图像内容和绘图技巧的选择性来揭示景观建构背后的政治经济诉求。受其启发,丹尼斯·伍德(Denis Wood)[8]等地理学者展开了关于历史地图的主观性和扭曲性的系统性批判,而哈里斯(Dianne Harris)[9]和戴明(Elen Deming)[10]等风景园林学者则将版画和明信片等之前不受重视的景观图像资料作为认知现代景观演变机制的线索。这些基于图像的研究成果的共同点在于景观的文脉化,即将物质景观及其表现形式作为社会建构的一种主动性媒介而非被动性产物,人类表现景观的方式直接影响其对景观的理解、想象和介入。哈里斯将这种文脉化称为“景观史的后现代化”,指出其是在语言符号学、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等后现代理论影响下出现的,在方法论层面与之前索尔(Carl Sauer)和杰克逊(John B.Jackson)等人的文化景观研究存在明显不同[11]。此类研究自然而然导向一种思考:既然前人可以借由景观图像来实现其政治经济目的,那么今人为何不能利用制图技术来介入当代社会建构?正是这种思考促使原生于艺术史领域的图像学理论向当代实践转化,包括地图在内的各种景观图像由此具有了新的媒介价值。

这种媒介价值在20世纪后半叶城市发展模式转型的大背景下得到了进一步凸显。科纳所言之复杂动态的城市化过程实际上是“二战”后欧美各大城市普遍出现的去中心化现象。英国建筑师班纳姆(Reyner Banham,1922—1988)用“炒鸡蛋”比喻这种多核并存的城市形态,以区别于“煮鸡蛋”形态的带有围墙的单中心古代城市,以及“煎鸡蛋”形态的无围墙的单中心早期工业城市[12]。对多核城市现象给出最权威解释的当属英国地理学家哈维(David Harvey),他认为通信技术、交通基础设施与全球化网络的发展导致时空压缩加剧,产品生产被拆解为若干环节从工业城市中心转移至全球各低成本区域,资本趋于灵活积累[13]。全球化城市一方面受到自上而下的跨国资本的影响[14],另一方面受到自下而上的个人或群体的影响[15]。近年来关于景观都市主义的讨论正是针对这一新状况展开的,特别是其中的“物流景观”[16]和“景观基础设施”[17]等概念与政治经济问题直接相关。面对快速变化和不确定的城市化进程,当代规划设计界急需寻求更为有效的介入物质景观的方式,景观图像的媒介价值因而日渐受到重视。

为何地图及其相关表现方法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风景园林界最为关注的一种景观图像类型?换言之,地图与其他风景园林实践常用的表现手段有何异同?科纳认为,地图的媒介价值在于其类似于地表的水平性,通过工作界面设置(图框、指北针、坐标系、比例尺、度量衡、投影方法)、信息要素提取(事物、部分、数据)、要素关系绘制(几何空间、分类系谱)3种技术手段可以构建起一个表现结构,新的干预可能性在此过程中显现[5]。这种水平性为利益相关方提供了一种开放性和参与性的操作平台,以利于整理地表上各种复杂的自然和人文信息。风景园林师所熟悉的平面图也具有水平性,且同样基于投影、比例尺和符号等制图技术,但其侧重表现尚未实现的人类想象,而地图则侧重精确描述现实存在的地理特征,在二维平面上呈现接近真实地表状况的图像[18]。地图是人类观察认知客体世界的媒介工具,而平面图及相关的立面图、剖面图和三维模型是将人类意图投射回客体世界的媒介工具[19]。按照哈佛设计学院教授欧文(Stevin Owen)所提出的“设计循环”概念,地图可被认为是将“感知/测量”与“设计/发明”这2个环节连接在一起的媒介(图1)。

1 绘图学与“设计循环”的关系Mapping in the “design cycle”

