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新一代硅谷人的命运与挣扎——读陈谦长篇新作《无穷镜》

美国 阙维杭

新年伊始，在硅谷南端静谧的一隅，读著名旅美作家陈谦的中篇小说新作《无穷镜》，便很快融入她所描写而我也熟悉的硅谷不同场景和风情的世界，也开始进入那些我略知一二甚或隔行如隔山般的科技、人物世界。新奇幻妙，影影绰绰，旋又变幻出一个个难以捉摸的幕后景象，催人追索，探求真谛。

《无穷镜》描写硅谷华人高科技创业者的日常生活和追逐梦想的苦乐进程，借助研发新型“眼镜”高端核心技术的艰难反复，展示数码世界昼夜不息的没有硝烟的战事，也揭示出不同风云人物各自不同的隐忧伤痛……当科技成为创新创业的主旨乃至生活中须臾不可分割的角色，人与人的世界也便陷入了隐私奥秘无处躲藏、防不胜防的尴尬境地。在这个捉摸不透又难以逃遁的“无穷镜”时代，你若想并且可以窥探他人，也必会被他人轻易窥探。再私密再隐蔽的东西乃至心灵深处，都仿佛被层层撕开、透析，真切而又虚幻，现实而又荒谬。

《无穷镜》不是简单地叙述硅谷人的创业故事，而意图在看似平淡空灵的描述中，塑造出当下繁复而立体的世俗空间与心灵世界，家庭、婚姻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可能迷失，私人生活在商机情报中或成某种机杼，构思慎密布局严密也终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像陈谦能够用一句话——“我们的人生道路是外部世界无数镜像的叠加”——来概括“无穷镜”的寓意那样，当外部世界无数镜像叠加后投影到我们的人生，已然不是我们自己能够掌控的本来面目了。由此，人们无奈地沦陷于似乎无所不能的高新科技之中，个人自由安全感怆然顿失。

继新世纪初问世的那部名满一时的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之后，陈谦曾坦言自己陷入硅谷的职场生涯，忙忙碌碌，不堪重负；她虽然仍然执着于心爱的写作，也时有力作问世，却没有再正面写过硅谷故事。也许，置身于硅谷的变迁和科技产业更新换代的旋涡之中，她需要跳出来换一个角度，拓展全新的视野去重新审视硅谷职场以及硅谷人生。今天，《无穷镜》把一个更新奇更具有象征意义的硅谷故事端在世人面前，让读者重新咀嚼硅谷的生活标杆与个人的生命价值，以及时时处处缺失安全感而陷入尴尬境遇的无奈。

小说的主人公珊映花了六年时光从斯坦福读出电机工程博士，现在是硅谷一家初创公司的CEO，一位在IT界滚打摸爬十几年的女工程师乃至女强人，堪为留学生中的佼佼者。在她当教师的父亲的期望与推动下，“珊映习惯一个台阶接一个台阶攀登的生活方式。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却肯定它在前方某个高处”。父亲与女儿间有着人生的暗语，一生要做那夜空里绽放的烟花。因为“有幸能在短暂一生里燃放出烟花的人是非常幸运的”。在她与康丰结婚时，父亲也对她和他祝酒说：“一起去实现你们的人生理想，一起去点燃你们生命里的焰火。”珊映一路被称为“烟花”的人生目标推动往前，到了创业关键阶段，“那夜空里腾空怒放的烟花，忽然成为人生目标的一个具象”。

缺乏“野心”在美国或许就意味着平庸。珊映的“野心”也即包含并超越了“志向”的自我期许——要做一番事业，成为硅谷的成功创业者，这又需要比志向更庞大、更强烈的意志力。她的“野心”带着强烈追求却或许无法实现梦想的悲壮色彩，急切地“等待着用一场烟花给自己在通往罗马的大道上划下完美的句号”。……然而迄今她离梦想成真还横隔着似乎难以逾越的鸿沟，自身却已然遍体鳞伤：婴儿因流产而夭折，康丰离她而去，自己则像被绑在战车上的零件连轴转，难以喘息，带领一个二十来人的新创企业，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又没日没夜地成为美国硅谷——北京中关村的空中飞人；以至于“她不用照镜子，都能知道自己那一头长发里，最近又冒出了许多粗壮坚挺的银丝”。

