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耀儒
我和她是由娃娃亲组成的夫妻。
我们是在我六岁她四岁时订的亲。那时的彩礼是按年龄计算的,按一般规矩是一岁一石麦。经过媒人的磋商,减去了四斗麦,外加20斤棉花,就是我订婚的全部彩礼。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娃娃亲必定不美满、不和谐,不是委屈的凑合着生活,就是断然的离婚散伙,给男女双方都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痕。我们比较幸运,虽然是父母敲定的姻缘,但还是携手并肩走过了50个春秋,圆了许多人憧憬的金婚梦。
因为是娃娃亲,所以,我们可以说没爱情,只有婚姻。铸成我们这种状况的因素很多。如今回想起来,主要原因还是由于我们在青少年时的懵懂和傻。少年时,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也谈不到什么恋爱;青年时,各自都在专心读书,无心去花前月下喁喁私语,也不敢到旮旯拐角卿卿我我。我考入高一时,她刚考上初一,我们在同一所完全中学读了3年书,但那时我们并不认识。后来还是在和她同村同学的指认下,我才认识了她,她也是经与我同村同学的指认下认识了我。就这样我们心照不宣地知道了两人的关系,但3年之中,我们一直没有约会过,更谈不上交谈。
我们的第一次会面,是在我考上大学临行前,我去她家看望她的父母。那时,她也刚刚考上高一,我们算是又前进了一步。那天,我们在她的小房间交谈了很长时间。都是第一次听对方说话,都有陌生感,但还算谈得来。她问我上大学的衣物准备得怎么样,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是不是需要她为我织一件毛衣。我知道她家也不富裕,就说衣物父母都已准备好了,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已经有我的大妹给我织的毛衣,不需要她再忙活了。她哂笑着说,大学的洋学生很多,有合适的你可以自由恋爱。我们是包办婚姻,不知道你到底满意不满意。我如果以后考不上大学,那就配不上你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反话,便说,别说笑话了,你放下一百条心,打死我也不会成为陈世美。我这样说并不是我没有“贼心”,而是没有自由恋爱的条件。我知道能够自由恋爱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有钱。没有钱,你怎么约人家去看电影,去吃饭,去为她买化妆品?就是从我的经济实力出发,我还是有点庆幸家里为我定了娃娃亲,不需要我再为婚姻劳心费神了。所以,我一直下定决心埋头读书,成就一番事业,说不做陈世美绝不是信口雌黄、言不由衷。这一次会面,从她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性格刚强、志向高远的人,并没有一般女性的娇柔胆怯,脆弱绵软,正是我一直心仪的伴侣。
上大学后,我们开始通信。那时的通信,一般都很简短,只是相互说说校园生活、学习状况,家里的收成等,绝对没有“我爱你”“吻你”之类令人肉麻的言辞。即使如此简短的信,一学期也不过三四封,连一个月一封都达不到。这样的联系根本谈不上是恋爱,只能说是交往罢了。不可讳言,这期间,我的生活也有波澜。大二时,我在《西安晚报》上发表了一篇两千余字的散文,在同学中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于是,我们班里一位外号“小珍珠”的女同学便向我靠近。她说是向我学习写作经验,便以取经为借口把我缠得心烦意乱。她哪里知道我也是才开始摸索,能有什么经验可谈?所以,对于写作,我根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她并不死心,经常跟着我转。我去校园松树林读书,她也跟着来读书;我去图书馆自习室做读书笔记,她也跟着来图书馆自习室做笔记。由于她的尾随,引起同学的议论。我们宿舍的许老大警告我说:“老朱,我看小珍珠把你黏得紧,你可别做陈世美啊!”许老大看过我对象来的信,知道我已经定了娃娃亲。许老大的警告让我终于下定决心摆脱小珍珠的纠缠。我把对象给我的信和照片让她看了,告诉她我的对象正在读高中,不久也许会考上大学。大概是她看我的对象还算端正清秀,便叹了一口气,悄没声息离开了我,从此再也不纠缠我了。这个小波澜,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不是怕她生气,而是我问心有愧。我曾信誓旦旦地向她表示不做陈世美,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小波澜?
