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慧玲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7)
中国是个以农耕生产为主要经济命脉的国度,男性在生理上占据着体力优势,掌握着家庭乃至社会的经济大权,是至高无上的家长、族长、村长等,也主宰着女性的命运。女性从一出生就被灌输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封建礼教,生存的经济基础及爱欲情恨都操纵在男性手中,日常生活及一生的命运也不得不依附于男性。男尊女卑的父权制社会里,男性的地位逐渐抬高到神话的地步,女性在社会上无地位,在家庭中被奴役,以“奴”自称,不敢也不能争得男女平等,甘愿被男性驱使与践踏,而从属于什么样的男人则成为女性个体拥有不同命运的关键。
萧红生活在民国时期。当时的女性从一出生就从性别上归属于弱势群体,尤其是像萧红这样生长在封建意识浓厚的北方农村,尽管家庭生活比较富足,祖父也给了她很多的关爱,但女孩子这个性别成为她一生悲剧的根源。童年不幸的生活经历和成年后情感的一次次被伤害,以及一生无根的漂泊生活使萧红滋生了强烈的悲剧意识。作为女性作家,她关注着身边女性的苦难人生,塑造了一系列不幸女性的悲惨形象,几乎都是北方农村,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卑微村妇,例如有失去丈夫的寡妇,无家可归的弃妇,帮人做工的佣妇,用自己的奶水喂养有钱人家孩子的乳娘,以及早早离开亲娘怀抱的童养媳。萧红努力挣扎想要摆脱作为女性的生存困境,但男权社会就像一只巨大的黑网笼罩在她的头上,无论她作何努力,从北方逃到南方,从愚昧落后的偏远乡村跑到灯红酒绿的现代化大都市,历经坎坷,饱受磨难,最终仍然无法逃脱被吞噬的悲剧命运,身心疲惫,客死在遥远的异乡土地上。
中国社会历来重男轻女,《诗经·小雅·斯干》中记载,“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这里的“璋”是指好的玉石,“瓦”是纺车上的纺锤棒。生了男孩,举家欢喜,女性的悲哀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浓墨重彩地描述了生活在呼兰河畔的女人们生存的悲哀。她们外在生活的困境,以及内在精神的匮乏。像蝼蚁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精神被抽空,灵魂被榨干,命贱如牛虻。在农忙的日子,老王婆下地干活,把女儿小钟放在了草堆上,没想到孩子从草堆上跌下来被铁犁压死,老王婆痛失女儿却没有伤心欲绝,“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到了冬天,我和邻人比着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这哪里是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分明是眼里只有麦子收成的农妇。另一个叫作金枝的女孩子,也仅仅是因为摘了一个青柿子,便招来母亲的一顿毒打:“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女孩子命贱如此,童养媳的生命就更如草芥。《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是个健康、活泼的12岁女孩子,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整天笑呵呵的,纯真率性,非常朴实,一顿能吃三碗饭,见了生人也不懂得害羞。但就因为她的“不懂规矩”被村民议论指点,婆婆打骂,庸医折磨、摧残,为了驱赶附体在她身上的鬼,婆婆当众脱去她的衣服,把滚烫的水泼到她身上,如此这般洗三次澡。令人痛心的是,这些残害小团圆媳妇的刽子手是一群和她一样常年遭受男性压迫与摧残,经历过无数磨难的邻里长辈。她们与这个可怜的孩子并无仇怨,但却愚昧地遵循着旧的礼数说教,把自身经历的惨痛磨难扭曲为复仇心理,冷漠无情地成为男权社会的帮凶,残忍地碾碎了这个鲜活的生命。