珊映住在位于硅谷昂贵社区洛斯阿图斯山上的一座梦之屋，周围丛林坡峰间都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各种豪宅，是成功人士的隐居之所，包括她敬爱的邻居、斯坦福大学的导师老尼克的花园别墅。置身于“山野间清新的原生态，对比着山下硅谷的万丈红尘”，入世和出世频繁切换，这便是珊映每天身临其境又纠葛其中的世界。

在家里工作累了，珊映会给自己倒杯红酒，坐到高椅上用望远镜看山谷远景，放松心情。也看看对面山坡上那些豪宅后院里的派对景象。这台望远镜，连接上3D眼镜测试器和手提电脑，让她得以从容地观察外面那些掩映在林木花草间的宅第后面的生动画面。她常常会为此欣喜。殊不知，犹如卞之琳的诗歌《断章》所描述的那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当珊映在家里透过高精尖的设备眺望、窥视外面世界的角角落落之际，她怎么能够料到外面甚至窗口对面人家的另一扇窗口下，也会有人在瞄准她这儿的风景呢？《断章》是诗意和哲理的融汇，珊映遭遇的现实则是个人隐私荡然无存后的无奈与恐惧。

珊映的创业似乎已接近成功，她主导的红珊科技以独特算法研制出的芯片，可以转化谷歌眼镜的平面图像为3D成像。能耗极低的这款不乏突破性技术贡献的芯片，引起“谷歌眼镜”团队决策层的注意，也被其他关注可穿戴电子设备的大小公司所跟踪。在解决剩下的瑕疵瓶颈问题以争取新融资的关卡之间，珊映急切需要从尼克那样的前辈身上获得智慧的引导与阅历的点拨。

珊映多次应邀到尼克的玫瑰小花园去喝咖啡、聊天，尼克总会给她不错的鼓励、建议，甚至给她演算足以解决科研难题的算式，而每当她要记录相关点子，或者试图拿起iPhone拍照时，都会被尼克挡住：No evidence （不留证据）！这是尼克的口头禅，他总会强调说：“发生在玫瑰园里的一切，都留在玫瑰园里。No evidence！”

如今七十来岁的尼克年轻时为军方开发军用网络，总爱强调网络的不可信任和可怕——上传的信息只要生成，就可能在任一节点被截留，成为他人手里的永久存在，哪怕信息源自己已清除。对他而言，只有No evidence （不留证据）才是安全、可靠的。

这是一代美国科技人刻骨铭心般的自我保护意识和戒心，哪怕与朋友交流也坚守了这条底线。科技愈发达，人与人交往的界限愈缺乏保障。不仅仅是担心各种技术指数、科研成果、专利的无端流失，也不乏人情、信赖、安全感的缺失。

当尼克介绍自己的朋友兼学生、硅谷名人、谷歌并购部门的负责人戴维·沃克到珊映家里会面，了解红珊产品质量之际，珊映兴奋与忐忑地感觉到离成功仅仅一步之遥。戴维在窗边试用珊映新开发的器件观看外面的风物，大为赞赏。但她不久即发现，即时即刻戴维穿着浅湖蓝马球衫站在窗边，手拿着3D眼镜测试器向外观看的情景，已经被摄像安放在微博网络上了。发照片的人正是珊映关注已久的博主“安吉拉-叶”。这让她大吃一惊，也才意识到那个“安吉拉”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般就住在附近，现在更可以确认就住在对面的某一栋宅子里。事实也就是：她已然被对方窥探了许久，这是何等恐怖的事啊！

当珊映设法找到安吉拉的住宅，如愿以偿以事涉“商业机密”为由敦促对方删去照片之后，旋即又看到尼克的短信，以及重新跳出在安吉拉微博里贴过也被删掉的那张照片，又再度传来尼克那句惊心动魄的口头禅：No Evidence！强大的互联网等技术，早已使一经流出的任何信息再也无法销声匿迹。