我的妻子叫张云鸽,比我小两岁。当她平静地读完高中,踌躇满志地迎接高考的时候,突然遇到变故——1966年7月2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通知》指出:“从今年起,招生工作下放到省市自治区办理”;“高等学校招生,取消考试,采取推荐和选拔相结合的办法”。这个通知的发布,标志着从1952年以来全国统一高考制度的取消。此时她已经通过了体检,也填好了高考志愿,离进入考场仅剩下十多天了。据她后来说,听到这个通知,她们全班同学有的低头哭泣,有的呼天抢地,有的顿足捶胸,有的撕毁课本,高考美梦瞬间破灭,她们的失落、沮丧、悲哀可想而知。我曾写信安慰她,让她耐心等待推荐和选拔方式实施,上大学并非没有任何希望。她说那是贫下中农和革命干部子女的事,我这个上中农家庭子女是没有这个机会的。那时候,什么都是唯成分论,她说的有道理。这时候她已经心如死灰,情绪降到了最低谷。为了让她放心,我在信中告诉她,即使她将来做家庭妇女,我也会娶她为妻,与她相濡以沫一辈子。
1968年10月,我们64级大学生开始毕业分配。我们班一些曾订了婚的同学纷纷举行婚礼,我也向她提出结婚要求。于是她在哥、嫂的陪同下乘长途汽车来到我们学校,当晚在我的宿舍举行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婚礼。没有鞭炮鲜花,没有新衣新被,没有任何宾客,没有美酒盛宴,我的同学每人只吃了一颗水果糖,就算完成了婚礼。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的分配去向基本定下来,我便把她带回我的老家,暂时做家庭妇女了。
我和我们班9位同学被分配到乾县羊毛湾水库劳动锻炼,好在羊毛湾离我家只有30多公里,我可以每月回家探亲一次。第二年,我们便有了第一个孩子。第三年5月,我们进行再分配,我被分到省机械厅,机械厅又将我分到下属的陕西省内燃机配件厂。我是学中文的,对机械一窍不通。在配件厂干了9个月杂务后,我申请调回家乡永寿县。在当时的政工组报到后,政工组从档案中知道我曾在大学办过校报,还在省市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欲让我去办农业学大寨简报。我去和我一位在行政部门担任要职的亲戚商议,他不主张我从政,说是如果从政,你在大学学的一肚子知识就全荒废了。于是我以我读的是师范大学为理由,提出去教书,政工组只好将我分到教育局。教育局分我去教研室。我在教研室上班不久,便得到边远公社极缺教师,教育局正在物色一批民办教师的消息。我找到负责这项工作的人事科长,推荐我那高中66级毕业的妻子去边远公社从教。科长一听是高66级毕业生,就当场拍板决定,并开了去报到的介绍信。就这样,我的妻子成为永平中学的语文教师。十多年后,她终于转正成公办教师,一干就是30年。
我在教研室只待了半年,就被分配到离县城70余里的常宁中学教高中语文。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分别处在三个地方:我在县的东北角,妻子在县的西北角,刚满一岁的儿子在离县城不远的老家由母亲养育。那年春节期间,我找到教育局,谈了我自愿回家乡报效养育之恩,不料却遇到一家分在三处的困难。还好,教育局体恤下情,便在此年春把我调回县城的永寿中学。在永寿中学,我一干就是15年。在这15年里,我一直担任语文教研组长,教高三两个班的语文课。1982年,我所教的文科班有一半考上了大中专,取得了咸阳地区文科第二名的好成绩。高考制度恢复后,人们好像突然明白了知识的重要性,各系统纷纷举办夜校、读书班,连当地驻军也办文化学习班。于是,除了学校的正常教学,我还被不断地请到各种校、班去讲课。我虽然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但大家的这种学习热情,还是让我倍感欣慰和愉悦。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爱好写作的积习又开始萌发。于是,我在业余撰写教学论文的同时,也写散文、杂文、时评。这期间,省教育厅所属的陕西教育报刊社聘请我为通讯员,我便经常为他们的报刊写文章。1986年,我被省教育厅调到陕西教育报刊社任《教师报》副刊部主任。许多人都说我高升了,我却认为无所谓升降,不过是把批改学生作文改变为批改教师的作文而已。
妻子在边远公社教了几年书后,也调回县城。她先是在一所戴帽小学(设有初中的小学)教语文,后来又调到永寿中学教初中语文。这样,我们就同在一个教研组从事教学,确实是携手并肩勤耕耘,乐为教育献青春。我调离三年之后,也将她调到西安市的一所小学任教,直至退休。回眸我们50年的生活,可以总结为平静、平稳、平淡、平常、平凡,虽然没有什么发明创造,也没有可歌可泣的事迹,但作为终生从教的人,我们自以为还是问心无愧。
我今年已经75岁了,身体尚可,兴趣未减,依然坚持业余写作。老伴不幸三年前突发脑梗,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一向好强又勤奋的老伴再也不能干她乐此不疲的家务了,只好请保姆代劳。好在她生活还能自理,尚无生存之虞,也算是稍得安慰了。我们虽然已经发稀齿摇,须眉交白,但我们并不老气横秋、老态龙钟。我们要力争度过耄耋,寿至期颐,信心百倍地迎接如今并不稀有的钻石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