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办”老师们

2018-01-28 12:59:24
教育家 2018年33期
关键词:民办教师录音机小学校

我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村子里读完的。小学是村小,那个年代每个村子里都有的小学校;初中是联中,由临近的几个村子联合兴办起来的小学校。这些小学校的老师,也就是我的老师们,全都属于那个时代的一个特殊教师群体——民办教师。

我的第一位老师姓刘,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具体名字。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她瘦弱到纤细的身材。她很瘦,每每下课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就会聚在一起,郑重其事地商讨一个话题:当大风来的时候,刘老师会不会被吹跑?如果被吹跑的话,她可能会被吹到哪里?然后,我们就很担心,很焦虑。

大风没有把刘老师吹跑,我却在教室里栽了个大跟头。记得头一天晚上村子里放了一场电影《英雄儿女》,英雄王成壮烈牺牲的镜头很快成为我们热议的话题。第二天早晨,我们依次在教室里模仿王成喊豪言壮语的那个片段。轮到我的时候,心血来潮,我登上了“课桌”,以期表演得更加逼真。“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课桌”竟然轰然倒塌。所谓的“课桌”,不过是两摞砖头架起的一块水泥板。本就颤颤巍巍晃动着的“课桌”,在我激情的踩踏下,终于倒下了。而我的眼角,结结实实地碰在了水泥板的棱角上。顿时,血流了下来。

小伙伴们吓傻了,纷纷逃出教室。就在这时,刘老师冲进教室,背起我就往村卫生室跑。学校离卫生室比较远,她开始慢慢体力不支,我几次央求下来自己走。她一声不吭,却也没有放手。当跨进卫生室时,她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向医生喊:“赶紧看看这孩子的眼!”当医生检查后告诉她,只是磕破了眼角,其他没有什么大碍时,她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哭,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如初。哭了一阵子,医生已经替我处理好了伤口。她站起来,盯着我看,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心里开始发毛,心虚加上紧张。突然,她朝着我的屁股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又哭,一边哭一边喊:“你吓死了我了,你吓死我了!”

至今想起来,那种只有母亲在受了惊吓之后才会有的做法,分明就是最澄澈、最真实的师爱。也许,她至今也不会说出“爱就是教育,没有爱就没有教育”之类的话。但是,骨子里那份淳朴自然的善良,可以轻易击碎任何豪言壮语和口号。

那年,她才十六岁,读过两年初中。第一年当老师,也是最后一年当老师。

接替刘老师教我们的是王之新,虽说只读过几年小学,却已经教了好几届学生。

我们学校紧邻一条小河,村子里每年都会有好几条年幼的生命被河水带走。为此,王老师专门向我们下死命令——谁都不准私自下河洗澡。但我们依旧会偷偷摸摸地跑到河里去游泳,还会大张旗鼓地比赛跳水。当然,依旧会有小伙伴顺着河流的方向去了远方。一天下午放学前,王老师把全班的男生叫到操场上,一字站开。然后,他下了一个让我们哭笑不得的“命令”——把上衣掀开,露出肚皮。看着一溜儿的黑肚皮,他稍微坏笑了一下,从兜里拿出一个纸袋,又从纸袋里摸出一个红红的大印和一个圆盒子。不一会儿,我们每个人的肚皮上就有了一个红红的印章。

我们面面相觑,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这时候,王老师板着脸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检查你们肚子上的大印,谁要是没有了,就一定是下河洗澡去了。以后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查大印,盖大印。”有个大胆的同学问:“天这么热,我们不洗澡不臭死了吗?”王老师说:“可以在家里洗澡,留着大印这地方不洗;也可以跟着大人去河里洗澡,但第二天必须有大人来证明。”我们集体泄了气,这一招真狠。这个做法,一直坚持到我们小学毕业。每到夏天,那枚大红印章就会准时盖在我们的肚皮上,天天如此。当然,因洗澡而造成的悲剧,在我们班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我已经记不起王老师是怎样给我们上课的了,也记不清楚他到底教给了我们什么知识,只有那枚鲜红的印章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没有接受过师范教育,也没有读过教育理论书籍。但是,这些粗糙甚至有些粗野的做法,却实实在在地帮助我们度过了一段极不安全的生命历程。

就在我开始读初中的那年,联中也开始设英语课。尴尬的是,学校里十几个老师中,没有一个人学过英语。但是,课却必须要开设。后来,有一位老师主动站出来教英语课,他就是我的英语启蒙老师王怀民。

王老师是复员军人,身上具有军人不怕困难的气质。他虽然也没有学过英语,却能说几句俄语。“英语、俄语不都是外语吗?我就不信那个邪!”这是他的口头禅。于是,他从数学老师变成了英语老师。他也不会英语怎么教英语呢?王老师自有他的办法——现炒现卖。每天上午,他骑着自行车到近二十里地的中心校去听英语课,下午赶回来再教给我们,无论刮风下雨从不耽误。就这样,在这个最偏远的小学校里,每天都会传出一阵阵很不标准的“英语”。

随着英语单词的增多,已不再年轻的王老师已经明显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王老师便央求校长买录音机。校长两手一摊,哪来的钱呢?有一天,王老师把我们带到学校门口的一棵大槐树下,说是让我们体验一把大树下读英语的感觉。读着读着,校长骑车从外面回来了。王老师让我们齐声向校长喊:“Good afternoon, teacher.”一连几遍。就在校长慌不迭地不知如何回应时,王老师一把把校长拉到我们面前,用他洪亮的军人大嗓门喊:“同学们,校长说了,看到你们英语学得这么好,学校准备把这棵大树卖了,给你们买录音机学习英语,大家掌声感谢校长!”在我们热烈的掌声中,校长果然坚定地说:“卖!卖了去买录音机!”

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那是王老师的一个“阴谋”,校长为此还狠狠地凶了王老师一顿。但是,树是真的卖了,录音机也是真的买来了。从那以后,我们在录音机里,听到了我们从未听到过的英语。录音机的到来也带来了一个副作用——王老师的英语权威受到了挑战。在此之前,一个单词,一个句子,怎么读,王老师就是标准答案。而现在,就会有学生问:“老师,这个单词录音机上读的怎么和你读的不一样呢?”学校里开始有人开王老师的玩笑:“老王,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要是不买录音机,谁会知道你读得不对呢?”王老师仍然是大手一挥,仍然是军人般的洪亮声音:“我丢人不要紧,总不能让学生学一辈子错的英语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至今仍然对王老师充满了敬意,大概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最质朴的担当。对于教师来说,专业能力固然重要,但对教育、对学生那种无遮无拦的责任感,则是一种更为重要的为师之道。

临近退休时,王老师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按他的话说,咱也成了正规军。

民办教师这个群体,有点像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期企业使用的“亦工亦农”人员。如果单从行政意义上来鉴别的话,他们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教师。但是,在那个特殊时期,正是这些没有编制、不吃国库粮的民办教师,用自己的青春和热情顶起了乡村教育贫瘠的蓝天。也正是这些民办教师,卑微却毫不懈怠地演绎了师者最纯粹的质地——爱心、智慧,担当,让我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村孩子,看到了一束教育的光。

感恩他们,我的“民办”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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