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与爱中幸福地长寿
——《因为风的缘故》的诗疗解读(上)

2018-01-27 12:23江苏王珂
名作欣赏 2018年16期
关键词:缘故方明爱情诗

江苏 王珂

诗歌疗法的依据主要有五大原理:一、弗洛伊德的人类不仅是性生物理论。“人类不仅是性生物,而且还有比性更高贵更高级的欲望冲动。”①二、马斯洛的审美需要是人的本能需要理论。“在某些人身上,确有真正的基本的审美需要。丑会使他们表现出某种病态,美会使他们痊愈。他们积极地热望着,只有美才能满足他们的热望。”②三、马尔库塞的感官受制于快乐原则理论。“但感官并不是包容一切的东西,更不是首要的认知机能。它们的认识功能与它们的欲求功能(感性),是同时俱在的。它们是感性的,因而它们受制于快乐原则。”③四、弗罗姆的象征语言是表达内在经验的语言理论:“象征语言是这样一种语言,其中,外部世界是内在世界的象征,是我们灵魂和心灵的象征。”④五、弗罗姆的精神健康的人是与世界建立友爱关系的人理论。“精神健康的人,是富有创造力而未被异化了的人;他与世界建立友爱的联系,他利用自己的理性去客观地把握现实;他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单一的个体,同时又感到自己和他人是同一的…… ”⑤

从诗疗角度解读洛夫的爱情诗《因为风的缘故》,不难从中发现以上的五大诗疗原理,尤其是第一和第五条的科学性。洛夫是一个“爱情至上者”,在婚姻生活中,有“比性更高贵更高级的欲望冲动”,他一生追求和享受的爱情更多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洛夫是一个“精神健康的人”,这种健康是因为“他与世界建立友爱的联系”的“缘故”,他的幸福是“因为风的缘故”,这里的“风”就是“诗与爱”,正是诗歌与爱情让他健康地生活,幸福地长寿。

尤其不难发现马斯洛以下观点的正确性:“自尊需要的满足导致一种自信的感情,使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价值、有力量、有能力、有位置、有用处和必不可少,然而这些需要一旦受到挫折,就会产生自卑、弱小以及无能的感觉。这些感觉又会使人丧失基本的信心,使人要求补偿或者产生神经病倾向。”⑥“如果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都得到了满足,爱、感情和归属的需要就会产生,并且以此为中心,重复着已描述过的整个环节。对爱的需要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如果这不能得到满足,个人会空前强烈地感到缺乏朋友、心爱的人、配偶或孩子。这样的一个人会渴望同人们建立一种关系,他一般渴望在他的团体和家庭中有一个位置,他将为达到这个目标而做出努力。他将希望获得一个位置,胜过希望获得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他甚至可以忘记:当他感到饥饿的时候,他把爱看得不现实、不必需和不重要了。此时,他强烈地感到孤独、感到在遭受抛弃,遭受拒绝,举目无亲,浪迹人间的痛苦。”⑦“对于友谊、婚姻等的人际关系人最终分析都将表明:(1)基本需要只能在人际关系之中得到满足。(2)这些需要的满足物准确地说就是那些我们已经称作基本的治疗医术的东西,即给予安全、爱、归属关系、价值感与自尊。……只有从他人那里,我们才能够得到完全令人满意的尊敬、保护与爱。也只有面对他人,我们才能毫无保留地奉献这一切。我们发现,这一切恰恰是好朋友、好情侣、好父母与子女、好师生之间所彼此给予的。这些正是我们从任何类型的良好人类关系中所追求的满足。恰恰是这些需要的满足成为产生优秀人类的绝对必要的先决条件,而它反过来又是全部心理治疗的最终目标 (如果不是短期的目标的话)。”⑧

