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代墓室壁画看马车礼制与车马出行图意义

2018-01-27 12:05邵菁菁
中国美术馆 2018年6期
关键词:壁画墓墓主车马

邵菁菁

中国古代的车舆制度起源于先秦时期,确立于秦代,发展和完善在两汉时期。春秋时,乘什么样的车,用几匹马,有严格的等级规定,车马的使用是和礼仪制度结合在一起的。《礼记·檀弓下》记载:“国君七个,遣车七乘;大夫五个,遣车五乘”,“君之适长殇,车三乘;公之庶长殇,车一乘;大夫之适长殇,车一乘”。1据《周礼》记载,天子乘坐四匹马挽拉的马车,即驷驾车;诸侯乘坐三匹马挽拉的马车,称骖驾车;大夫只能乘两匹马挽拉的马车,叫骈驾车。战国时,诸侯出行,前后的副车、属车,最多者可有九乘,但这一“礼制”,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天下礼崩乐坏而不保,一些诸侯和士大夫逐渐开始有越礼现象。

秦始皇统一全国后,为宣扬帝威,曾将自己主车前后的“导车”“属车”扩充了九倍,形成“大驾八十一乘”的局面。前车蒙虎皮开道,后车悬豹尾辟邪,护卫着自己的主车——用金装饰而成的“金根车”。秦始皇的车主要是金根车,其形制异常华丽,“轮皆朱班重牙,贰毅两辖,金薄缪龙,为舆倚较,文虎伏轼,龙首衔扼”2,与之相配的还有“五时车”,因其车各如方色,固称“五时副车”,俗谓为“五帝车”。秦始皇陵铜车马的出土,给我们提供了可靠的实物资料。铜车马恰巧是一安车和一立车搭配成组,而且在造型和彩绘的风格方面也有显著的统一性。同时两车均以白色作底,再配以八匹白马,这一主色调刚好符合五方色中西白的搭配。铜车马发掘报告认定两辆铜车马是五时副车中的一组车辆。卤薄乘舆制度得以确立,车舆成为表示身份等级的一个重要标识。

秦代车舆制度的确立和初步发展,为此后汉代车制的进一步完善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汉承秦制。西汉初,由于常年的战乱,呈现的局面是“自天子不能具钧驯,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3,没有比较细致的舆服礼制。然而,经过不断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与积累,到东汉车舆制度已经相当完备。《后汉书·舆服志》中记载的汉代车骑的等级制度,是我们能见到的较早的对车马等级的规定文献,详细规定了上自天子,至太皇太后、皇太后、长公主、大贵人、公主、王妃、封君、皇太子、皇子、皇孙,下到公、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六百石、三百石、二百石以下各阶层的用车规格与类型,对车的纹饰和马的装饰也作了具体的规定。《后汉书·舆服志》记:

中二千石、二千石皆皁盖朱两轓。其千石、六百石,朱左轓。轓长六尺,下屈广八寸,上业广尺二寸,九文,十二初,后谦一寸,若月初生,示不敢自满也。

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导;主簿、主记,两车为从。县令以上,加导斧车。公乘安车,则前后并马立乘。长安、雒阳令及王国都县加前后兵车。亭长,设右騑,驾两。璅弩车前伍伯,公八人,中二千石、二千石、六百石皆四人,自四百石以下至二百石皆二人。黄绶,武官伍伯,文官辟车。铃下、侍阁、门兰、部署、街里走卒,皆有程品,多少随所典领。驿马三十里一置,卒皆赤帻绛韝云。4

从中可以看出,汉代不仅继承了秦代的卤薄乘舆制度,而且还对地方各级官吏的用车作出了更加明确的规定,车出行已经是身份的重要象征,并逐渐成为一种政治符号。汉代车马制度规定“贾人不得乘马车”,只有官员才能乘坐马车,官吏等级与车马制度的联系非常紧密,官吏制度的完善带动了车马制度的完善,完善的车马制度也映照了完善的官吏等级制度。

汉代墓中的车马出行图像的流行是与秦汉乘舆制度的确立完善密切相关的,那么车马出行图像与墓主身份的尊贵是否密切相关呢?