同为女性,萧红的一生也是坎坷漂泊,极其艰辛的。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家庭里,父亲对女儿冷漠、轻视。童年的萧红敏感、孤独,向往着能够过一种民主自由的新生活,但父亲做主把她许配给了呼兰县驻军邦统汪廷兰之子汪恩甲。她虽多次反抗,终因生活所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违心地与汪恩甲在哈尔滨东兴旅馆开始了同居生活,在怀孕临产之际,又遭对方遗弃。无奈的萧红,向哈尔滨《国际协报》求助,结识萧军,并在萧军的帮助下摆脱了困境。虽然生活贫困,但萧军给了她家的温暖,给了她做人的尊严,也引导她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从某种意义上说,萧军给了她新的生命。但萧军这个坦荡豪爽的东北汉子却感情粗疏、性格暴躁,他不了解萧红单纯细腻的柔弱心理,大男子主义严重,有时发生冲突,也会忍不住动手殴打萧红,致使萧红的身体和心灵再一次受到伤害。身怀六甲的她选择离他而去,把自己的情感和命运转交给另一个温和的男人——作家端木蕻良。她渴望过那种普通老百姓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骂,相互之间更多的是爱护、体贴和相依为命的温暖。但这样微薄的希望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萧军给不了她平等的夫妻之爱,端木蕻良也很少能够陪伴在她身边。武汉大轰炸,胆小的萧红多么渴望丈夫温暖的怀抱,但端木蕻良却将大腹便便的萧红一个人留下,自己躲到重庆。孤独寂寞、身心疲惫的萧红再一次感受到了透彻骨髓的心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客居香港,身体虚弱,那个叫端木的丈夫仍然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她孤独凄凉地死在遥远的香港,年仅31岁。萧红的一生饱受性别之苦,对男权社会极为不满,她的很多作品都在为自己以及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村妇女发出灵魂深处的呐喊,但在男权制的社会里,反抗之后的萧红和她的女主人公们并没有走上自由自主、自尊自强的道路,或者绝望痛苦地死去,或者迷惘地重复着古老传统的奴役生活。
《圣经》中记载,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因偷吃智慧树上的禁果,上帝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并罚亚当一辈子务农,春天播种,秋天才能收获,每天都要用自己的汗水浇灌生他养他的土地才不会挨饿。夏娃除了要与亚当一起劳作之外,一辈子都要服从男人,受男人的奴役,并且还要承受生育之苦。可见生育本身就是上天对女人的惩罚。
萧红一生经历了两次怀胎,两次分娩,而且两次生育的时候孩子的生父都不在场,这是作为女人的悲哀,更是萧红人生最大的不幸。萧红一生中最大的伤痛不是爱情的缺失,而是失去孩子的心痛。她和萧军在一起的时候,她怀着负心人的骨肉,没有生活能力,靠萧军给别人当武术师傅勉强度日。孩子生下来无力抚养,只得送给别人。她和端木在一起的时候,她怀着萧军的孩子,虽然生活条件好了,但孩子还是很快就夭折了。两次分娩,孩子的亲生父亲都不能为她分担痛苦;两次做母亲,亲生骨肉都没有留下来。情感的断裂,腹中骨肉的割裂、剥离,在萧红的灵魂中逐渐剥蚀出一个骇人的黑洞,一寸寸蔓延,一点点吞噬着萧红的生命!