虽然都以地图为媒介,20世纪90年代以来规划设计学界所提倡的绘图学并不同于传统地图学(cartography)。科斯格罗夫主张一种“思考性绘图学”(speculative mapping),其主要功能并非是为了精确测绘现状景观,而是为了帮助探索进一步介入景观的方式[3]。科纳也极为强调这种思考性,认为绘图学的目的应是以新的方式揭示此前不可见或不为人知的现实,从而有望发现意料之外的新的景观介入方式[5]。麻省理工学院教授伯格(Alan Berger)将这种绘图学称之为“批判性表现”(critical representation),即通过探查和质疑一些隐性关系和过程来催生一种开放性和猜测性的新型讨论[20]。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风景园林教授沃格特(Günther Vogt)认为传统绘图学以微缩全景方式疏远了人与景观之间的联系,呼吁以“过程地图学”(process cartography)将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主观体验信息融入绘图过程中,从而模糊测绘与设计的边界以揭示新的介入可能性[21]。类似的,何志森认为绘图学是在人的尺度上通过连续观察发掘日常生活空间中各种离散元素之间隐藏的关系,不同于传统地图学自上而下地描述场地现有的可见元素②。哈佛大学教授皮肯(Antoine Picon)将这种疏离式地图与参与式绘图的源头分别溯源至阿尔伯蒂1440年绘制的罗马城图与达芬奇1502年绘制的伊莫拉城图:前者无着色但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标注,代表的是标准化、抽象化和非装饰化的制图倾向;而后者缺少图例标注但着色具有艺术感,代表的是富于图像学想象力和装饰性的制图倾向[22]。综上所述,当代规划设计界所探索的绘图学创新是为了在地图绘制过程中兼顾客观性与主观性,使地图既能精确表现景观的地理空间属性,也能自由表达人类改造意图的想象力,从而使前期场地调研与后续方案设计更为紧密地对接。

尽管绘图学日益成为当代设计文化中的热点话题,但相关知识生产呈现分散化和片段化特征,具体方法论问题尚未得到系统阐述。如何开展景观调研才能有助于绘图学创新?不同景观对象类型是否需要不同的调研方法?哪些数据类型对于绘图学创新至关重要,又如何对其进行可视化?绘图学创新成果可能通过哪些途径影响当代景观实践?下文采用多案例研究法,通过比较在绘图学创新方面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个人和团队来识别上述问题的广度和深度,以期为风景园林学进一步挖掘绘图学的潜力提供参考和基础。

2 研究方法

为识别出在绘图学创新方面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当代景观调研者或团队,并保证其工作与风景园林研究与实践具有较大相关性,本文采用以下4个筛选标准:1)研究者具有风景园林、建筑、城市规划等建成环境设计相关教育或从业背景;2)研究者曾基于创新性绘图学对当代景观展开深入调研,且调研成果以英文或中文正式出版;当多个案例采用类似方法时,选取最早出版或影响较大者;3)研究者曾基于调研成果做进一步拓展,以多种方式介入当代实践,且相关信息载于英文或中文专著、编著、期刊杂志或网站报道;4)相关成果完成于1990—2017年期间,如存在多个案例,则尽量涵盖各个年龄段。根据以上标准,笔者最终聚焦4个案例,包括引言中提到的科纳和伯格,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马瑟(Anuradha Mathur)与达库尼亚(Dilip da Cunha)团队,以及华南理工大学教师何志森(Jason Zhisen Ho)。为便于案例间的横向比较,每个案例都从调研对象、数据来源、制图方法、实践拓展4个方面进行分析,其中制图方法进一步细分为单一数据和多元数据2种情况。每个案例研究主要基于相关研究者的专著、编著、期刊文章、博士论文、竞标方案、网站内容等已经公开的信息。

3 研究结果

4个案例研究的结果如表1所示,下文就每个案例在4个分析方面的具体情况进行阐述。

3.1 科纳

3.1.1 调研对象

1990—1992年间科纳与航拍摄影师麦克莱恩(Alex S.MacLean)合作对美国当代景观展开调研,试图找到美国独有的土地特征并理解其成因[23]。他们特别关注5类人与自然互动方式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迹:1)人类对土地进行测绘、划分及定居的痕迹,特别是1785年《土地法》基于方格网的土地划分模式,以及方格网如何因铁矿磁场和地形起伏等自然特征的干扰而出现偏差调整;2)人类控制和转化自然力的技术手段在地表留下的痕迹,如科罗拉多河水利工程、加州沙漠区风力及太阳能发电设施、内华达州中枢灌溉系统等;3)人类组织事件发生顺序的方法程序,如基于区域通讯交通网络的明尼阿波利斯铁路中转站、基于不同植物生长时间表的加州花田等;4)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痕迹,如华盛顿州麦田顺应坡地和保育土壤的方式,以及亚利桑那州印第安聚落利用崖壁泉水和热辐射的方式;5)人类促进和维系希望的痕迹,如为祭祀活动和安葬死者而修建的伊利诺伊州卡霍基亚土堆群,以及位于新墨西哥州的国家无线电天文台。总体而言,调研对象多为当下正在运作的基础设施景观,少有已经成为历史的文化遗迹。

