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 文
一般来说,“暴饮暴食”这个不良行为,平素我们总以为是个人陋习,不具社会普遍性。但至少对欧洲人而言,暴饮暴食算是源远流长。
研究表明,大约1700年以前,西方人的进餐习惯,一直是在饥肠辘辘和暴饮暴食之间剧烈变动。
聚众吃喝有各种理由,婚丧嫁娶,收成好,收成不好,下雨了,闲得慌,晚间夜太长……宴会通常持续两三天,一群穷凶极恶的饕餮之徒,围着桌子海吃海喝,吃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肚子胀成圆球,仿佛手脚一缩,便会骨碌碌在厅里滚起来。酒也喝得多,醉醺醺的,一头栽在角落再也站不起,张大嘴,鼾声如雷,哈喇子顺着嘴角长流,无数梦幻般的脚在这团重物上踩来踩去。一觉睡醒,爬到桌边继续吃喝,直到被主人赶出家门。打嗝、放屁都要尽可能大声,最好让所有人听见。这是健康体魄的表现,也是对主人盛情款待最好的感谢辞,证明你不负众望,吃爽了。
吃肉被认为是身份的象征,只有没肉吃的人和畜生才吃蔬菜。有一首赞美云雀的诗:已经在锅里炖好了/精心佐以香料/撒上丁香和桂皮粉/飞下来,飞到人们的口中。
这是史上唯一一只会飞的煮熟的云雀。
神职人员被禁止吃肉,但是,他们吃鱼,能把自己教区所在地水域的鱼一家老小全吃光,吃到绝种。
14世纪,坎特伯雷奥古斯丁修道院副院长拉尔夫·德伯恩,就职宴席请了6000人。
用料有必要罗列一下:300头猪,30头牛,1000只鹅,500只阉鸡和母鸡,473只小母鸡,200头乳猪,24只天鹅,600只兔子,9600个鸡蛋。
可以想象一下,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场面啊。
1135年秋天,英王亨利一世去诺曼底微服出巡,对诺曼底野味一见钟情。尤其是一种叫七鳃鳗的鱼,叫他垂涎三尺,一阵狂吃猛吃,最后一命呜呼。
对国王之死,医生给出一个在现代看来非常荒谬但很体面的解释,说的是,七鳃鳗不是鱼吗?鱼不是常年生活在水里吗?水不是很冷吗?七鳃鳗自然身带寒气,而且将这寒气传染给亲爱的国王,于是,国王就被冻死了。
其实,凭常识判断,暴饮暴食的亨利国王,很可能死于不知节制,撑死的。
但是,全民性暴饮暴食的恶习,不会平白产生,它有其深层原因:来自对饥饿刻骨铭心的记忆,以及由此引发的恐惧。
对食物匮乏的焦虑,首先源于天灾。纯粹的靠天吃饭,毫无主宰自己命运的可能。其次是人祸。战争频仍,社会混乱,细水长流的生活无从得到保证,常常这一顿饱餐,或这一个丰收季节之后,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这些经历和焦虑,自然而然会助长一种社会情绪:人们宁愿忍受肥胖的折磨,也不愿忍受饥饿的困扰。
担心被饿死的忧虑,表现在艺术上。欧洲的食物画,通常是非常养眼的,而且,明明白白地诱惑你走近它,享用它。不论是集市角落堆得琳琅满目、仿佛要滚出画面的瓜果蔬菜,还是肉铺等待出售的猪牛羊肉,还是阔大的厨房内剥熏剔煮的繁忙景象,抑或是仅仅一只陈设各类点心的糕点盒,都毫不掩饰对食物的欲望。
有人评论说,欧洲的食物画,有拜物主义的倾向。弗洛伊德认为,拜物主义与自我分裂有关,希望通过寻找一种替代品,抚慰自己内心的焦虑。活色生香的食物画,或许能缓解饥馑的恐惧,相当于我们常说的“画饼充饥”,很多时候,这是对饥饿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