2014年11月22日,我在由东南大学世界华文诗歌研究所主办的“背离与回归——洛夫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的发言中说:“为什么那么重要的江苏作协的评奖会我不去了,而是来参加洛夫老师的这个会,首先是表示我对洛夫老师诗歌创作研讨会的祝贺,也是感谢洛夫老师为新诗的巨大贡献。最重要的原因是,和洛夫老师认识,我是一见他就爱上他了。我们是2002年9月在首都师范大学相识的,那天晚上张桃洲带我到您住的宾馆拜访您……后来接触也较多,尤其去年我调到南京工作后,洛夫老师只要到南京,我们都会见面。我跟洛夫老师讲,只要到南京,不论多忙我都要陪您,是吧?一直是这样,这次我也是在履行承诺。”⑨南京举办的有关洛夫的诗歌活动,我都参加了,如2013年10月18日,《洛夫诗全集》在南京先锋书店举办首发式活动,我还以“诗人洛夫的漂泊”为题做了主题发言,把“洛夫式漂泊”归纳为“空间上的漂泊”“时间上的漂泊”“文化上的漂泊”“情感上的漂泊”。第一次见到洛夫时我就见到了洛夫的夫人陈琼芳女士,她给我留下了儒雅端庄的印象。后来十多年,每次见面,都见他俩“夫唱妻随”,“形影不离”。甚至在我任教的东南大学举办的洛夫诗歌研讨会上,这对老夫妻在会场上仍然相依相伴,“正襟危坐”地倾听每一位诗人和诗评家的发言,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连续坐了三个多小时,让人十分感动。近年我称洛夫为“洛夫老师”,称陈琼芳为“师母”。2013年秋天,师母在南京,闲聊时,还“教育”正“单身”的我,如何正确对待我当时遇到的一场“爱情”,让我受益匪浅。她的慈祥与善良以及她对爱负责任的忠贞爱情观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我就明白了她与洛夫为何如此相亲相爱。

从第一天见到洛夫夫妻起,我就“固执地”认为“诗与爱可以让人幸福地长寿”。2015年10月我最后一次见到洛夫夫妻,那时洛夫虽然八十八岁,还非常健康和健谈,我丝毫没有把他与死亡相联系。我与中国台湾诗人方明关系很好,他与洛夫一家关系亲密。他经常通过微信告诉我有关洛夫的信息。今年大年初三,他发来信息:“方明大年初三,云蒸气蔚,开车载洛夫伉俪到基隆海滨逗浪花, 撷云朵,等待虾兵蟹将到餐桌。”配的相片中洛夫精神气质颇佳,让我十分欣慰,我还请方明代替我向洛夫伉俪问好。但是到3月21日晚7时,突然收到方明发来洛夫仙逝的相片,大吃一惊,给他回复说:“方明兄好,我最近讲网络课诗歌欣赏与诗歌疗法,专门讲了洛夫先生的爱情诗。感谢方明兄最后守在洛夫前辈身边。我谨代表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敬祝洛夫前辈一路走好,感谢他为汉语诗歌做的巨大贡献,请代问师母好,请她节哀!王珂”方明马上发来他2018年3月20日写的《燃行——泫念洛夫》一诗的“后记”:“2018年3月10日洛老因气喘加重入院治疗,时尚清醒,与师母与我仍可对话。3月12日因病情恶化转入加护病房,之后多沉睡,其间,医生趁洛老醒时,指向师母及我,问是谁,洛老微弱回答:‘老妻’‘老友’。3月17日晚上,洛老一手握住师母,另一手握住我,长达15分钟,之后入睡。……方明”我马上回复:“我近日会为洛老专门写一文给《名作欣赏》,写他的爱情诗!5月18日我来台湾淡江大学开会,争取拜见师母。”3月22日,我发微信:“请方明兄代我送一花圈,请书‘洛夫先生千古,现代汉诗万岁’,落款是‘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所长王珂’。”方明回复:“我正在师母家中,家中已设灵堂。”“王教授,5月18日来台后,请用微信联络,我们去见洛师母……” 3月25日,方明发来微信:“我今天中午与师母家人共祭拜洛老‘头七’。祝福。”“今天是洛老的头七,我买了老师最喜欢吃的‘北平烤鸭’及水果,与师母、莫凡、莫非等家属祭拜怀念老师。”方明还发来了许多图片。我回复说:“请转告师母,我面向全国大学生的通识课在线课程‘诗歌欣赏与诗歌疗法’,一共讲了八首诗,台湾的是余光中的《乡愁》和洛夫的《因为风的缘故》。下次我把讲课录像发您转发师母,正在制作。”