萧红在很多作品中都写到了女人的生育。《王阿嫂之死》中的王阿嫂是个贫困的农村寡妇,丈夫被地主活活烧死,她大着肚子还得下地给地主干活,累得实在支撑不住,就在地头喘了口气休息了片刻,地主看见狠狠地踢了她即将临盆的肚子,害得她难产而死。社会底层的妇女在地主的压榨下,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她们的死引不起一点点的同情。
《生死场》第六章专门描写女人的生育,萧红认为女人的生育就是“刑罚的日子”,她们在家庭中只是男人的附属品,男人对她们只有生理的需要,怀孕、分娩是她们命定的劫数和苦难之源,丝毫不会引起男人的同情、关爱。 在那时,大着肚子、行动不便的女人们还得和往常一样一刻不停地在地里忙碌着,男人们对怀了孕的妻子,没有一点体恤温存,板着面孔骂骂咧咧“懒婆娘!懒婆娘”。即使临盆生产,仍然得不到半点安慰。五姑姑的姐姐被迫在光着的土炕上生产,因为不能犯了“压柴(财)”的忌讳。她疼痛难忍,却不敢哼叫,生怕惹得丈夫不高兴,而粗暴的丈夫还是无情地泼了她一身的冷水,“大肚子的女人胀着肚子,身上浇着冷水跪在满是灰尘的土炕上,一动不敢动,仿佛是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丈夫”。产妇的脸色由灰白转至青黄,腹中的痛苦更是难以描述,可那“罪恶的孩子”过了一天仍未生产下来。萧红用“罪恶”这种极端的词语形容这即将出世的婴儿,因为那血淋淋的生育场面,那撕心裂肺的女人呼喊,那正在饱受折磨,“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的女人,这个过程中的孩子对他的母亲来说就是“罪恶”,女人的生育过程就是在接受“刑罚”。孩子落地时,产妇的身体浸着血水,眼里浸着泪水,心里更像插着一把刀。“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们在男人面前无法保护自己,只能屈辱地默坐着,她们连猪、狗都不如,除了要忍受生育之痛,还要遭受男人的打骂折磨,他们让妻子承受生育之苦,而这痛苦的生育过程却让他们嫌弃、厌恶。
中国经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男子本位”的性别观念延续了很多朝代,男性高高在上,女性的身体被奴役,精神被摧残,不仅没有健全的身体,也催生了一个个病态的灵魂。一方面,她们从小生活在男权社会里,耳濡目染的是女性对男人的绝对服从,言行举止都按照男性的要求去做;另一方面,家庭中的年长女性如母亲、婆婆等,也利用自己的“家长”权利刻意调教家族中的幼年女子,使她们的为人处世符合男权社会的需要。她们自觉地充当着男人的帮手,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金枝、王大姐、小团圆媳妇只是言行不符合他们所谓的规矩,就被他们按照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来改造,善良的愚昧酿成了残酷的人间悲剧,而她们却毫无心理上的负疚与道德谴责。
王大姐生得“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在邻居眼里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兴家立业的好手”,可是由于没有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陈规陋习嫁人,而是自作主张与冯歪嘴子同居生子,大家马上变了一副面孔,指责王大姐这也不对、那也不是,不仅不伸手拉他们一把,还对这一“丑闻”表现出特殊的热情,时时打探她和儿子的生死,并互相转告,“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为的是偷听到一点什么消息。童养媳小团圆媳妇被打得魂飞魄散,活活折磨死,婆婆却认为这是帮她成为一个符合传统标准媳妇的善意举动,是为她好,内心没有丝毫的愧疚。在封建社会的传统文化中,妇女虽然处处被管制,但她们已经习惯了听命于人的生活,行为上循规蹈矩,看不惯“出格”的人和事,只要触犯封建礼教,必遭她们的指责管教。小团圆媳妇被吃掉,就是这些妇女的病态心理所导致的。