当我们考古发现了一座墓葬之后,首先希望明确的就是墓主的身份,希望知道墓主是个具有什么社会属性的人,是属于哪个社会阶层。因此,我们常常需要通过墓葬形制、特征、随葬品及墓中图像、榜题等来确定墓主身份,车马出行图像也就成为了判定墓主身份的重要依据之一。

通过先前的如林巳奈夫、夏超雄、罗伟先、张道一等学者的研究5,我们已经知道了汉代画像石墓这种墓葬形式盛行于东汉,墓主大都是没有显赫官职的社会中下层,但画像石墓的车马出行却多为浩浩荡荡,墓主身份和车马出行图像并不具有对等性。如安徽宿县褚兰胡元壬墓前室四壁基石车马出行图6。在墓碑人中无任何胡元壬生前为官的记载,但画像石中浩浩荡荡的车马出行队列却很气派,有车十四辆,主车为驷马轩车,辕上龙首高昂,车前有伍伯、骑吏和三车为前导,后有从车九辆及兵车一辆还有置盾棒之兵车和两名弩手护行,其中的“龙辅华仪”等气派的车马出行图极显祠主生前荣耀。考古报告称“此种车乘队伍符合四百石县令及与之相当的官吏的出行规格,而该图像中龙首轩车,恐怕也不是一般官吏可以乘坐的”7,很显然,这种浩荡的车队是胡元壬这种一介平民不可能拥有的,与他的身份是不匹配的。

那么车马出行图在汉代壁画墓又是一番怎样的情形呢?是否和汉代画石墓有所不同?研究者普遍认为,汉代壁画墓的墓主等级比画像石墓的墓主等级高。8根据考古报告我们可知,河南永城芒砀山柿园墓9是目前发现的年代最早汉代壁画墓,也是墓主身份最高的墓,是西汉梁国王墓,在他的墓中未出现车马出行图像。其它几座通过墓内榜题等其它方式明确了墓主身份的壁画墓,如河南密县打虎亭2 号墓10,墓主为“秩二千石以上官吏”,中室东壁绘有车马出行图。河南荥阳王村乡苌村墓11,墓主为“秩二千石以上官吏”,曾任“郎中”“巴郡太守”“齐相”,前室侧壁绘车马出行图。山西夏县王村壁画墓12,墓主为“安定太守裴将军”,甬道北壁绘车马出行图。河北望都所药村1 号墓和2 号墓13,墓主都为刘姓王侯贵族,墓室壁画没有出现车马出行图。河北安平逯家庄墓14,墓主疑为赵忠家族重要成员,墓室壁画绘有盛大的车马出现队伍。陕西咸阳龚家湾1 号新莽壁画墓15,墓主为侯或略低于侯的三公九卿级官吏,墓室壁画没有出现车马出行图。辽阳北园1 号墓16,墓主为郡守级官吏,左廊北壁绘有车马出行图。辽阳三道壕窑厂第二现场令支令张君墓17,墓主为支令县县令(秩三百石)张君,墓室壁画中没有绘车马出行图。辽阳南环街墓18,墓主为秩三百石地方官吏,墓室壁画中没有绘车马出行图。内蒙古托克托墓19,墓主为无官职的平民“闵氏”,中室右耳室绘人物车马图。还有就是著名的和林格尔汉墓20,墓主为“使持节护乌桓校尉”,壁画以车马出行附榜题的形式记述了墓主显达的仕途经历:从“举孝廉”为官后,担任“郎”“西河长史”“行上郡属国都尉时”“繁阳令”,到官至“使持节护乌桓校尉”。山东梁山县后银山墓21,墓主为“曲成侯”,前室西壁绘有车马出行图。安徽亳县董园村1 号墓22,墓主为“曹侯”,墓室壁画中没有绘车马出行图。

虽然这些墓仅占汉代出土壁画墓的小部分,而且车马出行图的规模也有繁有简、数量不一,但也可以窥见车马出行图是和墓主的身份地位有一定关联性的,墓主大多是具有一定官职的官吏或地主富商。在《后汉书·舆服志》中所记载的“尊卑上下,各有等级”,“贾人不得乘马车”等车马制度在汉画像石车马出行图中都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从他们的车马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等级区分,车马出行图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的等级制度与贫富差别。汉墓壁画上的车马出行图正是当时吏制的一个再现,是人们从生前拥有到死后追求,是他们的等级观念与价值观的体现。车马出行场面的大小,反映了官职高低、身份等级的差别,车马出行图像成了身份的象征,是王侯权贵希望死后到了地下能像现世世界那样风光。

