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父权和西方救赎意识中突围的女性书写
——吕红长篇小说《美国情人》解析

2018-01-29 09:16:29
关键词:异域情人话语

(韩国外国语大学, 韩国 首尔 02450)

在性别概念的认知上,两性如同天平的两端,而显示出惊人的“平衡感”。在文化领域的解读中,女性主义(女权)的呼喊一直在两性关系主题中释放着它所包含的“爆发力”,然而,这种“爆发力”含蓄地打破了两性关系之间被粉饰的“平衡感”;而在现实社会的语境下,女性一直没有完全走出传统文化强行赋予“弱势群体”的身份标签,这张身份标签迎面痛击着两性的“伪平衡”,而使女性在社会性别的文化语境中,只能“生为女人”,而难以“成为女人”(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中说:“一个人不是生而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1]114)。本文尝试从女作家吕红创作的长篇小说《美国情人》等海外作家作品来解析女性书写的困窘与突围。

一、“娜拉”走后怎样

中国的女性书写在进入到现代文学范畴之前几乎呈现出单一的书写模式,不管是在诗词还是话本小说等文学体裁中,都在表现着女性作为两性的一极参与社会文化语境时的存在轨迹。在传统的文学话语中,女性的性别意识相对处于沉睡的状态,无论是诗词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式的两性美好关系的想象,还是通俗文学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式的女性对男性的埋怨与反抗,甚至在酷似美好和谐的两性关系的背后,女性走上了“被牺牲”的苦闷之路。进入到现代文学之后,女性与男性的关系出现了新的表现形式,即“出走”模式。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一文,将女性从以男性话语为主流的社会语境中暂时“解放”出来,即最大可能地将女性从男性世界中抽离出来而实现其独立性。娜拉出走以后走向何处,鲁迅并没有作出明确的解答,最后的留白也实现了对女性出走命运的不同解读。自鲁迅笔下娜拉出走以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娜拉”尝试出走,“出走”已经不再单纯地是一种行为形式,而包含了更多的文化意义。

女性的“出走”成为了文学作品中表现女性性别意识觉醒的一种表现形式,甚至被运用到电影文学的表现领域中。台湾导演蔡明亮和韩国导演金基德执导的电影中将“女性出走”的主题在电影中最大化地表现出来。蔡明亮的《爱情万岁》中林小姐与阿荣做爱之后,都马上离开,走出原本属于自己的“家”,特别是在影片最后,林小姐走进了大安公园,坐在长椅上从小声抽泣到嚎啕大哭,最后点上了一支烟,电影在香烟的烟雾中结束。这里的场面在视觉上产生了极强的冲击感,由砖瓦隔离出来的“家”与由黄土烂泥堆建出来的“大安公园”,在空间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林小姐从集装箱式的空间中逃离出来,闯入了一个没有边界却能够容下女性释放情绪的空间之中。从悄无声息的出走到嚎啕大哭的释放,空旷的公园被女性释放的情绪所充满,最后持续六分钟之久的哭泣一方面指向女性情绪的释放,另一方面也哭出了台北人在虚无的文化语境下的孤独。无独有偶的是,时隔十年之后,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空房间》与蔡明亮的电影形成了对话之势,虽然说在电影主题的表达上存在着差异,但是在表现女性性别意识的层面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金基德镜头下的女主人公善华在丈夫的家庭暴力之下,选择与另外一名男性泰石出走,善华辗转于不同的“家”中完成临时性的停留,经历种种变故,女性最后回到了原先自己的家。然而,善华在出走前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经历了游历修行式的女性实现了对性别意识的觉悟。林小姐和善华两位女性都进行了“女性出走”的仪式,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还是延续着鲁迅“娜拉式”的出走模式,女性走出形式上的“家”,究其源头都是女性与男性在两性关系中发生了断裂,即女性在男性的话语空间中出现了失语的状态,然而出走之后,女性却出现了不同方向的发展。林小姐走向的是文化意义上的虚无,女性在男性话语中碰壁之后选择逃离,逃离的不仅是形式上的“家”,更是逃离男性所创造的文化语境,可是女性在逃离之后又走向何处?女性的逃亡之路是充满未知的。善华却十分有趣,她跟随着男性逃离男性话语的强势语境,她与男性发生冲突与断裂,又与男性进行逃亡,最后又回到了男性主导的空间,但是女性已经忽略了形式上的“家”的模式,而走向了对“个人”与“自我”的追寻与体验中。

如果说蔡明亮与金基德是让女性延续着鲁迅“娜拉式”出走的追寻与探索的话,那么世界华文文学的女性作家们则将鲁迅笔下女性“出走”模式推向了新的高度,不仅冲破了形式上的“家”在空间上的桎梏,而且扩大了其文化内涵。其中,颇受关注的有北美“旧金山作家群”的重要中坚力量吕红的长篇力作《美国情人》。这篇小说在女性“出走”模式的书写上,可以说是具有颠覆性意义的,在文化空间上的扩展与性别意识上的表现都呈现出极其丰富的内涵。从文化空间上来看,不仅是吕红的《美国情人》一书,大部分新移民女作家的作品都实现了主人公的“出走”行为。然而,此时的女性走出的不再是狭义概念上的“家”,而是“(家)国”之门。从空间范围上来说,女性从最小的群体单位走向了“国”的概念,进而带来的就是文化空间意义的转变。

