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平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尼尔·哈丁(Neil Harding)是当代西方“列宁学”研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曾经担任英国威尔士斯旺西大学政府与政治理论系主任,主要从事政治学和苏俄研究。1977年,他的《列宁的政治思想》第一卷“民主革命中的理论与实践”在麦克米伦出版社出版,1978年圣马丁出版社又出版了第二卷“社会主义革命中的理论与实践”。《列宁的政治思想》的出版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尼尔·哈丁也因此于1983年获得了艾萨克·多伊彻纪念奖。尼尔·哈丁在《列宁的政治思想》中系统考察了列宁政治思想和实践的理论起源和历史发展,驳斥了西方“列宁学”研究中关于列宁和列宁主义的占主导地位的一些理论观点和流行的政治偏见,重新阐释了列宁和列宁主义,从而把西方“列宁学”研究的重心由完全聚集于以《怎么办?》等为代表的列宁先锋队政党理论转移到列宁重要的政治和经济著作的研究上来,突出强调了列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性质,实现了西方“列宁学”研究的理论转向。1996年,尼尔·哈丁出版了《列宁主义》一书,作为对苏联剧变和最新公布苏联档案的一种回应,该书一如继往地对西方“列宁学”研究的基本观点和流行见解加以批判,重申并强化了他在《列宁的政治思想》一书中论述的基本理论观点,只不过对列宁和列宁主义的态度变得更加地具有否定性。
长期以来,西方“列宁学” 在对列宁的研究中,重点一直放在以《怎么办?》为代表的列宁先锋队政党理论上。正如L.利赫(Lars T. Lih)在其《重新发现列宁——〈怎么办?〉的写作背景》中所指出的那样,随着列宁的著作在19世纪20年代晚期被译为欧洲主要的语言,人们逐渐将目光聚集于1902年列宁的《怎么办?》这本著作,很多人都认为这本书是理解导致宏大政治试验的列宁信仰来源的关键,专家们把《怎么办?》看作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宪章,认为该书第一次揭示了列宁的世界观的本质。“因此,《怎么办?》成为每个人了解列宁信仰的入门读物,成为理解布尔什维克主义本质的基本教材。”*Lars T. Lih, Lenin Rediscovered: What Is to Be Done?in Context, Haymarket Books, 2008, p. 4.西方“列宁学”之所以高度重视《怎么办?》,并以其为切入点阐释列宁主义,一个重要的意图就是要把列宁描绘成一个追求权力的老练的机会主义者,把列宁主义描绘成一种专制主义的政党理论,即把列宁主义看作是“一个组织化的密码——由集权的、富有纪律的政党所掌管的一套组织规则和动员机制”*[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是由职业鼓动家和宣传者所熟练控制现代传媒来禁锢人们的思想、操纵民意的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在他们看来,列宁在《怎么办?》一书中关于政党组织的基本论述实际上是一种“早熟的极权主义”,“包含了社会主义制度后来所体现的等级的、极权的结构”*[波兰]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2卷,马翎、袁晶、赵艳萍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69页。,是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主义暴政的“原罪”。
尼尔·哈丁并不赞同西方“列宁学”对列宁主义的这种流行的传统见解。在《列宁的政治思想》一书中,尼尔·哈丁试图公正客观地对探讨列宁的生平、著作及其思想发展,把列宁描绘成一个具有自由主义思想冲动的理论家。在他看来,列宁写作《怎么办?》的目的完全是出于解决党内所出现的严重问题,试图站在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上对经济主义展开批判。正如《怎么办?》一书的副标题即“我们运动中的迫切问题”所表明的那样,《怎么办?》的“最初目的是阐述正统的观点,即在即将到来的‘制宪’大会上,党应该致力于采取一种公开的革命政治战略,在这个战略中,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将成为反对专制的民主运动的先锋队”,因而要实现由经济鼓动向政治鼓动的战略转变。”而“列宁关于组织和意识的思想是其基本目标的衍生物。其观点是,如果党要领导所有的民主力量,在统一的、全俄罗斯的革命运动中推翻独裁统治,那么它就必须相应地具有一种富有凝聚力和高效的全俄构架。”*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62.因此,通过对《怎么办?》的解读从而把列宁指认为一个意志主义者或极权主义者,不能不说是对列宁及其著作的一种严重曲解和误解。“事实上,阅读这本著作,必然会使期待从中发现革命阴谋论最初版本的革命者们感到非常失望。”*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81.实际上,正如尼尔·哈丁所指出的那样:“《怎么办?》大部分的内容与组织问题等完全无关,前三章的内容是重申在民主革命中扮演先锋战士角色的紧迫性,并进而批评了那些背离这一进程的所有离经叛道者。”*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82.只是在第四章“经济派的手工业方式和革命家的组织”中,列宁才开始思考真正履行先锋作用的组织问题。在尼尔·哈丁看来,在极其危险和非法的条件下,要领导群众取得反对专制统治的胜利,《怎么办?》中所提出的那种组织是必要的。