也许是机缘巧合,甚至有心灵感应。洛夫去世那天,我正在录像棚摄制我的诗疗课程“诗歌欣赏与诗歌疗法”的第十二讲“洛夫的《因为风的缘故》的诗疗解读”。我一共讲了三节:第一节诗的相关信息,第二节诗的内容疗法,第三节诗的形式疗法。这也许是上天赐我的纪念我这位“忘年交”的最好方式!我给摄制组讲到此事时,大家都觉得很神奇。

今天(4月28日)写本文时,我又给方明发微信:“方明诗兄,我17日到台湾参加学术会议,21日离开,计划20号我与您一起去拜见洛夫老师的夫人陈琼芳老师。今天我在为《名作欣赏》写诗疗解读洛夫老师的爱情诗名作《因为风的缘故》文章,想知道洛夫老师结婚的具体时间。王珂,2018年4月28日于广州。”方明马上微信语音回答我:“洛老他跟夫人结婚五十七年,至于具体时间,我打电话向洛老夫人确认。”十分钟后,他就用微信语音回复我:“洛老跟师母结婚的日子是1961年10月10日。”

在此“离题万里”“不厌其烦”地“抄录”我与方明的微信,不仅是想为诗坛留下这段“历史”,想证明洛夫的爱情和他的爱情诗都受到了晚辈诗人的羡慕,更是想说明洛夫的人格魅力受到我们这代诗人(方明与我都是五十多岁)的敬佩,不仅是因为诗,还因为他的做人方式,尤其是他的爱情方式,也是想让读者获得更多的有关《因为风的缘故》的背景信息。

洛夫去世后,凤凰网以“台湾当代诗人洛夫病逝!家人陪伴下离开享年91岁”为题报道说:“据台湾媒体报道,台湾当代诗人莫洛夫(洛夫、野叟)19日凌晨三点在家人陪伴下离开这个世界,享耆寿九十一岁。洛夫拥有多部经典著作,出版诗集《时间之伤》等三十七部,散文集《一朵午荷》等七部,评论集《诗人之镜》等五部,译著《雨果传》等八部,特别是《石室之死亡》广受诗坛重视。获奖无数的他2001年推出三千行长诗《漂木》,同年被评选为台湾当代十大诗人之一,名列首位。事实上,洛夫被称为台湾现代诗坛的‘诗魔’,诗的风格技巧都属于超现实主义,言文之中都带有一种奇诡冷肃的感觉,1954年与张默、痖弦合办‘创世纪诗社’,后随军转赴金门。越战后期奉命参加驻越军事顾问团担任英文秘书,这段期间也不忘文学,写下了作品《西贡诗钞》。洛夫返台后就读淡江文理学院英文系,1973年毕业,同年8月以中校军阶退役。军职退役后转为教师,曾任东吴大学外文系副教授,1996年后移居加拿大温哥华。洛夫不仅是诗坛的一大传奇,和歌手儿子南辕北辙的个性也是大家惊艳与讨论的话题之一,他的笔锋冷静又严肃,儿子莫凡则是唱着轻柔的歌谣,以音乐力量温暖听众,就连洛夫也曾说过父子俩就是‘两个宇宙’。”[10]

这则消息对洛夫的一生,尤其是诗歌成就的描述和评价是准确的,更形象又准确的是方明在洛夫去世的第二天写的《燃行——泫念洛夫》,全诗如下:“你开始远行/翱翔在你诗歌曾经凝伫的/各种磨蹉过的景观/云岚是磅 舒敞的飘泊/风雪是腌有湖南腊肉的野味/星月是爆辣到你不得不跃入/唐宋风骚的诗骨里养神//将李白的狷傲与杜甫的悲悯/熏灼成脸颜熊熊的酒鬼/亦是一种解读转折绝句的快意/而岁月垢积的爱恨情仇/也随禅诗纷纷坠落无声//现在,你可恣情以彩虹为笔椽/在无垠蓝天里泼洒微笑水墨/也许澌澌成渡净苍生的雨帘/也许蜕化成一阕佛偈或禅诗/也许咏啸如唐诗解构之行板/也许在烟之外勾摹极乐涅槃//石室无法禁锢你浑厚的精魂/左边的鞋印才惜别人间骊曲/右边的仙迹将激昂的魔歌/鸿展成瑰丽永恒的诗史/此刻,战事与死亡/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璀璨孤冷//已经没有边界与望乡/所谓乡愁是三分对尘世之眷恋/七分是诗魂与墨韵如何/染渲海棠叶沸腾的殷红/长江三峡的诗碑与寒山寺的挂帖/行行波涛涌空/句句铿锵击钟//众相乃游离流逐的漂木/偶然彼此从心脉交会的一场盛宴/隐题诗矜持在青春季节里裸告/生生世世共鸣着湛湛承诺/因为风的缘故”。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正是“因为风的缘故”!以一斑窥全豹,可见《因为风的缘故》这首诗在洛夫的生活中和洛夫的诗歌中,以及在读者的阅读中有多么重要。