鲁迅“娜拉式”出走是对传统家长制中男权话语的反抗,“出走”本身与“反抗”形成了关联,然而,新移民女作家们所塑造的女主人公却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即在没有发生实质性家长制矛盾的前提下进行的“出走”,那么,“出走”与“反抗”的连接也就发生了断裂。观察吕红的《美国情人》,在进入新时代之后,女性对两性在社会活动中所扮演角色的认知较之传统认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女性积极地参与社会活动,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女性“出走”的文化意义就发生了变化,从传统话语中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生理性别冲突”到新时代女性集中于社会性别意义上的“挑战与追求”。如果说这是新移民女性从两性关系在参与社会活动时所进行的对话层面来看的话,那么,新移民女性在“出走”时还面临着新的文化冲突。从《美国情人》的标题来看,“美国”给出了新移民女性所闯入的文化空间的信号,与林小姐、善华不同,她们的出走是在同一空间与文化语境下的一次逃亡,然而,吕红笔下的新移民女性“芯”则闯入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从“东方的中国”闯入了“西方的美国”,即跳脱出了东方文化语境(中华文化圈)进入到西方文化语境中。因此,女性在进入新的文化语境之后,不仅在两性关系上会面临新的挑战,而且在文化接受与融合的层面也将会受到新的冲击。不仅如此,新移民女作家笔下的女性还闯入异域的文化语境中进行自我挑战与追寻。

二、“离散者”还是“闯入者”

在20世纪60年代西方的女权运动如火如荼地发展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之后,女权运动的种子也进入到了东方文化土壤中,80年代初中国朦胧诗派著名女诗人舒婷的《致橡树》,将女性对自由、美好爱情的向往表现得淋漓尽致,女性对爱情的诉求是自由、自主、自愿。到了80年代中期,女诗人翟永明的《女人》组诗震撼了文坛,其“黑夜意识”成为了女性主义的另一个标签,而一反舒婷“光明/希望”的体验,虽然说翟永明在进入90年代以后的诗歌创作和《女人》组诗有了不小的变化,但是其主张的“黑夜意识”对当时的女诗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呈现了中国八九十年代女性主义的一个高峰。女性在男性霸权话语下,追求的是女性个性的独立与解放,而“出走”成为了女性在传统东方文化语境之下,与男性话语进行对抗的重要表现形式。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女性的“出走”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定论,有时好像被男性们视为是女性独自沉浸于自我性别想象中的游戏,甚至在他们眼中,女性的实质性体验并没有改变其在两性关系中成为“牺牲品”的命运。鲁迅的《伤逝》中,子君选择自由的恋爱而跟随涓生逃离传统家长制的家庭,然而,子君的爱情想象在实际的社会生活实践活动中被碾压得粉碎,而最终她又再次回到了传统的两性关系的模式中,东方女性在本族文化语境中尚不能实现对性别意识的想象,那么,当东方女性进入到异域的西方文化语境中去的时候,就一定会表现出其文化意义上的复杂性。

美国华人教授王德威在《原乡想象,浪子文学》评述中以“离散”一词来诠释海外游子浪迹天涯而又不断地回望故乡与想象的特质;亦有学者从论述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对女主人公在中国儒家父权和西方理性中游离、无处可走的境遇来透视华人离散者的典型生存体验。而在吕红长篇小说《美国情人》中,将东方女性在异域文化话语下的踌躇与纠结深刻地表现了出来。芯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形象,和传统两性关系中的女性完全不同,她有独立的思想、稳定的工作,甚至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也就是当代话语中的成功女性。她选择“离散”与“突围”,即打破精神上的某种困惑及压抑,而独自闯入西方社会。

如果说“美国”一词是在地域空间与文化空间上为女性的闯入提供一个具有文化意义的行为场所,而“情人”则成为了另一个关键词,它表明了女性在“美国”的文化场域中所面临的实际性课题,即与两性关系相关的女性性别意识。在“‘爱情伦理关系’与‘婚姻伦理关系’”[2]的碰撞下,原本东西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语境,作为“离散者”而义无反顾地从东方男权话语中突围,以“文化闯入者”的身份进入到西方世界,执着于浪漫爱情,可是“情人”的神像却坍塌并消失了。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或者说女性本身即使实现了在地域和文化空间上的瞬移,但却难以摆脱长久以来的情感或性别关系的藩篱。