3.1.2 数据来源

科纳和麦克莱恩将美国划分为西北部、中部平原、密西西比河下游等地理区域,首先考察每个区域的中心地带,然后由此向外尽可能拓展。2人大多数时候分头行动,麦克莱恩驾驶飞机从空中拍摄相关景物,科纳则开车或步行在地面上拍摄同一地点。除通过相机来记录沿途所见,科纳还利用现有地图提供精确定向坐标等对导航至关重要的地图信息,在地图上涂改来识别地表结构关系和标记穿行路线,这些图文标记本身也成为一种重要的数据类型。为便于跨区域比较,他一以贯之地使用美国地质勘探局发布的测绘图。此外,卫星影像图也是一种辅助性数据类型。

表1 4个案例研究的比较Tab.1 Four case studies in comparison

3.1.3 制图方法

科纳往往从美国地质勘探局地图中提取等高线及其数值,然后与剪切后的航拍图和卫星影像图拼贴在一起,最后与空间和逻辑方程式、不可见的测绘线、说明文字等调研过程中所作标记相互叠加,从而显化地表要素的组织方式和相互关系。这一制图过程借鉴地质勘探局的图框、比例尺、指北针、色彩、坐标值、网格、索引等制图规范,但删改了原有地图中的一些信息,并添加进新的数据和表现形式,最终形成一系列新的图像。这些新的图像通过整合各类信息来拓展原有地图的表意系统,在描述现状条件和过程的同时也提供了关于未来介入方式的启示。例如,在分析中西部土地时,科纳用一个以36平方英里(约93.2km2)为单元模数的方格网表示1785年镇区划分方式,将其中一些方格36等分、144等分、576等分以表示镇区内部的土地细分方式,另一些方格内则填充等高线图、航拍图和卫星影像图以表示地形条件和地表肌理,地块边界由道路、柱桩、围栏界定(图2)。在加州蒂哈查皮风力发电场相关地图中,科纳用涡轮齿轮和风车阴影形状剪切地质勘探局地图,从人眼视高照片中抽取出风车剪影,将两者与一张带有气温、气压和风速标注的地形断面图拼贴在一起,辅以航拍图片段,以揭示这一风力景观所基于的各种力量和条件(图3)。对于新墨西哥州法明顿中枢灌溉田地,地质勘探局地图被剪切为一个缺少地名和地理坐标的圆形,然后融入地下含水层图、红外卫星影像图等其他图像片段,由于卫星可利用这种红外温度变化模式定向,其运行轨迹图示也成为一个拼贴元素(图4)。在分析科罗拉多州梅萨沃德印第安遗址时,科纳将岩洞平面图和剖面图拼贴在一起,并辅以一系列图底关系图来对比洞内空间在夏季与冬季日光照面积变化情况,最后叠加若干实景照片片段及文字标注。该地图清晰表明,岩洞在夏季清晨仅有小面积区域被阳光照射,而在冬季则全天都有光照(图5)。