无独有偶,洛夫的老朋友、《创世纪》前辈诗人张堃2018年5月2号从美国给我发来邮件,邮件内容是他5月1日发表于《中国时报·艺文副刊》的诗《只是走开——寄洛夫(1928—2018)》。这首诗也提及《因为风的缘故》。这也说明《因为风的缘故》在诗坛的影响力和在洛夫诗歌中的重要性。这首诗同样形象又全面地描述与评价了洛夫的生平及创作。全诗如下:“你不告而别的消息/轰然传来/此起彼落的哀叹声/旋即跟着沸腾了起来/还以为/是你一贯的超现实手法/料你却以更惊人的方式/用一个出其不意的句点/示黑色幽默的再见/辞别衡阳多年/在湖南大雪中/回去和你的童年相遇过/左营别后/也再来旧地重访港湾的夕暮/西贡街头的旧貌/亦曾重叠你那年的身影/故国河山/处处留下你吟啸的长短句/你离去/又不忘再回来/从不爽约/就连问起台北到温哥华的路途/你总说比唐诗里的长安远些/又比梦里的石室近多了/总说去去就回/从不误期/可是,这次你才走开/怎么夕阳就冷了下来/黄昏也很快入了夜/医院病床空了/轮椅孤单了/家里墙上的时钟停了/客厅那张沙发/现在只铺着你微温的影子/一直寂寞着/你诗中一再出现过的所有钟声/骤然也哑了/你在哪里?//我们相信你并未远离/只是走开/你在哪里?/也许此刻正与李贺共饮/也许和李白杜甫共话‘唐诗解构’/也许刚要摊开纸笔/挥毫再写‘漂木’的续章/我们也必然相信/你留下的诗/果真不朽了,你便/永恒了/而若问何以得知?/这绝非是一句/‘因为风的缘故’即可概覆/因为一切早已在/死亡之外”。这首诗提到了洛夫的三大作品,把《因为风的缘故》与《唐诗解构》和《漂木》相提并论。

方明和张堃的诗都有利于理解《因为风的缘故》。2015年10月29日,扬州诗人庄晓明在扬州采访了洛夫。他俩的“对答”更有利于理解洛夫的爱情和爱情诗,有利于理解这首爱情诗代表作的诗疗意义。

庄晓明问:“从我与先生的多年交往中,我有这样一个判断,就是真正对您的一生影响最大的人,或者说,协助成就了您一生伟大诗歌事业的人,应是一直陪伴在您身边的太太——陈琼芳女士,不知我的判断是否准确?您在大陆的每次演讲,都要以播放一曲献给太太的诗篇《因为风的缘故》收尾,是否是为了表达这样一种谢意?”[11]