然而,严格的车舆制度到了西汉后期、东汉时期在墓室车马出行图像的内容表现上中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在与世隔绝的“地下王国”中现世的礼法制度不太起作用。东汉以后,世人对功名利禄更加重视和向往,厚葬再度风行。如《后汉书·梁统传》中在提到其子梁竦时就说:“竦生长京师,不乐本土,自负其才,郁郁不得意。尝登高远望,叹息曰:‘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23由此他们关注的事物逐渐由西汉时最为流行的天象神话、升天祥瑞等题材转为现世奢靡的生活。在当时,无论王侯贵族、高级官吏、地方豪强或普通小吏,只要是有经济能力者,在建造死后墓葬时,都希望可以车骑马匹营造威风八面的出行场面,用具体的形象去展示他们心中的丰功伟绩,突出生前的威仪及显赫的地位。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各个墓葬中的车马出行图既可能是墓主人现实生活的真实展现,也有可能是这世未如愿者对于来下世的美好憧憬。因此,部分墓葬中所绘制车骑马匹营造威风八面的出行场面,未必能够显示出墓主人的实际等级,礼制王法对他们已很难形成约束,僭越问题已经非常突出了。这样的改变在我们探究墓主人身份时是不能被忽视的。

偃师杏园东汉壁画墓中的车马出行图算是现今保存最完整的东汉壁画墓。偃师杏园东汉壁画墓是一座砖石混筑墓,在其前室南、西、北壁中部偏上处有一幅长12 米、宽0.6 米的描绘车马出行场面的连续图像。画面上绘有9乘安车,70 余人,50 余匹奔马,分为导骑、墓主和随从三部分,浩浩荡荡、气势绵延不绝。整组车马出行图像规模宏大、赫赫扬扬。如果严格对照礼制,这组车马出行图应属于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所有,但此墓的墓主人并没有那么高的官阶,是一种明显的僭越,与其墓主的身份地位极不相衬。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车马出行图除了在一定程度上能表明墓主的身份地位,还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根据信立祥的综合研究,汉代画像中的车马出行图像,按其图像学意义,大体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表现墓主生前仕途经历的车马出行图,是为了炫耀墓主的高贵身世而绘制。第二类车马出行图表现墓主或墓祠的主人接受子孙和家人的祭祀,从地下世界到墓地、祠堂的途中或刚刚到达,其位置固定,一般配置在墓前室、中室的门额、横梁或壁面上部,以及墓门门额等较高的位置上。第一种类型就是之前我们一直讨论的车马出行与身份的问题。关于第二种类型的送葬、灵魂出行的意义,还有如巫鸿、信立祥等学者从车马图像行进的方向和目的角度展开深入研究,如巫鸿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汉代艺术中的车马图像》一文中认为,苍山元嘉元年墓前室出行队列的终点是代表着坟墓的“亭”,且队伍中又运载死者的羊车,故该队列为送葬队列;墓门楣上地出行队列向着门柱上西王母方向行进,故认为该队列是葬礼之后灵魂出行及升仙地队列24。信立祥也通过分析车马图像的行进方向和配置关系,认为配置在祠堂后壁“祠主受祭图”之下的车马出行图像是表现祠主为接受子孙祭祀,从地下世界赶赴祠堂或到达目的地的队伍25。这些研究对于讨论车马出行图像的功能意义是非常重要的启示。

在汉代,时人死后,送葬具有相当的规模,用车运载体至墓地,丧家和亲朋好友随车送葬,并以人多为荣,有身份地位者,国君派人助丧或亲自参加葬礼。如《汉书·孔光传》记载:“载以乘舆辒辌及副各一乘,羽林孤儿诸生合四百人挽送。车万余辆,道路皆举音以过丧。”26《汉书·剧孟传》记载“然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孟死,家无十金之财”27。从以上这些文献,我们可以看出车马出行是和当时的丧葬礼仪密切相关的。总体看来,车马出行图的盛行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他们记述的是主人生前的显赫经历,也展示了当时社会真实的状况。因此,这些墓葬壁画的存在,不仅是研究我国绘画艺术的珍贵资料,也是研究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民风民俗、军事、生产生活等各方面形象而珍贵的资料。