3.1.4 成果拓展

科纳采用2种方式推动绘图学应用从调研向实践转化。第一种是研讨会及文集编著。在完成美国景观调研后不久,科纳在伦敦建筑联盟举办了一个研讨会,邀集15位知名专家学者一同反思景观概念的演变及其与当代状况之间的相关性,成果汇集为《复兴景观:当代风景园林文集》一书,书中5篇文章专就景观表现与景观建构之间的关系进行讨论[2]。第二种方式是设计实践。2001年哈佛大学设计学院举办“当代欧洲景观设计”会议时,科纳制作了一个长1.2m、宽0.9m、厚0.1m的矩形灯箱,灯箱顶面叠加拼贴的各种幻灯片、胶片和说明文字展示了关于斯德哥尔摩市郊阿维斯尤地区的城市开发建议(图6)[24]。灯箱由分类盒、底图、阴影软膜、登记簿、索引5个操作层(有机玻璃)叠加而成,相关地图、图画、图表和照片按照场地、网络、结构、节目和交换5个主题进行分类,每类包含20个图层,不同图层相互叠加可生成100多种发展模式。市民、环保主义者、策展人、交通部门官员围绕灯箱四边坐下,利用灯箱的水平顶面讨论相关问题和未来策略。灯箱的水平性类似地图,其整合多元信息的方式也与科纳分析美国当代景观时采用的绘图学方法并无二致,但却更进一步使得利益相关方的参与成为可能。阿维斯尤平板模型因而代表了一种更具包容性和综合性的规划设计模式,一种绘图学介入当代设计实践的方式。

2 中西部土地划分模式The survey landscape in the Midwest

3 加州蒂哈查皮风力发电机Windmills, Tehachapi, California

4 新墨西哥州法明顿中枢灌溉系统Pivot irrigators, Farmington, New Mexico

5科罗拉多州梅萨沃德印第安遗址Longhouse Cave, Mesa Verde, Colorado

3.2 马瑟、达库尼亚

3.2.1 调研对象

自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马瑟和达库尼亚合作对密西西比河下游[25]、班加罗尔[26]、孟买[27]等地陆续展开调研。这些案例有2个共同点,一是均为滨水聚落,二是都饱受洪灾困扰,急需对原有规划设计和工程管理模式进行反思。马瑟和达库尼亚的核心关注点是水陆交汇的边界线,他们致力于揭示人类是如何试图通过地图绘制和工程技术手段将海洋与陆地截然分开,以及这些努力与当下水灾之间的关系[28]。例如,两人研究了美国陆军工程兵团如何在其工程图上用2条线来标识密西西比河并以此为依据修建水闸、河堤、溢流道、护坡等设施,批判人为划分水陆边界线的不可持续性。在孟买调研时,他们首先追溯英国殖民者如何通过人为划定陆地与海洋之间的边界线来推动填海造地,然后展示海水涨落的真实过程与人为构筑的海岸线之间的矛盾关系,并进一步建议构建一个沟渠网络以排蓄季风季节的雨洪。此类调研旨在揭示水灾背后的矛盾根源,寻求新的水资源管理模式。

3.2.2 数据来源

马瑟与达库尼亚极为关注可视化媒介对于水陆边界的建构作用,一方面基于各种历史景观图像资料了解前人的景观表现范式及其缺陷,另一方面通过亲自对现状景观进行考察来生成新的图像,相关数据类型包括:1)纸质历史图像,如地图和水利工程图;2)数字化地理信息数据,如卫星影像图;3)现状照片,通过连续定点拍摄和行走拍摄2种方式来捕捉场地中的自然现象和人类活动。两人认为第3种数据弥补了前2种数据的不足,对于揭示人类栖居方式的丰富性和模糊性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3.2.3 制图方法

马瑟与达库尼亚主要采用3种制图方法对上述数据进行整合分析。首先,他们常将同一地点的不同地图进行比较,从中抽取线性要素并置在一起以识别其主观建构性(图7)。其次,2人发明了一种连续横断面图来表现水体与陆地的交汇界面,同时从横向和竖向展示该界面的细微变化(图8)。这种制图方法无疑是一种颠覆性创新,因为传统绘图学完全基于平面正交投影,强调清晰划定不同地表状态之间的界线,哪怕这些状态之间存在动态的相互渗透,而连续横断面图则有助于更为细腻真实地展现现实世界中水路交界处的复杂性和变化性。此外,现场照片常被按照特定时空关系剪切拼贴(photo-work),如连续定点拍摄的照片往往纵向排列以方便比较(图9),针对同一景物的环绕式步行拍摄照片多横向排列以保持视平线的连续性(图10)。对于较大区域,他们多采用连续步行拍摄方式(photo-walk)进行调研,将相关照片按照行进路线剪切拼贴以反映运动节奏和时间(图11),并将照片拼贴与连续横断面结合以进一步探索设计策略(图12)[29]。就技术层面而言,早期成果依赖手绘和丝网印制,后来逐渐转向计算机制图,数字技术不仅使图文整合的精确性和美观性得以提升,也使调研成果与后续方案设计的衔接更为紧密[30]。

