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的、世界的、中国的“小红莓”

2018-01-27 15:42李皖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红莓德洛爱尔兰

李皖

这个月15日,在赴伦敦录制节目期间,爱尔兰乐队“小红莓”主唱德洛丽丝客死于一家酒店,终年46岁,死亡很突然,没有公布死因细节。她的遗体将运回家乡,葬于父亲墓旁。

在王菲、范晓萱身上,从“小红莓”在中国的流行,可看到埋藏在声音、形象下面的这一场世界风潮的秘密。这也是这一个时期都市男女的内在隐秘。

1994年4月11日,德洛丽丝和她的“小红莓”乐队在纽约中央公园夏日舞台音乐会上表演

美国吉他手、乐评人罗伯特·雷讲到过这么一个现象,在我看来,他提起的是歌曲最深处的一个谜,一个真相:“摇滚乐极有趣的一件事是,真正激进的东西发生在声音的层面。《水果什锦》(Tutti-Frutti,Little Richard)远比列侬的《妇女是世界的黑奴》(Woman Is the Nigger of the World)激进,鲍勃·迪伦的嗓音比他的政治信息更多地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见解。”

这段话,完全可以放在爱尔兰摇滚乐队“小红莓”(The Cranberries)和它的主唱德洛丽丝·玛丽·艾琳·奥里尔登(Dolores Mary Eileen O'Riordan,1971.9.6~2018.1.15)身上。自1994年以来,他们在大约10年里卷起一股风潮,从爱尔兰吹向英伦,吹向欧洲,吹向美国,吹向全世界。这股风潮主要地不是由歌曲的意義带来,而主要地经由那声音,由那声音引爆并推至全球。

这声音是主唱德洛丽丝的独特创造,她由辛妮·奥康娜的演唱获得启发,将源自爱尔兰圣歌的唱腔与来自奥地利山间牧民的岳得尔唱腔混合起来。这是混合,来源和内涵都极为奇特。其中一个声音,原本发生于天主教堂的穹顶之下,带着层层传说的黑暗气息;另一个声音,其自然的发生地是阿尔卑斯山的森林草场,是当地山民放牧时呼唤牛羊、纵情天地山川的野唱。

在歌曲世界里,摇滚乐向有打破界限、突入未知地带的魔力。当一种新声音突破藩篱,脱缰而出,往往会带着一种陌生的、未知的、新锐的、难分难解的现代性。随着它向世界扩散,不同地域、传统、源流的文化与之碰撞交汇,陌生、未知、新锐、难分难解的现代性也将随之扩大,带来更多的含混多义。现在,唱歌的是一个天主教徒,但与她在教堂里赞美主的恩泽不同,尔今她是在国际时尚舞台上歌唱,她是都市之子,是在向着不同地方、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都市之子演唱。

1993年,已经名满天下的英国摇滚乐队“山羊皮”(Suede)举行巡演,暖场的是名不见经传的爱尔兰乐队“小红莓”。主唱身材娇小,容貌俏丽,一头男孩似的短发,嗓音极具穿透力。一曲《盘桓》(Linger,1993、1994),唱着爱情的失意,却将苦涩和哀婉付与清新。吉他恍若钟声,青春的迷茫与行云流水的摇滚器乐一起,最后都化作了淙淙流瀑,化作了激流,如同御风而行,郁闷尽得释放。歌曲获得了现场热烈的反响。MTV台捕捉到了这个乐队的时尚潜质,将这首歌的录像带反复密集播放。

正是MTV风行全球的时代。伴着这首《盘桓》,伴着德洛丽丝极高的嗓音辨识度、极高的形象辨识度,伴着他们的首张专辑《别人都这样干,为什么我们不行?》(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 So Why Can't We?,1993),“小红莓”红了。

1994年,中国香港。王菲出演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饰演快餐店女孩阿菲。她剪着一头与德洛丽丝一样的短发,带着“游离的神情,似是而非的状态,清高孤独的面无表情”(脏鱼语),穿梭在香港的迷离国际都市里。电影中有王菲演唱的插曲《梦中人》:“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陌生人/怎样走进内心/制造这次兴奋。”一个都市女孩的一个情梦,一股酷冷又饥渴的情欲气息。

《梦中人》是“小红莓”第一支单曲《梦》(Dreams,1992)的中文填词版。除了语言不一样,歌词不一样,王菲与德洛丽丝的声音一模一样,包括副歌后面卷舌发出的、一逞为快的岳得尔高腔,当年,这可是流行世界的新发明。《梦》原来唱的是:“啊我的生活每天在变/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尽管我的梦/从来不太像它看上去的样子。”

这是一种缥缈的、模糊又明亮的声音,一种在现实和梦幻边缘的声音。王菲不止这一个老师,但王靖雯变成王菲,确实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广东话的《梦中人》变成了普通话的《挣脱》,在中文世界进一步扩散。自那以后,华语女声歌曲的主流气质变了,变得清新、清凉而忧伤。