与西方“列宁学”这种热衷于探讨《怎么办?》中列宁关于政党和组织的理论著作不同,尼尔·哈丁则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对列宁重要的有关政治和经济分析的著作上来。在尼尔·哈丁看来, 一些西方“列宁学”家试图把列宁描绘成一个意志主义者,阴谋论者,但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大多数评论家都全神贯注于组织问题,几乎忽视了列宁详尽透彻地论述当代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著作,这些著作花费了列宁的毕生精力,可以说是列宁个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所作的最为重要的贡献。”*[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在其《列宁的政治思想》中,尼尔·哈丁把列宁的思想发展划分为两个阶段:从登上政治舞台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列宁政治思想发展的民主革命阶段,从1914年直到列宁去世这十年则是列宁政治思想发展的社会主义革命阶段。尼尔·哈丁认为,列宁早期的理论兴趣主要是对俄国的经济和社会进行理论分析,这项工作在1892年至1893年在萨马拉时期就开始了,1899年《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的出版,标志着这项巨大任务的完成。《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是列宁无与伦比的、最为重要的早期著作,也可以说是他个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作出创造性贡献最大的一本著作。尼尔·哈丁认为,尽管早期列宁对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认识深受普列汉诺夫思想的影响,但“列宁接受并丰富了普列汉诺夫有关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描述,为这种描述提供大量确凿的数据、为准确定位和说明其演进的各个阶段的相互影响做了新的辩解”*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08.。从这个意义上说,把马克思主义具体地运用到俄国国情的不是普列汉诺夫而是列宁。尼尔·哈丁高度评价《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的理论成就及其影响,认为它是马克思主义学者第一次用编年的方式认真梳理出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发展,完善了马克思的有关论述,它是马克思主义关于该主题最充分的论述,反映了列宁多年研究的理论成就。“列宁从这种分析中得出的结论,对其直到1914年的整个政治战略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80.因此,在民主革命时期,构成列宁政治实践的理论基础的是《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不是《怎么办?》。
如果说尼尔·哈丁在《列宁的政治思想》第一卷中给了列宁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以理论上的重要地位的话,那么他在《列宁的政治思想》第二卷中则赋予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通俗的论述)》(简称《帝国主义论》)以同样重要的理论地位。“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在其后来的思想中占据着同样的地位,这是本卷的论点。”*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41.尼尔·哈丁认为,《帝国主义论》的写作目的就是“为他在战争一开始就公开提出的社会主义和国际的革命战略提供一种连贯的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分析”*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68.。资本主义在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以后,已经失去了历史进步性,变得日益退步、寄生和富有压迫性,革命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都已经成熟,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已经成为革命的当务之急。因此,《帝国主义论》最终是“剥夺那些摇摆不定的人、机会主义者和社会沙文主义者们对其政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任何保证”*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70.。在尼尔·哈丁看来,列宁对帝国主义所进行的经济和社会分析,不仅表明世界已经为社会主义革命做好了准备,而且揭示了社会主义革命应当采取的管理形式。因此,离开了列宁的经济和社会分析,就不能理解诸如社会主义革命的必要性、革命应当采取的战略和形式等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
