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苇
(浙江水利水电学院 测绘与市政工程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风水,在中国土生土长,传播了几千年.它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的古代城市规划、古代建筑、古代园林、古代墓葬,其体系中科学的部分对世界有广泛的借鉴意义.它的文化属性,体现了传统文化的深度和广度.风水对水的追求,一直都是体系的核心,是风水文化的精髓.
有关风水的起源,有人认为是殷商时期的“卜宅”.如《商书·盘庚下》记载:“盘庚既迁,……非敢违卜,用宏兹贲.”[1]说的就是商朝明君——盘庚通过占卜迁都毫邑的事.巫师通过占卜的方式判断居住地的选址可不可行.但如果就此把“卜宅”作为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和建筑指导思想的雏形,甚至是风水思想的萌芽,则有失偏颇.在那种特殊时期,占卜,作为帝王说服臣民接受统治,接受决策的工具,用在所有重要领域,并非仅仅作为居住地选址单独采用.国家做任何重大决策之前,都要通过占卜判断可否.“卜宅”作为占卜的使用,其作用仅局限于辅助决策,能提供的选项只有“可”或“不可”.周以后的朝代,“卜宅”的做法再没出现在有关风水活动的记录里,也没有通过其他改良的方式传承.可见,“卜宅”跟风水有渊源,但并非起源.
风水真正的起源应该是“相宅”.“相宅”通过具体有形的操作实践,引导着居住地的选择.这是这个领域独有的技术,对居住选址起着决定性的影响.
最早关于相宅的文字记录,见于《诗经·大雅·公刘》:“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描述的是周人先祖——公刘(生卒年不详)相宅的过程.其中“观其流泉”,就是考察水源和水流.公刘的选址包含了察山看水的实践操作,还有判断阴阳.可见公刘不仅是一个英明的部落首领,还是有据可考的第一位风水师.公刘是周族始祖后稷的玄孙,夏朝早期的人物.按照《诗经·大雅·公刘》的描述,最早的风水活动至少可追溯到夏朝早期.
《尚书·周书·召诰》则记录了成王定都的过程:“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越三日庚戌,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越五日甲寅,位成.”这段话真实地记录周成王的叔叔——太保相宅的过程.迁都选址的大事由周成王的另外一位叔叔,国家政权实际掌控者周公主导.周公则委托太保来操作.太保先卜宅后相宅.
在太保相宅的操作记录里,只提到“攻位于洛汭”,这是对水的选择.讲的是太保选址,只考虑洛河的汭位,即河流的凸岸(见图1)[2].取汭位为建筑选址,完全符合水文学原理,实践早已证明操作科学.因为按照水的惯性,河流的凹岸是被冲刷的一侧,凹岸在长期的冲刷过程中,会逐步坍塌造成基地往内逐渐缩小,河流逼近,带来水患.而凸岸则由于泥砂淤积逐渐往外延伸,基地面积越扩越大,远离水患.
图1 河流的凹凸
可见,在夏商周时期,风水的操作主要是察山观水,其中对水的选择放在至关重要的地位.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管子(约公元前723—前645年)对水的认识达到了新的高度.他关于水的论述系统而精辟,极大地丰富了风水中水的内涵,成为后世风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管子·乘马》提出:“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意思是大城市选址应高低适当,既要能保障用水,又不能靠水太近,方便排水.《管子·度地》提出:“故圣人之处国者,……乡山,左右经水若泽.内为落渠之写,因大川而注焉.”意思是圣人建设都城,选址要背靠山,左右有河流湖泊.城内修砌完备的沟渠排水,流入大河.《管子·水地》提出:“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意思是说水,是地的血气,它像人身的筋脉一样,在大地里流通着.管子关于水的这些论述,都是在城市选址方面对水的运用,是风水之水的理论源泉.
而举世闻名的中国古代第一个重大水利工程——都江堰[3](见图2),是这个时期治水的典范.其对水的改造包含了深刻的风水内涵.