鲁迅先生是现代文学史上较早关注农村妇女命运的作家,在《祝福》中,写了一个被夫权、父权、族权、神权四条绳索迫害致死的寡妇祥林嫂,父权的行使者就是她的婆婆。丈夫死后,按照夫权的要求,祥林嫂本应从一而终,但婆婆为了给她的小叔子讨一房媳妇,就逼迫她改嫁,祥林嫂的反抗是无意义的,不反抗也是有罪的,父权制社会把这个女人逼进了死胡同,她的有罪是无法逃脱的。第二任丈夫和儿子死后,祥林嫂再次来到鲁镇做工,她苦难的遭遇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柳妈更是搬出神权对祥林嫂进行精神上的摧残,“死后要被那两个死鬼男人分尸”的恐怖使得祥林嫂精神恍惚,很快走向死亡。祥林嫂的惨死暴露了社会的世态炎凉,也揭示了底层妇女自身的愚昧,甘愿做奴隶,甘愿被奴役,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从国民批判的角度表现了这些帮凶中的婆婆、柳妈以及鲁四太太等鲁镇围观妇女们的冷漠、麻木以及嘲笑,提出了“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深刻主题。
萧红深化了鲁迅开启的国民性主题,用讲故事的方式,将底层妇女的生存困境和病态灵魂揭示出来,引起人们对妇女凄凉命运的社会环境和制度的愤怒与怨恨,并寻找自救之路。她笔下的女性大多生活在愚昧偏远的东北农村,缺乏明确的自我意识,她以现代意识来聚焦千百年来劳动妇女的悲惨遭遇,不仅关注受难女性的不幸,更揭示看客、帮凶的病态灵魂。农家女金枝怀着美好的爱情憧憬喜欢上了同村的小伙成业,成业却不懂得花前月下的缠绵,而只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致使她未婚先孕,耻辱与恐惧把金枝逼向走投无路的绝境,精神上极度恐慌,不得不急匆匆地出嫁,又成了家庭生活的奴隶,拖着不便的身体从早忙到晚,还要常常受到成业的打骂,甚至不顾她身体的不便粗鲁地泄欲,致使金枝早产差点丧命。成业做生意亏本,金枝更成了出气筒,出生才一个月大的女儿也被成业残忍地摔死。成业死后,孑然一身的金枝到城里讨生活,又遭到陌生男人的强暴与蹂躏,周围的女人们虽然也和她有着相同遭遇,但却没有人注意她关心她,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没有对女儿进行抚慰与关心,只痴迷那张浸透了金枝羞恨与屈辱的钞票,甚至急不可待地催促女儿尽早返城,给母亲带回那充满诱惑力的金钱。这就是一个病态的母亲,一个心灵扭曲缺少温暖的女性,她们不仅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而且也没有做为人的最起码的同情心。
中国的帝都皇宫以及山野民间,分布着大大小小不同规模的庙宇祠堂。太庙是古代皇帝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祠堂则是民间百姓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场所。无论是太庙还是祠堂,供奉的都是父系家族的祖宗先人。女皇武则天在晚年接受狄仁杰给她的建议:传位给儿子。因为武则天虽然贵为皇帝,但是她无力改变中国长期以来男尊女卑的格局,子女随父性,以父系血统继承家族的观念根深蒂固,江山传给儿子,作为未来皇帝的母亲,死后可以进入李氏祠堂,皇帝祭拜父母时可以享受香火供奉。但如果传给武氏侄儿,江山虽不改姓,但作为未来皇帝的姑母,是不可能享受皇家的香火供奉的。在人世间掌握生杀大权的武则天,在几千年的封建传统面前也只能低头,女皇的传位难题体现了作为女人无处是家的悲凉。
林贤治《漂泊者萧红》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萧红的名言“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萧红对女性生存空间的悲愤诘问,也是对自己遍体鳞伤命运的痛苦总结。她从16岁就离开了生她养她的黑土地,开始了一生的艰苦跋涉,像随风漂动的浮萍一样没有根基,似乎永远在漂流,永远在奔逃。被汪恩甲抛弃在东兴顺旅馆后,侠肝义胆的萧军拯救了落难中的萧红,给了萧红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尽管日子捉襟见肘,但萧军的正直豪爽使无家可归的萧红得到了抚慰,萧军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更使她的心灵有了寄托,这个东北男人为萧红的身体与精神找到了栖息地。