这样的“轮回”简直让珊映无语乃至要疯狂。“无穷镜”的意象达到极致，科技人遭遇被科技产品包围足以揭开任何隐秘的困境，No Evidence也几乎成了挣扎不脱的魔咒。在这个精英云集的硅谷高科技界乃至整个社会，曾经的风云人物尼克那句口头禅“No Evidence （不留证据）！”堪为面对人类无所逃遁的“网络黑洞”的最彻底也最入世的表白，实在是画龙点睛之笔，令人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陈谦凭借自己曾在硅谷职场打拼十余年的经历，以及熟悉相关科技发展趋势的专业背景优势，也以IT界“过来人”饱经沧桑的心态，倾力打造出一个“无穷镜”的世界，传神而透彻地刻画了当下硅谷科技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也传递出那些科技新贵、社会精英们不为人知的心灵世界。一方面，在追逐成功、幸福的“烟花”般绚烂的目标过程中，他们其实也深谙“越是可能成功的人，也越是可能面对失败”的道理甚至可以说是职场定律；因此他们无论资历深浅，都如绑在战车上的零件，不停地旋转旋转，除非你自己试图退出，甘愿承受一无所有的后果。另一方面，在创新创业的大氛围里，在科技日新月异的年代，在各种穿戴设备层出不穷试验翻新的现实中，人们在创造、分享科技成果的同时，也赔上了个人隐私毫无保障、随时随地都会被无端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代价。《无穷镜》着眼于硅谷的新时代：社交网站、移动互联网、可穿戴设备等种种全新领域的技术创新，带领着硅谷又一波的兴旺，而这波兴旺浪潮中的“弄潮儿”，才是时代造就的主角。他们紧跟时代步伐唯恐落后半拍的生活、工作节奏，他们创新出奇希冀跑在业界前端的争分夺秒的步履，他们又担惊受怕心灵脆弱唯恐有任何evidence（证据）流落外界的莫名恐慌，仿佛置身于毫无隐秘的天地之间，每时每刻都可能被窥视被曝光而毫无保障。

珊映无疑是这样的“弄潮儿”之一，也是小说中性格刻画、经历描述和内心世界展现得最鲜明生动的人物，借助谷歌眼镜这样已然进入世人现实生活的高科技穿戴设备为媒介起因，以及“弄潮儿”要为之锦上添花也借此绽放自己人生“烟花”的艰辛历程，小说架构起的人物舞台在科技时代的背景下全新亮相，展开了创业追求、梦想嬗变、家庭变故、心灵挣扎等不同层面的交织、碰撞，也展现出由于外部世界无数镜像叠加后导致的人生百相、世态炎凉。

小说的精彩之处也正是揭示了极具警戒意味的职场乃至人生经验，那种在被科技产品占据到人体每个肢体、社会每个空间的当代社会的极端无奈无助和无力感。《无穷镜》虽然不以繁复的故事引人入胜，却以创新创业氛围中的人物轨迹、思绪纠葛牵绊住读者的意趣乃至神经。这是一个新硅谷时代，也是一个全新的境界。再聪慧的职场精英，再牛气的科技狂人，再拼命的创业强人，也执拗不过“No evidence”的职场另类铁律。所有的游戏规则，在一代胜过一代的科技产品的包围侵袭下也将束手无策。这其中掺和了常态的科技界变革定律，也掺和了非常态的社会悲情因素；而抽象性格即命运，设若人物的性格无法适应这样的环境，最终就可能导致命运悲剧。透过《无穷镜》中的一些人物，读者可以咀嚼出原本高深却也已渗透到社会人生的哲理意味。

小说的故事没有故弄玄虚般地刻意编排，因为作者太熟悉那样的场景与变化，只需构思人物关系间的合理调配。难得的是故事题材所无法回避的种种技术层面的叙述、解释和词语，在作者笔下获得了相当简洁的处理，足以使毫无专业背景的读者也能够阅读无碍。让人击节赞赏的更有作者驾驭语言文字行云流水般的老到和淡定，从容不迫的叙述间浸润着丝丝优雅。对硅谷一些场景、人物思维的描写，在不乏激情的诗意中蕴含了睿智的观察，在疏朗大气的具象描写中浓缩了生命万物的气象。这样的语境语句，给不进则退处处有陷阱的硅谷职场平添了生活情趣，读来意境迭出，余韵邈远。

笔者在多年前点评陈谦的作品时曾经写到，这是一位摆脱心灵枷锁的自由写作者，甚至也可以说是发掘海外华裔高科技群体心灵隐秘和情感缺憾的前驱者。如今读到她七易其稿的最新力作《无穷镜》，我感到她尽管多年没有正面写硅谷，但一出手依然是硅谷题材的写作高手。今天，新硅谷时代的高科技群体心灵隐秘和情感缺憾，依然需要人们去认识去洞悉，陈谦的《无穷镜》就是一面很有立体感的新锐透视镜，写出了一个硅谷新时代的造梦世界，更揭示了一代硅谷人的命运与挣扎，一代硅谷人的心灵与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