蜀境第一大江——岷江经灌县流入成都平原.在都江堰水利工程建设之前,由于岷江水势浩大,河道狭窄,雨季容易引发洪灾.灌县东边的玉垒山又阻碍江水东流,造成东边灌溉困难.整体上,灌县地处岷江的凹岸,与太保相宅取洛河凸岸的做法相违背.为了把蜀建设成战略基地,而非跳板,实现从蜀出兵进攻楚国,进而达到“楚亡则天下定矣”的军事战略目标,公元前272年,秦昭王派李冰(约公元前302—前235年)来重点经营蜀地.李冰父子深知治蜀必先治水,决心凿穿玉垒山引水.在没有火药的情况下,李冰想出了先用火烧后用水浇的方式,利用热胀冷缩使岩石迸裂,然后人力开凿.即便如此,该项工程也花费了8 a时间.工程的成果就是凿穿了玉垒山,给岷江水留出一条宽20 m,长80 m的通道(即宝瓶口),使岷江水能从东面入城.该举措既分流了岷江,减缓了西边江水泛滥的压力,又解决了东边地区的灌溉难题,一举两得.为解决江东地势高,江水难以流入宝瓶口的难题,李冰父子做了辅助工程.在离玉垒山不远的上游江心用木笼筑堰[4],在江心堆出一个形如鱼嘴的狭长小岛.这个狭长小岛和宝瓶口通道一起把岷江引流入城.这一凿一堆,使灌县从位于岷江的凹岸变成了位于岷江的凸岸,重新回到太保“攻位于汭”的理想风水模式.这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李冰父子借鉴了风水之水的思想,无据可考.但这项伟大的水利工程无疑验证了风水之水不仅可以指导建筑选址,也可经营改善风水.
秦汉时期,丧葬文化在孔子的提倡下,在秦始皇的推动下空前发展,墓葬开始起土丘,后又进一步发展到起碑刻.作为新的建筑形式,阴宅风水应运而生.有关阴宅风水活动最早的记录出现在《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樗里子(?―公元前300年)死前挑选了渭水南边、章台东面的一块地作为自己的墓葬地.他预言:“后百岁,当有天子宫夹我墓.”后来这个预言实现了,长乐宫和未央宫分列他坟墓的东西侧.史记对于樗里子挑选阴宅风水的操作没有介绍具体过程,按后期阴宅风水操作的演变规律,可以推断其在选址上应该继承了阳宅的做法.由于大量的传说神话了风水,人们对风水产生了崇拜的心理.开始有人探索风水好坏的理由,探询它和命理吉凶之间的规律性,这就促成了风水理论的形成.在儒学夹杂神学空前发展的秦汉时期,各种术数和神学的东西广为流传,不可避免地被引用到对风水的解说中,然后形成风水的理论.人们对风水的兴趣点从野外实地考察渐渐转向室内笔头推算.这些复杂的计算,涵盖了河图、洛书、天干、地支、八卦、六爻、阴阳、五行、历法、天文等众多领域.通过庞杂但体系严谨的对应关系来推断阴阳宅的朝向和动土的时间,达到天人感应的效果.这个时期产生了很多名俗,这些名俗也部分被风水吸纳.
《汉书·艺文志》记载有《堪舆金匮》这本风水专著.这是历史记载的最早的风水典籍,可惜已失传.客观分析,《堪舆金匮》里着重讲的应该是当时主流风水派别——“六壬”的知识.与之相对应的是这一时期出现“六壬盘”[5-6](见图3)这一用来辨方定位的风水器具(以“六壬盘”为原型,经后代风水师不断改良,才有了最终的风水罗盘).