但好景不长,从封建社会走来的萧军大男子主义作风严重,加上性格粗鲁暴躁,两人的情感很快出现危机,刚刚组建的小家庭摇摇欲坠,萧红内心的痛苦无法排解,常常一整天都逗留在鲁迅家中,把鲁迅先生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温暖,那颗孤独的心也暂时得到了安慰。她带着对家的深深眷恋和无法割舍的情缘,在作品中描写了一个个不同的家庭。《王阿嫂之死》写的是一个残破的家庭被黑暗社会压垮,《蹲在洋车上》《镀金的学说》《祖父死的时候》流露出对家的眷恋。1936年写的《感情的碎片》《家族以外的人》《商市街》《永久的崇敬与追求》《王四的故事》等作品,萧红独自吞噬着无家可归的痛苦,怀念着上海那个虽不幸福但也温暖的小家,怀念着东北老家的人与事,用故乡往事排遣异乡瓢泊的孤独寂寞。
在遇到端木蕻良之后,萧红渴望过一种普通人的平静生活,她幻想着温静的端木能够带给她温暖、疼爱,但两人的性格还是产生了摩擦,自私的端木不但不去关心和照顾萧红,还给萧红带来了很多的痛苦。如果说粗犷的萧军带给萧红的是身体的伤害,温和的端木带给萧红的则是精神的折磨。他以一副艺术家的派头嘲笑萧红的作品,把女子看成男子的附庸,使得对家庭非常渴望的萧红非常失望,再加上动荡的社会现状,她对东北老家更加思念,想家、忆家、无处是家,悲哀的羁旅生涯催生了强烈的家庭意识,也诞生了《小城三月》《后花园》《呼兰河传》等回忆家乡的作品,她怀念着远在东北乡下的故乡,但却无法在有生之年再一次回归故里。正是由于在现实生活中始终无法得到一个完整温暖的家,萧红内心对家庭充满向往和依恋,从描写残破的家庭到描绘理想的家园,一生都萦绕着浓郁的家庭情结,作品中极力维持着家庭的完整,憧憬和追求着家庭的温馨和丈夫的关爱。她用女人特有的细腻笔触,剥开男权社会笼罩在社会底层妇女身上的层层黑网,从日常生活琐事的描写中,为我们展示了父权制社会统治下北方农村广大妇女的生存困境。写她们艰难的人生处境,写她们生育时的痛苦,写她们中一些扭曲的灵魂,揭示了作为女性无处是家的悲凉,体现出女性因空间的不确定性而对漂泊生活的无奈和疲惫,她们渴望家庭,恐惧漂泊的生存状态。现代另一位女作家张爱玲说过,女人还是应该回归家庭,因为社会太险恶了,家庭才是女人的避风港。她在作品中塑造了“女结婚员”这一特殊的人群,女人生下来就为结婚做准备,婚姻才是生存的手段和保障,找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结婚,这是很多女人都在追求的;结婚之后,也要千方百计保住“太太”的地位,这才是生存的保障。张爱玲关注的是都市女性的生存状态,在父权制社会的旧中国,都市女性同样没有独立意识,她们不愿脱离男人独立生活,注定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
萧红一生都在颠沛流离,被家庭、爱情、社会抛弃。作品中的悲剧人物有她自身痛彻心扉的悲情体验,对北方妇女悲剧生活的血泪描写,浸透着自己对古老沉闷的封建制男权社会的猛烈抨击。她虽然是当时社会的叛逆者,但却无力改变这个黑暗的社会,无法实现自己对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追求。头破血流的萧红感到了彻骨的悲观寂寞,处处依赖男人的她最终被男人伤得千疮百孔。她和丁玲都是当时有影响的女作家,丁玲选择奔向延安,融入时代的大背景中,活出了精彩的人生,萧红却不愿参加社会活动,选择南下,在日寇铁蹄践踏下的孤岛香港结束了悲哀的一生。她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也是个人性格的悲剧,她总是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而这些男人又一个个不值得依托。身心疲惫的萧红这样描述女人的世界: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自怜的情绪充满了她多灾多难的一生,她把这种情绪带进作品中,塑造了一个个熠熠生辉的女性形象,也成就了具有悲剧意识的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