6阿维斯尤平板灯箱Älvsjö Flatbed light box, 2001

7 密西西比河斯塔克范围变化Lateral Moves of the Stack Island in the Mississippi River

8 孟买连续横断面Serial sections of Mumbai

3.2.4 成果拓展

马瑟与达库尼亚的景观调研成果往往以主题展览形式面世,这种形式被视为一种介入实践的规划设计工具。例如,在2009年夏季季风来临之际,2人在印度新德里国家现代艺术展览馆举办了题为“浸泡:位于入海口的孟买”的画廊式展览,以不同图幅尺寸打印的调研成果被悬挂在临时搭建的框架上,图像背后多安装了灯箱以提升亮度,为公众提供一种不同于书籍和文章的非线性阅读体验③。参与设计项目则是一种更为直接的成果拓展方式。如在2001年清泉(Fresh Kills)公园国际设计竞赛方案中, 马瑟与达库尼亚基于场地原有的地质构造、冰川遗迹、沼泽湿地、生活垃圾、911灾后残骸5种积淀层构想了场地、基面、边缘、区域、表皮5种物质过程,通过这些过程的联动可以启示场地设计的空间位置和设计方式[31]。相关竞赛模型由11层有机玻璃板层叠而成,以一种类似分层制图的方式展示了上述沉积层和物质过程相互作用的结果(图13)。此外,他们还通过举办研讨会扩大影响和凝聚共识,如2012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举办题为“在水域中设计”的研讨会以探索如何构建更具弹性和渗透性的水陆边界④。会议内容随后以同名论文集形式编著出版[32]。

3.3 伯格

3.3.1 调研对象

伯格于1997—2001年间对美国落基山区的多处废弃矿区展开调研,具体范围涵盖科罗拉多、亚利桑那、爱达荷、蒙大拿、内华达、新墨西哥、犹他和怀俄明8个州[33]。根据法律,矿业公司需在采矿结束后采取复垦措施,伯格试图揭示这些措施对废弃矿区景观造成的影响,并引发规划设计学界对未来西部景观管理模式的思考。虽然调研对象在山区,但起降机场却多在一些大都市边缘地带,伯格由此开始关注大都市市区中那些未能得到合理充分使用的土地[34]。在随后5年中,他对亚特兰大、波士顿、夏洛特、芝加哥、克利夫兰、达拉斯、丹佛、休斯顿、凤凰城、洛杉矶十大城市进行了研究,最终识别出与住区开发(高尔夫球场)、商业地产(体育场、仓库)、基础设施(交通、通讯、能源)、垃圾处理、商品零售、棕地污染相关的6种土地浪费现象。

3.3.2 数据来源

在调研废弃矿区时,伯格一方面收集美国地质勘探局测绘图、采矿作业平剖面图、卫星航拍图、各州政府统计数据等相关图文资料,另一方面搭乘科罗拉多州巡逻队的单引擎飞机对相关矿区进行航拍。对大都市土地浪费现象的调研工作则参考了更为丰富的统计数据和GIS数据,数据源包括美国人口统计局、美国交通统计局、美国内政部、美国自然资源部、美国环保局、相关州政府、哈佛大学地理空间图书馆、ESRI、Tiger Key Geographic Locations等。伯格仍以航拍作为主要记录工具,亲自搭乘塞斯纳(Cessna)公司的商业飞机前往美国各大大都市市区,该公司帮助与空管部门协调以进入敏感区域拍摄。

9 孟买海岸线变化Lines between land and sea, Mumbai

10 班加罗尔的拉尔巴格岩A photowork of Lalbagh Rock, Bangalore

11 孟买维里要塞照片行走A photo-walk of the Worli Fort, Mumbai

12 基于照片行走的孟买维里要塞连续横断面Sequential sections built on a photo-walk of the Worli Fort, Mumbai

