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苏的“女性写作”理论研究

2018-01-28 19:31
关键词:美杜莎波伏娃气质

(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埃莱娜·西苏是法国当代著名的学者、作家。她本人拒绝女性主义,因为在她看来,女性主义者都是在男权体系下主张权力的改良主义者,而西苏自己则抛弃整个男权体系。由于西苏致力于推翻父权制和解放女性,所以她在学界一般被视作女性主义者。西苏于1974年在巴黎第八大学创立了女性研究中心和女性学博士点,并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发表了一系列研究女性问题和“女性写作”的作品:与卡特琳娜·克雷芒(Catherine Clément)合著的《新生儿》(La jeune née,1975),论文《美杜莎的笑声》(Le rire de la Méduse,1975),《性或头?》(Le sexe ou la tête?1976),以及著作《来参加写作的女人》(La venue à l’écriture,1977)。以上提到的四个文本是互相重复的,有时候同一个段落会同时出现在两个文本当中,这是西苏的策略,旨在鼓励读者对其作品进行非线性阅读。[1]102在《新生儿》中,西苏提出“女性写作”(écriture féminine)的概念,这一概念后来出现在给西苏带来世界性声誉的论文《美杜莎的笑声》中。本文将从女性气质、“母亲”和身体三个角度阐释西苏的“女性写作”。

一、“女性写作”与女性气质

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在法国的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浪潮中,上半场是以波伏娃为代表的普遍主义思想占上风,下半场则是以西苏为代表的差异主义思想占上风。西苏的论文《美杜莎的笑声》成为法国甚至西方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重要参考文本。该论文最初发表在杂志《弓》(L’arc)第61期上,这一期的主题是《西蒙娜·德·波伏娃与女性斗争》(Simone de Beauvoir et la lutte des femmes)。然而,波伏娃在这一期中明显受到“虐待”。一方面,这一期的论文并没有完全认同波伏娃的女性主义思想;另一方面,这一期让人记住的名字,不是波伏娃而是西苏。西苏绕过了波伏娃与女性斗争这一主题,有意要超越波伏娃的女性主义思想。

波伏娃和西苏都面对着古老而强大的父权制,其意识形态是二元对立,它导致等级化,为男尊女卑辩护。波伏娃试图证明女人和男人在本体论上的平等,指出女性的低下是整个文明造成的,鼓励女性摆脱女性气质和无节制的生育,通过参加社会劳动获得独立和解放,达到与男人的事实平等。实质上,波伏娃是在倡导女性通过抹杀女性气质来达到与男性的相似,以便上升到男人的高度,这本身就暗含着女性气质的低等。在文学创作领域也是如此,波伏娃认为,女性作家由于受到整个传统的压制,没有像男性作家那样把握整个世界,质疑既定世界,与世界抗辩,而是更倾向于书写自我与自我的狭小世界。[2]567-577波伏娃认为,解放的女性会像男作家一样书写。[2]578这事实上也是在认定男作家的书写代表了普世性。

而西苏则拒绝在二元对立体系内争取女人与男人的平等。她致力于推翻整个父权制及其二元对立体系,打破等级制度,拥护多元和开放,构建思考和书写女性问题的新方式。她反对波伏娃等人倡导的无性化写作,主张重新发掘女性气质的价值并号召书写女性气质。其实,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些法国女作者用不同的表述来形容同一现象的不同方面。除了“女性写作”之外,还有“女人的写作”(écriture de femme)、“妇女性”(femellitude)、“像女人/男人一样写作”(écriture comme une femme/un homme)、“作为女人的写作”(écriture en tant que femme)、“雌性写作”(écriture femelle)、“女人—写作”(écriture-femme)。[3]494《美杜莎的笑声》最终成为“女性写作”和女性气质的政治、理论和审美宣言,它清楚地宣告了后波伏娃时代的女性尚未清晰表达出的意愿。

在《美杜莎的笑声》一开头,西苏就用命令式号召女性参加写作:“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4]188西苏意识到,女作者的无性化写作实质上是在遵照男性制定的写作规范。西苏揭示写作与理性传统的一脉相承:“它的确就是那同一种自我爱慕、自我刺激、自鸣得意的菲勒斯中心主义。”[4]193西苏抛弃整个菲勒斯中心主义传统,号召在写作中嵌入女性气质。西苏没有给“女性写作”下定义,因为定义容易导致封闭。但她确定的是,女性写作不是由作者的生理性别决定的,因为一些男性的书写也散发着女性气质。在《美杜莎的笑声》中,西苏把让·热内的《豪华葬礼》树立为男作家书写女性气质的榜样;在脚注中,西苏再次提及让·热内,并把他跟柯莱特、杜拉斯一起视为20世纪仅有的描述女性气质的法国作家。与此同时,西苏也反对西方传统的双性气质,认为它是源自男性的阉割恐惧,为了维护男性的荣耀。西苏提出另一种双性:“每个人在自身中找到(repérage en soi)两性的存在,这种存在依据男女个人,其明显与坚决的程度是多种多样的,既不排除差别也不排除其中一性。”[4]199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原因,男人要维护阴茎的单一荣耀,倾向于拒绝女性气质。而女人不被阉割情结困扰,更容易接受双性气质,因此,西苏认为双性写作更有利于女人。

二、“女性写作”与“白色墨水写作”