西方“列宁学”的传统研究之所以热衷于谈论《怎么办?》,不仅是要把列宁描绘成一个极权主义者、专制主义者,并把列宁主义视为斯大林主义的“原罪”,而且还试图通过对《怎么办?》的片面解读,把列宁描绘成是一名雅各宾主义者,从而制造所谓的列宁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雅各宾主义通常被视为是唯意志论的同义词,其基本主张是:社会精英分子凭借其知识、奉献和无私精神比普通群众更能准确地把握他们自己的需要,因而能够在运动中坚定地代表人民。革命的前途并不依赖于大多数人的愿望,通过大众走向国家权力,而是通过国家权力的获得走向大众。雅各宾主义还意味着有共同信仰、规模小但组织严密。在西方“列宁学”学看来,列宁在《怎么办?》中强调俄国的当务之急是建立一个全俄的集中的组织,一个由职业革命家组成而由全体人民的真正政治领袖领导的组织,以及“给我们一个革命家的组织,我们就能把俄国翻转过来”*《列宁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21页。。上述豪言壮语是列宁是雅各宾的唯意志主义的“铁证”。西方“列宁学”学家们甚至得出结论说:“从列宁政治生涯开始的那天起,他就始终是一个雅各宾主义者。”当1917年10月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这也被描绘成列宁是雅各宾主义者的又一证据”*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p.2-3.。在他们看来,在像俄国这样的经济文化都十分落后的国家里夺取全国政权并建立社会主义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只是采用了马克思的一些词句,津津乐道所谈论的是“唯意志主义”的马克思,而一个强调社会生产力发展客观性的马克思、一个更加成熟并具有决定论思想的马克思并没有对列宁主义产生深刻影响。
尼尔·哈丁并不赞成用雅各宾主义的唯意志论来解释列宁主义的理论本质。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在尼尔·哈丁看来,既不能以偏概全,片面强调《怎么办?》中列宁关于先锋队政党和组织方面的理论,更不能把《怎么办?》视为是列宁主义的理论基础。相反,列宁主义的理论本质应当到列宁所作的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和社会分析的著作中去寻找。如果说《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构成了列宁在民主革命时期的理论基础,那么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则是其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理论基础。这样,尼尔·哈丁的解读模式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西方“列宁学”的这种占主导地位的理论观点。实际上,列宁的思想发展并没有经历一个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阶段,他一登上政治舞台,就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他所面对的就是把马克思主义理论运用于俄国革命的实践。但列宁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却有一个变化和发展过程,这突出地表现在1914年之后列宁明显地突破了自己早期的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观,深刻把握住了时代的发展变化,创造性地提出帝国主义理论,并在实践中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如果从这种理论视角来看,尽管《怎么办?》是一本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文献,奠定了无产阶级新型政党的理论基础,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的发展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但它终究不是列宁主义理论诞生的标志,更不是列宁主义精神的代表之作。应当承认,尼尔·哈丁的这种学术判断是实事求是的,是符合列宁思想发展实际的。
从西方“列宁学”家的传统观点来看,《怎么办?》一书的写作表明,列宁主义是“落后的俄国社会环境的自然产物”,“是一种落后的政治学”*[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正是沿着这种理论思路,西方“列宁学”家们梳理出俄国革命运动史上诸如车尔尼雪夫斯基、特卡乔夫和涅恰耶夫这样一些所谓“先驱者”,认为他们为列宁提供了如何改造社会的方案。因此,列宁主义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民意党人的理论产物,本质上是一种“唯意志主义”。由于对列宁的思想发展有着总体上正确把握,尼尔·哈丁就能够很好地驳斥西方“列宁学”所坚称的列宁是非马克思主义者的种种重要“证据”。西方“列宁学”认为,列宁的《怎么办?》