3.3.3 制图方法

上述数据主要通过3种制图方式可视化。首先是伯格所谓的“追溯制图”(trace cartography),即对之前地图和平面图中的信息进行提取和重新分类,以揭示从采矿过渡到复垦的景观变化(图14)。第二种方式是将地图和航拍照片与各种图示类型剪切拼贴在一起,第一个调研项目中较多使用柱状图(图15)、折线图、圆环图和剖面图,第二个项目中则主要使用离散曲线图和主轴图表。离散曲线图用以表现人口密度随距离市中心远近而变化的趋势,以市中心为原点建构四分象限图,每个象限从原点向外画一条70英里(约112.7km)剖切线,统计沿线所有城市人口普查区人口密度(图16)。主轴图表用以表现城市外围各县的制造业基地分布趋势,纵轴表示基地距离市中心距离,横轴表示基地变化比例。第三种方式是熵指数图(entropic indicator map),以半径为90英里(约144.8km)的圆圈为图框范围,底图上区分城区和郊区,然后叠加军事基地、零售中心、高尔夫球场、机场、公园、垃圾填埋场、制造业基地、交通路线等图层,从而反映浪费性景观分布模式(图17)。

14 艾德娜矿区水文复垦工程Hydrologic reclamation of the Edna Mine

15 萨米特维尔矿区复垦工程Reclamation of the Summitville Mine

16亚特兰大离散图Dispersal graph, Atlanta

17 亚特兰大熵指数图Entropic indicators, Atlanta

3.3.4 成果拓展

伯格分别于2004年和2006年在哈佛设计学院组织了2次研讨会,共邀请22个不同背景的发言人和数百观众一起讨论未来的复垦矿区设计策略,相关内容随后编著出版[35]。这些拓展活动后来促成了其与美国环保署和开发商的合作,通过科罗拉多州法国峡谷(French Gulch)等实践项目探索一种将矿区复垦与再开发规划融合的新模式[36]。类似的,伯格也基于大都市调研结果在麻省理工学院举办了2次会议,与会者就如何将基础设施设计从交通领域延展到景观、建筑、文化等方面展开讨论,相关内容也编著出版[37-38]。

3.4 何志森

3.4.1 调研对象

何志森的博士论文中包含2个案例研究:一是澳门普通街道,调查街头卖菜小贩如何以流动方式利用街头空间及设施躲避城管执法;二是集美大学界墙,调查墙外商贩与校内人员突破围墙限制发生互动的方式[39]。调研重点是各种可见和不可见的空间边界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响,以及后者突破边界的创造性策略。此后,何志森又陆续发起了一些列针对当代中国城中村的调研,如广州市龙洞村[40]和深圳市南头古城[41]。这些案例研究强调以自下而上的角度去理解城中村,发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空间中的各种行为活动,建立场所内外的隐性关系,最终导向对当代景观系统的新理解。

3.4.2 数据来源

何志森主要采用2种方法了解相关人物的空间行为模式。第一种方法是定点连续观察,即用手绘或拍照方式记录某空间在一段相对较长时间段内所发生的活动,以期发现人与人之间、人与场地之间的关系。第二种方式是跟踪观察,即拍摄具体人物在特定区域内的行动轨迹,从而揭示其与其他人物、事件和空间所发生的关联。这些方法往往与人物访谈等其他方式相互结合。

3.4.3 制图方法

由于定点连续观察适用于小尺度场地,相关调研发现往往以透视图形式呈现。如在观察澳门某街头菜贩时,何志森采用定点连续观察作图法来展示不同时间的空间使用情况(图18)。相比较而言,跟踪观察所涉及的空间尺度较大,相关路径及文字标注多被叠加到底图上,再与实景照片剪切拼贴在一起。对集美大学小贩D的分析中即运用了这种制图方法,甚至进一步脱离底图、仅以不同关系线连接剪切成各种形状的实景照片,从而将地理空间现象抽象为关系图解(图19、20)。