小说的巧妙之处还在于吕红进行了双线的创作,当读者沉浸于芯与东西方男性纠葛的漩涡中时,她又给我们描绘了另一幅场景,同为“文化闯入者”的两性关系,即中国女性与同处西方世界的中国男性的两性关系。蔷薇与林浩一波三折的情感纠葛更深刻反映了异域中男女面对生存压力与文化冲突的不同认知与应对。

作品双线书写,芯和蔷薇在西方文化语境中表现的女性意识指向了以下三个特点(这也是笔者在讨论吕红《美国情人》性别意识与国别意识时提到的):“一是女性自愿选择成为离散者;二是女性在‘生为女人’与‘成为女人’(‘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之间存在着犹豫与矛盾;三是在现有的两种文化语境中(东、西方文化语境)中,实现女性独立是唯一的选择,这也是吕红尽可能为闯入异域的女性所设计的一条可行之路。”[3]64中国女性作为东方世界的离散者与西方世界的闯入者,她们所面临的文化拷问与性别纠缠表现得更加激烈与复杂,而女性在文化身份与性别意识上的独立性成为了她们不可回避的主题。

三、“I am Chinese.”

每一个在异域奔波的人的内心都隐隐地藏着一份家国情怀,从现代文学中鲁迅所批判的国民性开始,无论中国人的骨子里存在着怎样的恶习,但是在民族大义面前,每个中国人都会为中国红感到热血沸腾。西方文化语境中对东方世界的偏见与误读,在华文女作家的笔下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在异族文化语境下,女作家吕红《美国情人》等作品凸显东方文化身份,足以表现出她作为东方女性行走在西方世界的自信感。

在《美国情人》中,有这样两次有趣的对话:“一个白人走近我,Are you lonely?我说No。/有年轻人问:Are you Japanese? No, I’m Chinese.我答。”[4]1-2这两次对话指向了两个关键词:一是孤独者,二是民族性。走在异域的女人注定是孤独的,不仅是在生活上的孤独,也有文化上的孤独,当进入到西方文化的话语权中,东方女性是被边缘化的,甚至存在着失语的危机,即便是像芯一样的女性在西方世界中拼搏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也避免不了被刻上少数族裔的标签,文化身份的孤独使得女性在异域的路上只能是形单影只,然而“我”的两句“No”让女性在内心开始承认自己的独立性与民族性,女性因为是女性而变得不再孤独。

这里的“我”是一个叫“虹”的女人,笔者曾经问过“虹”的塑造者另一个“红”:“这里的‘虹’是您吗?”“红”笑一笑,没有作声,只淡淡地说:“也许吧”。一个叫“红”的Chinese Woman塑造了一个色彩缤纷的“虹”,我想:“红”=“虹”。因此,“红”既是故事的书写者,又是故事的参与者,“红”是“芯”、是“蔷薇”、是“虹”,更是她自己。一个走在异域的女人“红”,一个坚守着“闯入者”文化身份的女人,走得自然而潇洒,她用一支笔将中国女人送上异域文化的舞台,在这场看似与东方女人格格不入的舞台剧中,“红”散发着东方女人的骄傲和自信,异域对于她们来说,不再只有孤独与冲突,因为她们是走在异域中的一群Chinese Women。

因此,新移民女作家的作品创作,在继鲁迅“娜拉式”出走之后,出现了新的表现形式和文化内涵,至少出现了三个层面的变化或突破:一是行为主体发生了变化。和以往文学作品或电影作品中对女性“出走”的描述不同,其作品不再只执着于被塑造的女主人公形象,而是将塑造者与被塑造者连接在一起,实现故事内外的结合。二是行为空间的变化。女性的出走很显然是对“家”的逃离,不仅是对实物性质“家”的摆脱,也是对文化抽象性质的家长制度或是男性话语霸权的反抗,但是不管女性进行怎样的逃亡与疏离,她还是一直身处于同一文化语境之下而进行的反抗。然而,新移民女性在地域空间上将离散迁徙的空间扩展开来。三是行为内容的变化。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女性的“出走”大多集中于对家长制的不满而引起的反抗式书写,主要还是集中于女性在两性关系与男性强权话语下对自身性别意识的觉醒与要求。在新移民文学中,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女性的“出走”内涵发生了变化,尤其在《美国情人》中,女性出走的最直接原因是为了追寻自身价值的实现,进而带来的问题就是,女性在进入异族文化语境之后,必将面临更加强势的挑战,包括物质生活、文化身份、性别意识等多方面的冲击。综上可见,新移民女性实行“娜拉式”出走,但又赋予了它更加丰富的内涵,当东方的“娜拉”走在异域的西方路上,她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将呈现出多样的画面。

[参考文献]

[1] 陈莹巧,方孝廉.图解文化研究[M].台北:易博士文化,2009.

[2] 曹菁.爱情信仰伦[M].北京:学苑音像出版社,2005.

[3] 徐榛,王乐.再论吕红《美国情人》的性别意识与国别意识[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5(4).

[4] 吕红.美国情人[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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