西苏重视声音、身体和向他者开放自己的能力,这些是“女性写作”的构成部分。一方面,女性写作与声音的关联暗含着与“母亲”的亲密关系,从而演绎出“白色墨水写作”这一概念;另一方面,对身体的重视则演绎出“身体写作”的概念。下面来分析这两个概念:

首先,“女性写作”与声音的关联。西苏把言说的女人整体上看作是声音:“她通过自己的身体把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4]195写作只是言说行为的延伸,因此在幻想或无意识层面,所有的女性文本都贴近声音,贴近语言的肉感,远超出男性的文本。在女性言说和女性写作中回响着歌声,每个女人都鲜活地保存着爱的声音。每个女人的声音不仅是她自己的声音,更是来自其心理的最深层结构:她的言语成为她所听到的歌声的回响。歌声在西苏的文本里是反复出现的隐喻:“声音,法律之前的歌声,出现在呼吸没有被象征切断并在分离的权威下整合进言语。这是最深度的、最古老的、最令人喜爱的拜访。”[5]172陶丽·莫伊把西苏理论中的声音解读为母亲的身体。[1]114母亲在这里也是一个隐喻,西苏把它理解为无名、善的源泉。西苏把伴有母亲奶水的前俄狄浦斯空间比作在女性写作中回响的歌声的源泉,在女人那里总是多少保存着母亲的奶水,她是用白色墨水书写:“在妇女身上,总是多多少少有母亲的影子,她让万事如意,她哺育儿女,她起来反对分离。”[4]196

女人同声音关系紧密,因为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压迫“母亲”:“没有一个女人像男人那样为自己高筑对抗冲动的壁垒。”[5]173西苏的声音概念类似于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符号”概念。很显然,西苏和克里斯蒂娃都通过“母亲”来彰显女性主体和女性特殊性。西苏认为应该重新思考同“孩子”的关系。在文本外的现实世界,如果说波伏娃为代表的普遍主义思想揭露了资本主义和家庭主义迫使女人生育这一现实,那么,这种揭露和谨慎不应该成为一种新形式的压迫。

三、“女性写作”与“身体写作”

关于“女性写作”与身体的关联,西苏声称“女性写作”会让女人作出一些决断和改变,这在女性的历史上是必不可少的,有两个密不可分的层面:一方面写作可以找回女性的身体,另一方面写作可以让女人夺回话语权。对西苏而言,女人离自己的身体更近,男人因为受到成功的诱惑而远离身体。女人应该书写自己的身体,通过自己的身体去书写,解放自己的身体,因为女性身体长久以来被覆盖、被审查、被没收:“我们一直被摈拒于自己的身体之外,一直羞辱地被告诫要抹杀它,用愚蠢的性谦恭去打击它,我们成了那老傻瓜诡计的牺牲品。”[4]201写作可以重新赢回自己的身体,实现女性与其性欲去审查化的关系,还给她自己的力量、财产、乐趣、器官,还给她被封起来的巨大的身体领地。由于女性性欲远不是同一的或同质的,而女性的想象域是取之不尽的,召回身体,就是召回一种被压抑已久的力比多冲动,让无意识的巨大资源喷涌而出。建立写作与身体的关系,便能够发明一种打破封闭、等级、修辞、布局和编码的语言。这样的写作被认为是建立了被多种声音穿越的多元领域,它通过移动词语的通常意义来引入多重意义,令我们发现不一样的世界。

事实上,身体写作并不是西苏的发明,20世纪的男作家们也在书写身体,包括女性身体。西苏的先锋之处在于,号召女性自己来书写女性身体,甚至连波伏娃也对冲破禁忌来书写女性性欲的女作者表示钦佩:“我认为应该鼓励这种大胆,这种语言的激烈,因为这是自由的一种形式,并且这是女人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并承担它的一种方式。”[6]574波伏娃认为这也是消除女作家面对男作家的自卑情结的方式。[6]575

四、结语

西苏的“女性写作”理论旨在颠覆整个菲勒斯中心主义,打破等级和封闭。西苏通过强调写作与身体和声音的联系,号召回到想象域,回到前俄狄浦斯阶段。这个阶段的婴儿尚未习得语言,象征秩序尚未建立,因此也尚未有压抑。另一方面,女性身体的力比多冲动是写作的无穷源泉。当然,西苏的理论不免带有矛盾性和局限性:第一,西苏的主张是去历史和去政治的,显得远离实践,不可避免地带有乌托邦色彩。虽然在19世纪和20世纪女性处境获得了极大的改善,女性获得了从未拥有过的诸多权利,但女性总体上还没有达到与男性的事实平等,仍然需要女性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多的权利,而不是仅限于在无意识领域进行文本游戏。第二,在西苏的理论文本中存在着矛盾和冲突,把写作当作女性本质阻碍了针对文本性的解构视野。[1]126女性的处境使得女性看待世界的方式跟男性不同,但这不是女性特有的审美。第三,诚然,母性是女性气质的代表,但在西苏的文本中,把女性气质完全等同于母性是值得商榷的。“这种把母性等同于前俄狄浦斯结构的方式意味着自然化,它把母亲—女性限制在子宫—自然,那里尚未有文化。难道,女性写作是一种‘母性写作’?”[7]5显然,这落入了本质主义的陷阱。

综上所述,“女性写作”的历史功绩在于把女性过去被视为残缺的地方变成优势,使女性重新获得作为女性的自尊。但是,宣扬女性气质并不一定要拒绝整个男性世界,同时要防止对女性刻板印象的重新开发,防止女性重新被封闭在母性和家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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