18 澳门菜贩的微基础设施Vegetable vendor’s micro infrastructures, Macau

19 厦门小贩D的微型经济网络Vendor D’s network of micro economies, Xiamen

3.4.4 成果拓展

基于上述调研成果,何志森提倡在设计实践中以对场地最小的介入来获得最大的收益,即所谓的“空间微更新”。其工作室在2010年发起了一个试图激活墨尔本市中心12处不同种类灰空间的项目,其中一处是某咖啡街上的垃圾放置空间,将原本位于咖啡店前的100个牛奶箱搬到了垃圾箱位置,街头艺人停留在此表演,周边办公室白领聚集在此午餐、路人停下小憩、学生在此写生、恋人在此隐蔽,一个原本无人问津的垃圾箱空间由此被激活(图21)[42]。除了设计项目,mapping工作坊也是一种重要的调研拓展形式。在2014年和2017年之间,何志森在中国各大建筑类高校举办了30多场工作坊,指导学生采用定点连续观察、跟踪观察等方法,如2017年同济大学“共治的景观”工作坊和北京大学“场所营造”工作坊。一些工作坊的最终成果以专题展览的形式向公众开放,从而进一步拓展了调研成果的影响力,如华南理工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暑期联合工作坊即是2017年深港双年展系列活动的一部分。

20 厦门小贩D的5天行程Vendor D’s five-day journey, Xiamen

4 讨论

4.1 日常景观的矛盾性

4个案例研究所涉及的景观类型极为多样,但是存在2方面共同点。首先,多数调研对象是生发于当代生产和生活的日常景观,而非那些已经失去原初文脉环境的历史古迹,或那些仅供参观凭吊的纪念碑式景观。这种对日常景观的讨论早在“二战”后不久,在杰克逊[43]和文丘里(Robert Venturi)[44]等人的倡导下即已兴起,但是其与绘图学发生关联却是晚近的事。其次,相关调研对象往往正受到某种问题困扰,如马瑟与达库尼亚关注水灾频仍之地,伯格关注尚未得到充分合理利用的场地,而何志森则关注那些忽视社会最底层民众需求的物质空间要素。调研并不仅止于记录日常景观的空间形态特征本身,而是以批判性姿态探究其背后隐藏的人地关系矛盾,这种问题导向型调研因而为当代实践提供了较为直接的支撑。

4.2 主客体的亲疏关系

针对上述调研对象,相关研究者采集了多种源头的数据,这些数据根据调研过程中主体与客体之间关系的远近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无需研究者亲临现场即可获得,如科纳使用的美国地质勘探局测绘图,马瑟和达库尼亚使用的历史地图和水利工程图,以及伯格使用的采矿作业图、统计数据和GIS数据。另一类数据则需研究者进行实地考察,包括步行和航拍2种方式。对步行体验的强调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为代表的诸多西方学者的理念倾向,他们提倡通过步行体验来抵制现代政治经济力量的俯瞰式空间规划和控制,从人体尺度更为真实和细腻地理解城市日常生活[45]。设计学界利用航拍进行景观调研的历史则可追溯至现代主义运动时期,如柯布西耶早在20世纪30年代即乘坐飞机考察了一系列西欧、南北美洲和非洲城市[46]。相比较而言,第二类数据来源受到了相关研究者的更多重视,被认为是对第一类数据中所缺失的主体感知信息的重要补充。

4.3 地图整合力的差异

相关案例中使用了多种针对单一数据的可视化方法,除了等高线、图底关系、土地分类等直接继承自传统地图学的技术,还创造了诸如连续断面图等全新的地图类型,并补充了照片剪切、统计图表和透视图等并不常见于传统地图学的可视化方法。虽然数据类型及其表现手段极为多元,地图却始终发挥着核心的整合功能,其方向、比例和坐标赋予了相关数据以精确的地理空间属性。根据数据间的空间逻辑关系,研究者将各种单一数据可视化结果通过分层叠加和图文拼贴整合在一起。这种整合方法可被视为2条历史发展脉络的融合:分层叠加法在景观调研中的应用始于曼宁(Warren H.Manning)的《国土规划》[47]而兴于麦克哈格(Ian McHarg)的用地适宜性分析[48],图文拼贴法则可追溯至CIAM第4次大会上的功能主义城市比较研究[49]。两者的融合将各种问题分离以利于分析,又在同一界面上展示相关数据以利于完整理解调研对象。

然而,不同调研案例中的制图方法存在差异。这种差异性首先来自于场地类型及其问题的不同,如马瑟和达库尼亚较多使用断面图来表现水陆边界的竖向变化,而伯格则频繁将地图与统计图表结合对经济和人口数据进行可视化处理。场地空间尺度同样影响着表现技术的选择,如何志森通过定点连续观察微空间的结果较为适合用透视图来呈现。另一方面,研究者个人的视觉偏好直接影响数据可视化成果的艺术风格,特别是在图文拼贴环节,这种美学属性为未来绘图学创新提供了空间。