洛夫回答:“我和老妻琼芳结缡迄今已届53年,2011年在亲友热情哄抬之下,曾分别在温哥华、台北、金门、衡阳、深圳等地为我们举办过金婚(50岁)庆典。许多朋友都调侃我们说:‘当今世上像洛夫伉俪这样结婚五十多年还没有换届,实属罕见。’这话一则说明我们的观念陈旧,性格稳定而保守,再则也证明我们数十年都处在‘相濡以沫’十分常态的二人世界中,尤其在北美20年的生活中,更是‘相依为命’,‘甘苦共尝’。”[12]“据我粗略了解,我国古今诗人题名给妻子写诗实不多见,台湾诗人仅痖弦、叶维廉二人而已。我给琼芳写过两首诗,一首是大家熟知的《因为风的缘故》,多年来广为两岸传诵,且多次在中央电视台和网络上朗诵,成了我的招牌诗。2001年,儿子莫凡(享誉两岸的音乐人)把这首诗谱成歌曲,调子特别感人。在台湾一次大规模的诗歌朗诵会中,我先朗诵了这首诗,接着莫凡自弹自唱,身兼妻子与母亲的琼芳坐在台下静静聆听,唱完后我和她不禁热泪盈眶。正如你说的,每次我在大陆演讲之后,都会播放这曲《因为风的缘故》作为压轴。某网络上曾有如此报道:中国有三大情诗,一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一是戴望舒的《雨巷》,再就是我这首《因为风的缘故》。”[13]“1991年,为了纪念我们结婚三十周年,我又写了一首《赠琼芳》,仅短短七行:你兜着一裙子的鲜花从树林悄悄走来/是准备去赴春天的约会?/我则面如败叶,发若秋草/唯年轮仍紧紧绕着你不停旋转/一如往昔,安静地守着岁月的成熟/的确我已感知/爱的果实,无声而甜美’。”[14]“这首小诗的知名度显然不如《因为风的缘故》,主要是因为这是一首读者不太熟悉的‘隐题诗’,不明其中玄机便难以索解。所谓‘隐题诗’乃是我创发的一种新型诗体,类似传统的藏头诗,诗的标题隐藏在每行诗的头一个字,读者如试着把头一个字连起来念,便可明白此诗的隐秘。”[15]“我们在海外过着十分单纯的半隐居生活,琼芳的生活空间多在厨房,我的领地在书房,我戏称:‘我们各搞各的房事。’她有时很机智而风趣。有一次家里来了访客,很客气地对我说:‘相见恨晚’,琼芳马上冒出一句:‘有缘不迟’,客人听了大加称赞。我也常对她开玩笑,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看,最近我脸上长出了一粒青春痘。’我随即反讥说:‘你只剩下痘了,哪还有什么青春?’惹得她一阵白眼。在另一次朋友的聚会中,她说她不会写诗,但数十年来在洛夫的熏陶之下,不会写也多少会欣赏一点。我当时回她说:‘你岂不燻成一块诗腊肉了。’引起一阵哄堂大笑。”[16]“当年在台北结婚时我很穷,诗人们都很穷,介绍人痖弦参加婚礼穿的西装裤还是向我借的。早年我对婚姻这回事较为轻率,只拍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家中墙上从来没有挂过,结婚证书早就找不到了,结婚戒指不到一个礼拜便丢掉了,现在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数十寒暑的鹣鲽情深,和一个安详和谐的家,她的勤劳简朴和我的甘于淡泊,是构成我们和睦相处、两无异心的主要因素。琼芳不会写诗,但她欣赏诗,因而也就爱诗及人。她有一手好厨艺,经常邀集一些好友来家小酌,酒酣耳热之后,余兴就是谈诗读诗,通常都以我的诗为主。有时我在书房埋首写作,她会轻叩房门,为我端上一杯热茶,或一盘水果,然后悄悄离去。当她发现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写诗,她会在不经意中提醒我。写《漂木》的那一年,我几乎摒除所有应酬,连电话都由她接,家事全由她料理。我在《漂木创作记事》最后写道:‘《漂木》在将近一年的写作期间,对我督促最殷勤,关照最深切,照顾最辛劳的是妻子琼芳,特以此诗献给她,以志永念。’在书的扉页上还特别印上‘赠吾妻琼芳’数字。”[17]

洛夫在这次采访中还回顾了自己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我这一生可说是在战乱中长大,几度接近危及性命的边缘。1944年,我还只是一个初中二年级,年仅十五岁的大孩子,抗战期间,学校停课,便伙同一群同学上山打游击。那时衡阳沦陷,我家进驻了一个日本分队,一天,游击队龙姓大队长命我回家乘机去偷一挺轻机枪。在极度危险情况下,我有幸完成了任务,为抗战做出一项小小的贡献。1949年,我由湖南家乡随军来到台湾,号称‘第一度流放’,嗣后在军中混了二十年,这期间完成了大学学历,结婚生子,主编《创世纪》诗刊,日渐为自己建立起一个文学王国。1958年,金门与厦门发生了一场轰动全世界的炮战,我被调到金门前线担任新闻联络官,专门接待外国记者,有两次险些丧命于炮火中。但危难中也有幸事,我在金门的炮火中写出了我的第一首长诗《石室之死亡》。用血与火写诗的年代还没有翻篇,1965年,越南战争打得惨烈,我又被派到西贡出任台湾军事顾问团联络官兼英文秘书,过了两年惊险的战时生活,每天身怀手枪,枕戈待旦。这些就是我一面写诗,一面过着惊悚而又精彩的烽火生涯的难以磨灭的悲情记忆。”[18]