图3 六壬盘
在对“六壬”名字的探考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这么叙述:“大抵数根于五行,而五行始于水,举阴以起阳,故称壬焉;举成以该生,故用六焉.”对“六壬”的这个提法是作者的一个推论.五行有水、木、火、土、金,从水开始.五行分别对应六壬盘上的十个天干.其中属水的天干有壬、癸,其阴阳属性是:壬为阳,癸为阴.所以用壬作为六壬的起始方位.而“六”字的来源是因为按照河图之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六代表阴水.举阴以起阳,所以叫“六壬”.“六壬”字面意思就是水.尽管“六壬”被广泛应用于各种占卜,但是,风水无疑是其重要的一个分支.从“六壬”风水的命名可以看出,在汉朝,当阴阳、五行、神学思想占据主流的时候,对风水影响巨大,风水随之变革.风水从着重有形的水转向无形的时空.建立完备的理论体系,把时空要素融合进阴阳五行,进而推算建筑方位和吉日吉时是这个时期风水鲜明的特色[7].风水师把方位划分成24个区域,并用仪器来测定,以此判断风水的好坏.这些方位的命名全部来源于天干、地支、八卦,并且都具有不同的阴阳、五行属性.在这些方位里,对应着“水”的方位“壬”被排在首位,显示了水在风水中的象征地位不可撼动.但风水开始从一门实践主导的技术,转变成理论与实践一起发展的学科.由于侧重点发生偏移,这一时期,风水对水的实际追求被削弱是不争的事实,风水对水的追求更多体现的是文化的内涵.
尽管两汉术数的融入使风水变得更加复杂,传统野外实践的风水并没有停止它前进的脚步.三国里最著名的风水师管辂(209—256年)是这方面杰出的代表.按《三国志》记载,管辂路过因反司马懿而被杀的将军毋丘俭的墓地,察看了墓地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四灵围合”情况,得出预测毋丘俭家族两年内要灭绝的风水之说.管辂的实践考察说明风水在这个时期,对山形的考察已经很完备了[8].
东晋则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风水大师——郭璞(276—324年)和他所著的风水界第一部传世之作《葬经》.郭璞在《葬经》中正式提出“风水”这一名称.在这以前,人们对风水的称谓是“相宅”、“地理”、“堪舆”等.郭璞被后人尊为风水的祖师.而《葬经》则作被奉为风水的宝典,后世的风水师无不以它为指引,从未怀疑或否定它的权威性.
《葬经》里除了总结野外考察山的具体操作,提出了比任何前人更丰富的操作要领外,更解释了原因.它也提到了吉时的选择和方位的选择.可以说融合了前人智慧的结晶.此外,《葬经》重点突出了水的重要性.《葬经》是这么给风水下定义的:“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葬经》又说“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可见,在郭璞的认识里,气是风水的核心物质.而气的汇聚,依赖于两种自然元素:山和水.通过山的围合能藏风,也就达到了气不被风吹散的目的,这是被动聚气;气到水边则自发聚拢,这是主动聚气.在山和水两大元素的对比中,水明显更为重要.可以说,第一部风水典籍奠定了水在风水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葬经》里对水的追求是:“法每一折,储而后泄,洋洋悠悠,顾我欲留,其来无源,其去无流.”意思即水要弯曲环绕,来看不到源头,流走缓慢看不到出口,体现出气长而不泄的特点.
早期风水对水的形态、大小、流速有一定要求,按照这些要求在水边选址、营建,可以有效避开洪涝灾害,方便生活用水和生产用水.这些对水的追求归纳起来就是:顺应自然,趋利避害.它的科学性来源于前人实践经验的总结,对今天的城市规划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到东晋时期,风水对山的要求已经形成完备的层次体系,对水的要求则比较简单,但水在风水中的地位独一无二.而风水的五行、方位等众多基础理论知识中又处处渗透着水的文化属性.风水之水本身也是一种水文化,和其他水文化乃至其他中华传统文化联系紧密,不可分离.
[1] 何晓昕,罗 隽.风水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18-21.
[2] 杨 柳.从得水到治水——浅析风水水法在古代城市营建中的运用[J].城市规划,2002,26(1):79-84.
[3] 朱学西.中国古代著名水利工程[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7:56.
[4] 涂师平.从良渚大坝谈中国古代堰坝的发展[J].浙江水利水电学院学报,2017,29(2):1-5.
[5] 邵伟华.中国风水全书[M].西藏:西藏人民出版社,2004:8.
[6] 王其亨.风水理论研究[M].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2005:266.
[7] 陈维辉.中国术数学纲要[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4:1-3.
[8] 王深法.风水与人居环境[M].北京:中国环境出版社,20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