4.4 调研与实践的关系

在4个案例研究中,景观调研与当代实践之间存在紧密关系。研究者在完成景观调研之后均通过各种方式积极拓展调研成果的社会影响,寻求介入景观改造实践中。由于调研的核心关注点是人地关系,由此生发出来的设计理念极为强调变化之不可避免性,以及对自然和社会动态过程的尊重和兼容。这种基于变化的设计观与人们寻求稳定的倾向存在矛盾,其往往被批评缺少明确的物质空间干预而难以落地。由此,不少研究者往往先通过研讨会、文集编著、主题展览、工作坊和设计竞赛来逐步改变公众的既有观念,最终获得可以实施的设计项目。另一种途径是转而先对某些微小环境要素进行渐进式调整,如何志森及其团队利用可移动式牛奶箱激活垃圾空间的试验。当获得普遍性的社会认可之后,微空间设计有望向大范围系统化规划转化。

21 墨尔本街头牛奶箱项目Milk crate project, Melbourn

5 结论

本文选取4个在绘图学创新方面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当代景观调研者和团队,从调研对象、数据来源、制图方法、实践拓展4个方面进行了案例间的横向比较,识别20世纪90年代以来风景园林及相关学科对绘图学进行创新的具体方法。研究发现绘图学主要被用于揭示日常景观的矛盾性,在数据获取方式上特别强调主体对客体的亲身体验。在4个案例中,地图均被作为精确整合多元数据的媒介,但其具体方式因场地类型、空间尺度和研究者美学倾向等方面的差异而不同。相关研究者都寻求拓展调研成果,或通过影响和改变公众观念来寻求设计实践的可能性,或以空间微更新方式从小做起。总体而言,上述探索极大丰富和拓展了传统地图学的表现范式,在批判地图的选择性和扭曲性的同时也凸显了其作为当代景观介入媒介的价值,前期调研成果与后期设计过程由此产生了更为紧密的联系。由于不同景观类型所适用的制图方法不尽相同,各规划设计学科需要进一步补充其他重要研究对象相关的绘图学方法,最终建立一个涵盖各种景观类型的方法论体系。在中国语境中,绘图学对于风景园林教育改革有重要价值,有助于调整长期以来设计教学中过度偏重方案推敲表现的弊端。通过绘图学强化对各种时空维度的场地文脉关系的调研和分析,学生将有望发现更多设计可能性。

注释:

①“绘图学”对应的英文单词为mapping,其与传统地图学(cartography)相比更强调地图绘制过程中的创作、发现和设计介入。目前中文文献中的相关译名包括“制图学”“地图学”等,尚未统一翻译方式。笔者专门就此与何志森老师讨论,一致认为“绘图”最符合现在进行时的时态词性,故而本文暂用“绘图学”以区别于“地图学”。

②何志森老师关于mapping的界定详见: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3MjM2Mzk4Nw==&mid=2650836859&idx=1&sn=d88577784716dfd72bfcf42c4ab0 c150&chksm=84eb55c7b39cdcd1f7d1c6cb054a6eccfd78 a8c7c8af4416f4500c0a6f212e3510ae022cf46e&mpshare=1&scene=1&srcid=1020ZjsgfmOY2wm6Ms9RKB2Z#rd。

③“浸泡:位于入海口的孟买”展览相关信息请见网站:http://www.soak.in/。

④“在水域中设计”研讨会相关信息请见网站:http://terrain.design.upenn.edu/。

⑤图1中的“设计循环”图解根据欧文(Steven Ervin)在2016年东南大学举办的第2届数字景观国际论坛上的发言绘制,其通过录制视频阐述了这一概念;图2~5引自参考文献[23];图6引自参考文献[24];图7引自参考文献[25];图8~9引自参考文献[27];图10引自参考文献[26];图11~12引自参考文献[29];图13引自参考文献[31];图14~15引自参考文献[33];图16~17引自参考文献[34];图18~21由何志森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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