与俄国的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同名,这部小对列宁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改变了列宁的思想,从而使列宁走上革命道路的。因此,列宁主义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的理论产物,车尔尼雪夫斯基是解释列宁急切的唯意志论的关键。对此,尼尔·哈丁认为,列宁把自己的一本早期著作命名为《怎么办?》,可能意味着是向车尔尼雪夫斯基致敬,如果说这两本著作思想上有联系的话,但也没有人认真分析过。“我们应该把列宁对作为一个人物、作为一种革命坚定性标志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钦佩,同列宁在思想领域受惠于他区别开来。”*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5.在尼尔·哈丁看来,列宁赞扬车尔尼雪夫斯基总是带有一种明确的和直接了当的论战目的,车尔尼雪夫斯是具有高度责任感而毫不顾及个人损失的典范,是论战中的一种标志,“但是,他不是列宁在思想领域中的主要导师”*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6.。
正如西方“列宁学”的代表人物莱塞克·科拉科夫斯基指出的那样:“大多数历史学家都认为列宁青年时深受恐怖主义形式的民粹主义传统的影响;后来直到大约1899 年, 列宁同普列汉诺夫一样成为一个‘西方化’的马克思主义者;直到1899-1902年, 他才创造出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变体,其中多少有些民粹主义传统的迹象。”*[波兰]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2卷,马翎、袁晶、赵艳萍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8-339页。对此,尼尔·哈丁回应道,因为列宁早年曾同民意党人有过交往、与非马克思主义团体有过密切联系就否认列宁思想的马克思主义性质,这实际上是一种简单化的推论,也不符合历史事实。实际上,列宁从一开始就是马克思主义者,早年就对马克思的所有著作抱有强烈兴趣,18岁就已经阅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当19岁的列宁来到萨马拉时,他已经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8.了。20岁多一点起就对形形色色的民粹主义展开彻底批判,从中确立了自己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威信。这一点可以从列宁参与的公开论战、列宁对手的证词、列宁的阅读习惯和早期著作中了解这一点。“那些人把列宁与著名的民粹主义者和民意党人的交往作为列宁的雅各宾主义的证据,完全不理解列宁当时所面对的社会环境。”*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p.20-21.正如列宁自己在总结俄国社会民主党的历史时所指出的那样,尽管在早期阶段他们中的很多人同民意党人一样具有革命思想,也曾经崇拜过从事恐怖活动的英雄,但是,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从反民粹派的斗争中走出来的,“在这个斗争中训练出来的社会民主党人参加到工人运动中去,他们‘一分钟也’没有忘记启发他们的思想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及推翻专制制度的任务”*《列宁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1-172页。。在尼尔·哈丁看来,列宁在萨马拉时就始终以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姿态出现在政治舞台上,而《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则是列宁运用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超越普列汉诺夫而成为俄国民主革命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证明。
一些西方“列宁学”家还声称,他们发现列宁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上存在着很多偏差,这些偏差是由于列宁忽视马克思本人的著作或断章取义所造成的。尼尔·哈丁也客观地指出,列宁所了解的马克思主义与我们当代所了解的马克思主义不同,马克思早期著作中所关注的是人的异化和异化克服的可能性。但这些著作在列宁生前并没有成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因此,指责列宁没有吸取马克思的这些思想观点就有点强人所难了。至于西方“列宁学”家声称,列宁是因哥哥参加暗杀沙皇的阴谋被绞死而走上革命道路的,“年青的列宁发誓要为哥哥的死报仇,并开始从事其哥哥为之殉难的事业。这被认为是列宁主义产生的心理学基础。”*[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对此,尼尔·哈丁赞同托洛斯基的看法,认为没有证据证明列宁参加革命是受其哥哥的影响,“这只是一种假设,因为无论是列宁本人还是那时最亲近列宁的人都没有留下任何可信的证据,证明列宁哥哥的死对他产生影响。”*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1, St. Martin’s Press, 1977, p.13.