德洛丽丝原本留着长发。她跟乐队到各地演出,看到其他乐队的女主唱们也都留着长发,于是把头发剪了,以示区别。随着“小红莓”音乐的流行,这形象成了一种国际时尚。

范晓萱的叛逆,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漂亮乖巧的青春偶像,变成了短发的假小子,文身,开始咿咿呀呀。相伴形象上的改变,音乐上求新求变,言行上我行我素。

在王菲、范晓萱身上,从“小红莓”在中国的流行,可看到埋藏在声音、形象下面的这一场世界风潮的秘密。这也是这一个时期都市男女的内在隐秘。剪去长发的清爽,是生活简单干净、作风干脆利落的宣言。千篇一律的都市人生,庸庸碌碌的职业生计,暗暗孕育着对张扬个性的蠢蠢欲动。他们形象上简单、清爽、干脆,但用以定义自己的歌声,清新而敏感,异常精致,具有认真看去辨别复杂的仔细。那个内心的世界空灵却决绝,高亢而坚韧,柔和中带着不时的激烈对抗,带着糟糕生活之后雨过天晴的酣畅。德洛丽丝来自凯尔特人的精灵般的凛冽气质,完美地隐喻了这一切。

由此探下去,我们能隐约感知那些歌曲里的声音的含义、信息:

——《在阳光下一点点死去》(Dying in the Sun,1999),声音软弱伤感,又貌似有仙气,唱的却是都市恋人的絮语:“我怎能竟被这些事影响/就像在阳光下一点点死去/我想变得就这样完美/就像在阳光下一点点死去。”在真假声边缘的声音,在现实与梦幻边缘徘徊。这是痛楚吗?分明又有少女的任性,仿佛遗世独立。阳光中奄奄一息?不,没这么严重,阳光中的无奈轻愁而已,现实就像一张透明的网。

——《动物本能》(Animal Instinct,1999)是一种忧伤,明亮的忧伤,都市的忧伤。可爱的生活突然崩溃,无从解释,难以开口言说。“事情突然在我身上发生/就在我喝茶时/突然我感到沮丧/感到彻头彻尾的压力/你知道你让我流泪了吗”?它又何尝不是愉悦的享受?歌声将这愉悦这享受,酷冷中的一点点哀伤、自赏,尽显无遗。

——德洛丽丝的声音,又是人间和天堂边缘的声音。时常她唱的,都是身边的人与事,是与我们大体无异的生活,但这个声音亮丽脱俗,像托捧着纯真的世界,充满了遐想,似要摆脱羁绊,纵身跃入彻底的轻松和自由。《家庭颂歌》(Ode to my family,1994)献给爸爸、妈妈和家人,歌词是普通而平凡的家庭温馨,声腔却充满异国情调和国际流行色。《当你离去》(When You're Gone,1996)是悼亡之作,但思念压倒了沉痛。《永不老去》(Never Grow Old,2001)的轻吟,近似耳边私语和催眠:“我做了一个梦……这是完美的一天……愿你永不老去。”宗教的寄托,化作了全世界都市的白日梦。

——德洛丽丝的歌声有被救赎的感觉,就像《就是这天》(This Is the Day,2001),当吉他重力刷弦,女主唱放声呼唤,有一种彻底的放纵,像是将自己交出去,托付出去:“他们会拯救你/留下吧,留下吧。”副歌的假声伴唱,像异次元里的呻吟和喘息。

——1993年某日,爱尔兰共和军在惠灵顿制造爆炸案,两个孩子在这场恐袭中遇难。次年,“小红莓”发表了《僵尸》(Zombie,1994)。《僵尸》抨击暴力,将爱尔兰独立运动以来的民族冲突勾连起来。对无辜者遇害的哀悼,对施暴者暴行的怒喝,都不及像鸟叫的岳得尔尾音那么突出,德洛丽丝带着这个奇特的尾音质问:“你的脑子里,是什么在你的脑子里?僵尸,僵尸。”高亢时不需要声嘶力竭,愤怒里也不需要破音咆哮,这首歌成为“小红莓”声音美学最好的代表。这是他们最受欢迎的单曲,在法国、澳大利亚、比利时、丹麦、德国都成了排行榜第一。

极致的时候,德洛丽丝的声音就像飞在空中。有人形容说,这是飞在空中的玫瑰,飞在空中散落的玫瑰花瓣。玫瑰来自爱尔兰,它最底部的声音,有一部分就像是个女孩,像少女和孩童,是纯真和童贞。它穿透了世界,带来了一片清新之风。须知纯情似水也还带着神经质,这是这世界的病症。意气风发的少女,荡气回肠时,在天地间恣意穿梭,但这只是梦。再往上,天主教的圣歌变成了世俗的高亢,凯尔特层层叠叠的传说变成了现代神话,哥特教堂拱券重重的冷峻穹顶,引领着现代人的精神冲突与挣脱。同样在这片天空上,阿尔卑斯山民的岳得尔假声,给摇滚乐和当今时尚带来了想象力,那里有世界性的幻想、迷离、动感、激情和失落,有都市文艺男女的敏感、忧伤和骄傲,有声乐技巧复杂微妙的婉转、有趣、跌宕起伏及其由此而树立起的流行品位,有晴朗的心情、阳光灿烂的蓝天、明亮白日梦的安慰、黑夜里突然的爆亮,那骤亮中心灵的一闪一闪。