注释

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礼记·檀弓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289 页。

2.(梁)沈约《宋书·志第八·礼五》(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94 页。

3.(汉)司马迁《史记·平准书》(卷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17 页。

4.(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舆服志》,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647 页。

5.林巳奈夫《后汉时代的车马行列》,《东方学报》京都版,1964年;夏超雄《孝堂山石祠画像、年代及主人试探》,《文物》1984年8 期;罗伟先《汉墓石刻画像与墓主身份等级研究》,《四川文物》1992年2 期;张道一《徐州汉画像石》序言,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

6.王步毅《安徽宿县褚兰汉画像石墓》,《考古学报》1993年4 期;汤池《中国汉画像石全集》第四卷,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

7.王步毅《安徽宿县褚兰汉画像石墓》,《考古学报》1993年4 期。

8.罗伟先认为画像石墓的使用者多为两千石左右官吏至一般富豪商人之间的广大中间阶层;张道一通过分析徐州地区的画像石墓,指出“原墓以中小型居多,估计墓主没有显赫的身份及地位”;杨爱国通过对纪年画像石墓主的统计(汉代全国范围内画像石墓使用者:中央官吏有2,州刺史有1,州佐使3,幕府佐使1,郡太守5,郡佐官和属吏8,县令3,县佐官和属吏3,诸侯国官吏1,列侯1,乡官2,无官平民35),可知其使用者多为无官职的平民阶层。

9.阎道衡《永城芒山柿园发现梁国国王壁画墓》,《中原文物》1990年1 期;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永城西汉梁国王陵与寝园》,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芒砀山西汉梁国王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

10.安金槐、王与刚《密县打虎亭汉代画像石墓和壁画墓》,《文物》1972年第10 期;《密县打虎亭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3年。

11.李昌韬、王彦民、陈万卿《河南荥阳苌村汉代壁画墓调查》,《文物》1996年3 期。

12.《山西夏县清理一座大型壁画墓》,《中国文物报》1989年12月;《夏县东汉壁画墓》,《中国考古年鉴》(1900年),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夏县王村东汉壁画墓》,《文物》1994年8 期。

13.《河北望都县清理古残墓所发现彩绘壁画》,《文物参考资料》1954年第5 期,第96-98 页;北京历史博物馆、河北省文化管理委员会:《望都汉墓壁画》,北京: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1955年;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望都二号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59年。

14.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安平东汉壁画墓发掘简报》,《文物春秋》1989(创刊号);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安平东汉壁画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

15.孙德润、贺雅宜《龚家湾一号墓葬清理简报》,《考古与文物》1987年1 期。

6.辽阳市文物管理所:《辽阳发现三座壁画墓》,《考古》1980年1 期。

7.东北博物馆:《辽阳三道壕两座壁画墓的清理工作简报》,《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12 期,第49-58 页。

8.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辽宁辽阳南环街壁画墓》,《北方文物》1998年3 期。

9.罗福颐《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新发现的汉墓壁画》,《文物参考资料》1956年第9 期,第43+41-4 页。

20.内蒙古文物工作队、内蒙古博物馆:《和林格尔发现一座重要的东汉壁画墓》,《文物》1974年第1 期;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馆文物工作队:《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

21.章毅然《谈梁山汉墓壁画的摹绘》,《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5 期,第79-80 页;关天相、冀刚《梁山汉墓》,《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5 期,第43-44 页。

22.李灿《亳县曹操宗族墓葬》,《文物》1978年8 期。

23.(宋)范晔撰,张道勤校注《后汉书》,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43 页。

24.巫鸿《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汉代艺术中的车马图像》,《中国书画》2004年4 期。

25.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信立祥《汉代画像中的车马出行图考》,《东南文化》1999年1 期。

26.(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匡张孔马传》(卷八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64 页。

27.(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游侠传》(卷九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70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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