西方“列宁学”在把列宁刻画成一名雅各宾派的唯意志主义者的同时,也否定列宁主义的理论价值和理论创造性。埃德蒙·威尔逊在其《走向芬兰站》中的看法就很具有代表性,他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列宁在理论方面是不严肃的;他的天才表现在他具有在具体形势下处理政治现实的本能。他制定并实施自己的策略,既不管别人的理论立场也不管他自己过去的理论立场,然后用马克思主义文本加以证明”*Edmund Wilson, To the Finland Station, London, 1940, p. 390.。正如尼尔·哈丁所总结的那样,在传统的西方“列宁学”理论中,“自始至终,列宁被描绘成一个邪恶的天才,唯一要对马克思主义脱离正轨负责……因此,学术界对列宁的普遍共识是,列宁是天才的政治活动家,而不是天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人们普遍认为,他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独特的唯意志论,并且总是充满着内部矛盾。”*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77, p.3.由于尼尔·哈丁拒绝用雅各宾主义的唯意志论来解读列宁的思想发展,研究的重点不是放在《怎么办?》而是放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等这样一些注重经济和社会分析的理论著作上,因而他能够跳出传统西方“列宁学”研究的狭隘视野,较为客观地看待列宁主义理论。
首先,列宁高度重视理论在实践中的指导作用。在尼尔·哈丁看来,列宁并不像传统的西方“列宁学”家所声称的那样,不重视理论或在理论上反复无常,他的理论探索只是用来优化已在进行的活动,但决不能解释或证明这些活动的正当性。相反,“列宁是一个非常教条的政治家”*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3.。尼尔·哈丁这里所讲的“教条”是指列宁非常重视理论的指导作用,他的政治进程的改变总是发生在彻底的理论研究工作之后,并建立在这种理论研究的基础之上,列宁一旦取得了理论上的确信后,就会毫不动摇地在实践中加以推进。列宁并不是根据实践来任意裁剪理论,“相反,是列宁的理论发现指导着他的实践活动”*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4.。在尼尔·哈丁看来,列宁的“理论”就是列宁对社会现实所作的经济和社会分析,考察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水平、社会分工和协作的状况、各个阶级的状况、阶级和工业发展规律等,这种理论能够预见经济和社会的发展,给现实的政治活动提供建议、指导。综观列宁的思想发展来看,尼尔·哈丁认为,在民主革命时期,列宁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起着理论上的建议、指导作用,而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发挥这种作用的则是《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
其次,尼尔·哈丁认为,“列宁主义,就其起源和内容来说,最好是被理解为是对世界大战的一种反应”*[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传统的西方“列宁学”家通常把列宁的《怎么办?》作为列宁主义的历史起源和真正精神,在尼尔·哈丁看来,这是对列宁著作的最严重的曲解,完全是出于谩骂、诋毁列宁和列宁主义的需要,出于把列宁主义歪曲为非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需要。实际上,作为一种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完整批判、作为一种对社会主义革命日益临近并且不可避免的理论信念、作为一种具有内在统一性的综合性意识形态,列宁主义在1914年之前并不存在。在尼尔·哈丁看来,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列宁的理论研究主要是以俄国为思考中心,由于受乐观主义思想的支配,列宁“对国际事务的发展以及滑向战争的关注相对较少”*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6.。但是在战争爆发后,列宁不得不在当代新的政治经济条件下重新阐述世界革命的问题。一方面,第二国际政治和理论上的主要领导人纷纷转向沙文主义,违背自己的誓言,转而支持本国的帝国主义战争。这充分表明第二国际旧的社会主义理论已经破产,它的领导者成了马克思主义和工人阶级的叛徒。必须从理论上对第二国际的破产和社会民主党领导人的背叛革命清晰地做出马克思主义的说明,以达到消除背叛者,净化马克思主义的目的。在尼尔·哈丁看来,列宁主义的产生正是出于昔日战友背叛的深远影响:“列宁主义,从其产生到最终灭亡,都是一种关于社会主义灵魂的争论,主要用来反对社会主义传统内部的对手(列宁称他们为叛徒)”*[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页。。另一方面,世界大战促使列宁去研究国家对立和军国主义发展的政治经济根源,“他不得不试图在理论上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来理解和描述这场战争”*Neil Harding, Lenin’s Political Thought, Vol. 2, St. Martin’s Press, 1981, p.15.。