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毛尖
大春老师到上海来,常常请陆公子召集一帮人吃饭喝酒,因此就在酒桌上见了他好多次。他保留着山东人的豪爽,说得多喝得多,有时高兴了,摩拳擦掌,那就是得写字才能收场。于是一帮人浩浩荡荡开拔陆公子家,张大春要写字。
老实说,上海虽然藏污纳垢,到底也藏龙卧虎,在大春旁边看他写字的,除了我们两个作协副主席,还有宝爷沈爷这样花名满江湖的角儿,他们见过比大春相貌好的,见过比大春小说好的,见过比大春书法好的,但是,大家还愿意看张大春在那里一边喝一边写,一边甚至还糟蹋一两茅台润笔,没什么原因,因为他会讲故事,尤其他对每个字的身世都了如指掌,他写到“美”,就说美的故事,写到“人”,就说人的故事。
他说每个字都是文言文,“语文课本可以百分之百是文言文”,这个话,应该让教育部领导听听。这几年,关于中小学教材的文言文比例问题,争得硝烟四起,如果我们每个老师都能像张大春一样上语文课,那文言文比例就绝不是问题。比如,大春看沈爷有些恍惚,就问他最近是不是害相思,沈爷说是。大春就说,你这场相思,算是穷尽了“害”的同类意思,是陶文中的“恐”,还有“怕”,有“惶”,有“惧”,有“惴”,你看你现在的坐姿,就是个“耑”字,“耑”是什么,草木初生的幼苗又难耐风雨寒暑。随后大春从《史记·魏世家》讲到文字学的大谜“怕”,随口引出《老子·二十章》:“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孩之未孩”,沧海桑田啊,那时“怕”字还了无怕意。最后,大春写了幅“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勉励沈爷,沈爷接过两“不”两“怕”,一扫阴霾,“如婴孩之未孩”。
这是字的功效,也是张大春这些年痴迷于说文解字的原因。2011年,他接棒了早年由梁实秋在《读者文摘》上开创的“字词辨正”专栏,开始为广大读者做文字和文学的盘古之事,比如,他用一个“邻”字就解释了古人的世界观。
大春少年时代跟一个姑娘共读过《虬髯客传》,当时被姑娘批了一句“胡扯”,认为故事场景太荒诞:红拂女、李靖寄宿灵石旅社,红拂女床前梳妆,李靖一旁刷马,这时虬髯客骑驴进来,侧身躺舒坦了,看红拂女梳头。少年大春无力回击,耿耿三十年,终于在剖读“邻”时豁然开朗,原来旅馆以四壁相隔分别亲疏是今天的事情,唐朝之前,大家都在更宽大相容的空间里,“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也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好,都是在一个因缘际会如老邻居般的世界里,《战国策》和《列女》传里都有相邻而居的姑娘夜夜相聚一室纺纱的故事,虬髯客进店看到红拂女梳头,也只是唐朝的日常。
特别喜欢大春重新召唤回来的春秋日常,他用字烛照出中国人几千年的身家性命,字字都是舍利子,见字如见如来佛,而我们,厕身在《见字如来》造出的灿灿字庙里,觉得当一个中国人真是讲究,“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为什么要赞同曾点呢?因为在人世存敬心,举头三尺才能春风浩荡。孔子对子路、冉求和公西赤的回答只是笑笑,因为他们或者人格特质不受语言修养的束缚,或者对政治礼仪缺乏敬意。生为中国人,就应该知道祖宗给的字字句句,就是生命索引。
大春解字因此有点像文化招魂,他重新打开“英”和“雄”,分开“慈”与“悲”,他把它们从日常语言的泥潭中打捞出来,洗洗刷刷让我们对怪、力、乱、神刮目相看。在这个意义上,这本《见字如来》跟他的小说语法很像,就像他一直试图用故事对各种意识形态进行解构,大春说字就是用单词来清洗读者的习见,哎呀,原来活在世间,我们跟祖宗也半斤八两,从前用来表现胆气豪壮的,也就三个字,“勇”“敢”“果”,远不及用来形容怯懦的多啊!而就着这一点祖传的软弱,我们又可以把酒当歌,一路从微醺喝到酩酊。
不知道大春是不是常常微醺着开写他的《见字如来》,因为这本书最吸引我的,还不是日常字的返璞归真,我最喜欢看的,是每一篇的引子部分,似乎是借着一点点酒意,济南老宅的旧事,台北少年的心事,涌出字里行间,他们既是张大春青春的赋比兴,也是中年男人的那点小惆怅。这些红尘往事像纪实也像虚构,和后面的考据镶嵌镶拼,构成极为独特的张氏文体,譬如,讲完他相当拽的第一份正职,一句“这就引出了一个故事”,直接转入南朝萧梁开国大将曹景宗的故事,虚虚实实,居然没有一点突兀,所以,我有时候也搞不清,张大春是为了讲他那些个快捂熟了的故事来解“酒”,还是解“酒”前先用个故事来醒酒。
有个大春朋友的老舅的故事。有一天邻村办喜事,老舅去了,连喝三天三夜,然后,老舅随手抓过一杆三尺长的大烟枪来,才一打火,但听“砰”的一声,炸了。老舅就此再也没有醒来。
这个故事绝对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因为大春笔下,老舅的死成了传奇,一路大家把老舅抬回家,“七窍里还冒着湛蓝色的火苗子”。这样的故事在这本书很多,和大春有关的男女故事也不少,包括他自己大哥张世芳,张世芳一生以及四个老婆的故事,张大春用八百字写完,再用八百字写“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谁知道!我们只看到,张大春对于大唐般富足的人生瞬间,不管后果怎样,是动心的。这个,在我看来,构成了他叙事的内在动力,虽然他拿了认字当借口。
因此,如果我们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张大春,说文解字是他写作的起点,但也构成了他最大的淫欲,如同大春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