需要最后提出的是,它还有冷淡和疲惫,在一切高潮之后、一切假想的高潮之后的冷淡和疲惫。

这声音,这声音里的声音,它们全都是现代形式!童声歌唱、天主教圣歌、岳得尔假声没有一个是固守传统,全转化成了现代的形式。爱尔兰有许多著名人声,爱尔兰摇滚、民谣界人才辈出,但在世界闯出最大名头、被称为“爱尔兰国宝”的歌唱,U2、辛妮·奥康娜、“小红莓”,几乎全是这种现代的声音。这种声音里充满了现代性的冲突。由此我们应该清楚,“小红莓”吹向全世界的清新之风,清新里有黑暗。虽然他们的黑暗是三大“爱尔兰国宝”中最淡的,但这种黑暗是魂,它至关重要。

相较于之前的摇滚之声,“小红莓”的声音里主要的已不是愤怒,而是美,是幻想。它将一种酷、一种冷艳和明亮变成了新的时尚流行色。它忧伤,但主要倾心于轻快,行云流水,高亢清亮,在天际空灵,但本质上都在边缘,在现实与梦幻、清冷与热情、人间与天堂的边缘,游离,徘徊。

爱尔兰天主教圣歌,怎么竟能与奥地利岳得尔假声联起手来呢?这个谜,谜底却极为简单:德洛丽丝的父亲,在她小时候经常用岳得尔唱腔唱一首阿尔卑斯民歌《寂寞的唤牛声》(The Lonesome Cattle Call),德洛丽丝因此习得这种唱法。

德洛丽丝是家里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上有一个姐姐、五个哥哥。这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父亲是农场工人,在1968年的摩托车事故中损伤了大脑,丧失了劳动能力,行动靠轮椅。母亲是位职业妇女,从事办学事务。

一家人生活在利默里克郡巴利布里肯镇,距利默里克市(Limerick)18公里。这个爱尔兰第四大城市,實际上很小,2016年人口统计只有9万。

德洛丽丝1994年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夫妇俩在利默里克郡买了61公顷的农场,又卖掉。举家一度移居加拿大,4年后又回到爱尔兰。这段婚姻维持了20年,离异。

“小红莓”1989年成军,德洛丽丝1990年加入,是第二任主唱,乐队主要的词曲作者。她的歌少有宏大主题,多为生活琐屑,歌词很肤浅。但歌词无关紧要,很多时候,只要有那几个关键词就行了。

德洛丽丝的歌声,始终带着浓重的利默里克地方口音。她用这种声音,唱了“小红莓”七张专辑,《别人都这样干,为什么我们不行?》(1993)、《毋庸争议》(No Need to Argue,1994)、《致死去的信徒》(To the Faithful Departed,1996)、《休战》(Bury the Hatchet,1999)、《醒来闻到咖啡香》(Wake Up and Smell the Coffee,2001)、《玫瑰》(Roses,2012)、《其他》(Something Else,2017);个人两张专辑,《你在听吗?》(Are You Listening~,2007)、《没有行李》(No Baggage,2009)。这些唱片在全球共售出了4000万张。

从爱尔兰一个小城举步,一跃成为全球闻名的世界级明星,纵是有十几年歌曲相伴,我们也并不了解她。

2014年,在纽约飞往爱尔兰的国际航班上,德洛丽丝躁郁症发作,攻击空乘人员,冲他们吐口水,大叫:“我是利默里克的女王!我是个偶像!”

这一幕,暴露了德洛丽丝内心的真实,也暴露了令人心痛的人生深处的真实。

8岁开始,受到“全心信赖的人”持续4年的性侵,这种心理伤害一辈子也没去除。

在人生的最后岁月,医生发现至少有3年时间,德洛丽丝在受着严重的躁郁症的折磨。

成名,成功,成为世界明星,但人生至深的痛苦,也未能有所改变,说不定,还加剧了。

伊安·柯蒂斯之死,让人知道癫痫能严重到什么程度。卡伦·卡彭特之死,普及了神经性厌食症。迈克尔·杰克逊让人知晓一种症状奇怪的白癜风。科特·柯本之死让人见识了抑郁症,德洛丽丝让人知道了躁郁症。

这让人们惊觉时尚背后的肉体与病痛,艺术背后的灵魂与精神折磨。也让人们长久地猜疑着这个问题:艺术究竟为何物?非凡的艺术家,为何多是病人?

最终,德洛丽丝留下的是她的声音,世人能感受到的、能加以体会的是她的声音,假如这声音足够强大、足够永久。声音里的那个人,似乎非常具体,似乎有那个人所有的谜。

而声音,又将制造出歌曲自己的逻辑,让德洛丽丝一次次重现,让那些谜团不断地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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