因此,列宁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进行全面批判的一种意识形态,它宣称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最高阶段,帝国主义必然导致军国主义和战争,战争表明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的破产,表明资本主义达到了自己文明的历史顶点,并为社会主义革命准备了一切必要条件。因此,列宁主义向着资产阶级世界的价值、制度和实践宣战,宣告资本主义整个时代、生活方式和文明的结束。因此,尼尔·哈丁认为,列宁主义“不仅只是作为——资产阶级的和社会主义的——全部现存意识形态的替代物,而且是作为一个新世界和新时代的意识形态,并将全部现存意识形态一扫而空”*[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页。。
第三,尼尔·哈丁认为,列宁主义作为一种综合性的意识形态,具有高度的内在一致性。列宁主义作为现代世界的一种独特的意识形态,不仅把自己与支持现存财富和权力分配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区别开来,而且还把自己与其他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区别开来,并通过哲学的、社会学的、经济的和历史的分析揭示所有竞争性意识形态的错误。与基础广泛、来源多样的传统意识形态不同,“列宁主义则宣称其哲学的、社会学的、经济的和历史的分析的第一个要素和论述的每一个方面都紧密相连。它能够确保理论本身具有内在一致性”*[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在尼尔·哈丁看来,列宁主义是一个完整的意识形态的思想体系,向它的追随者提供了一种综合的世界观——关于他们是谁、他们的现状又是如何造成的的一种经济的、社会的和历史的说明。列宁主义的内在一致性一方面来自于列宁主义是一种战斗精神的思想体系,它不仅是在与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和温和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的激烈对抗中来定义自己,而且是在与所有其他类型的革命社会主义和所有马克思主义的其他变种的激烈对抗中来定义自己。另一方面,尼尔·哈丁认为,列宁主义的这种一致性又源自于他是列宁一个人在1914年之后不到十年的时间内提出的。在这一过程中,尼尔·哈丁认为1914年列宁转向黑格尔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列宁转向黑格尔研究揭示了第二国际理论家忽视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辩证法根源,陷入到资产阶级庸俗哲学的泥潭,坠落为渐进主义者、机会主义者和沙文主义者,从而丧失了革命的战斗精神。辩证法研究的政治意义在于确认社会内部敌对阶级力量之间的根本对立和冲突,从而批判第二国际领导人的基本错误。从这个意义上说,“辩证法既是列宁主义的理论起点,也是列宁主义的历史起点”*[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7页。。在尼尔·哈丁看来,同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在经济和社会理论中设定了政治分界线一样,列宁对辩证法方法论的坚持也在哲学领域设定了自己的分界线。
应当承认,尼尔·哈丁关于列宁主义所作的一些理论判断还是有其客观根据的。1914年是列宁政治哲学思想发生飞跃的转化之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社会民主党的领导们背叛革命宣告了第二国际的破产。列宁的确是通过转向黑格尔研究重新确立了被第二国际理论家们所忽视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方法,并运用这种方法来研究诸如战争与和平、帝国主义和社会主义革命等重大现实问题,依据实践和时代发展提出了一系列创新性的的理论观点,形成了列宁主义的思想体系。尼尔·哈丁看到了列宁思想发展从早期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这种“次生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向“原生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的转变历程,但遗憾的是,他仅仅把列宁主义视为是列宁对战争爆发的一种狭隘的激进的反应,重新恢复了马克思理论中早已被遗忘的革命和阶级斗争主题,他看到了列宁主义所具有的内在一致性的基本品格,理论上彻底性、创造性和实践中政治原则的坚定性、战斗精神的高度统一,但又把这种内在一致性归结为它是“在极其紧凑的一段时间内的一个人思想的产物”,因而又认为列宁主义“显得视野狭隘和凝固僵化”*[英]尼尔·哈丁:《列宁主义》,张传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2页。。由此可见,尼尔·哈丁只是外在地把握了列宁主义和列宁思想的发展逻辑,不可能真正认识列宁主义理论的科学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