这段话把两件事情并列,可见洛夫对“婚恋”和“诗歌”的重视。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一是“结婚生子”;二是“主编《创世纪》诗刊,日渐为自己建立起一个文学王国”。洛夫1961年10月10日“结婚”,与妻子白头偕老,相依相守五十七年,何尝不是“日渐为自己建立起一个爱情王国”?洛夫的诗歌创作年龄是七十五年,我怎么不能断言他是“在诗与爱中幸福地长寿”?2014年11月22日,在“背离与回归——洛夫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上,在东南大学艺术学院会议室——著名的重点文物保护建筑“梅庵”,我正好坐在洛夫夫妻的对面,耳闻目睹这对诗坛神仙夫妻的风采,尤其是见到无情的岁月留在两位八旬老人脸上的皱纹,特别是洛夫的满头银发,联想到自己的爱情经历,我当时真想打破学术研讨会只能讲学术论文的惯例,为两位老人朗诵叶芝的那首爱情诗名作《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火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上的山上它缓缓地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欣赏这首诗也有利于读者理解《因为风的缘故》的诗疗效果。英语诗人叶芝和汉语诗人洛夫都高度重视爱情及婚姻在人生中的重要性,都想过既有爱又有诗的“幸福生活”。

“女人在爱与知的追求中成长!”这是大学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名言。那是一个如歌德所言的“哪位少女不怀春?哪位少年不多情?”的青春岁月,作为校园诗人,我过的是卞之琳所言的“大处茫然,小处敏感”的校园诗人特有的浪漫生活。尽管我不是女人,却梦幻着也如这句名言中的女人,能够在“爱与知的追求中成长”。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我恍然大悟:“自己的上半生不正是奋勇追求爱与知吗?”总结几十年的爱情之路和事业之途,不得不发出这样的喟叹:“男人堪称难人,追求知识容易,追求爱情困难!”尤其是作为时时宣称自己是一个愿意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诗消得人憔悴”的诗之信徒的人,见到既没有“被诗消得人憔悴”,更没有被爱折磨的洛夫,真有点“羡慕嫉妒恨”,感叹洛夫一生太幸运了!这肯定是所有见到洛夫夫妻的诗人们的共同感受。正是爱情及婚姻改变了诗人。洛夫的军人生活及童年就开始的漂泊生活是单调的,很容易产生精神问题。品味诗歌与享受爱情,让洛夫成为一个精神健康的人,成为一位长寿老人。“我们所拥有的‘自然’面貌已经逐渐变化到可以纳入焦虑、动荡、残暴、非理性和混乱。就像洛夫所说的:‘揽镜自照,我们所见到的不是现代人的影像,而是现代人残酷的命运,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诗的语言常常触怒众神,使人惊觉生存即站立在血的奔流中此一赤裸裸的事实。’于是,我们看到洛夫和痖弦各以自己的方式抓紧当代经验中锋锐的张力(angular tension)和遽跃的节奏(disjunctive rhythm)。”[19]年轻时与洛夫一起写诗和从事诗歌运动的叶维廉的这段话道出了当年他们写诗的真相:“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

“个体心理学发现,一切人类问题均可主要归为三类:职业类、社会类和性类。”[20]“性类”问题不仅是个人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家庭问题既涉及“社会类”又涉及“性类”问题,夫妻之间的关系既是“社会关系”,又涉及“性关系”。因为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庭的稳定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没有爱情的人生是残缺的人生,没有爱情滋润的生活是不健康的生活,个体婚恋生活的不稳定可能导致社会政治生活的动荡。“政治生活并不就是公共的人类存在的唯一形式。在人类历史中,国家的现有形式乃是文明进程中一个较晚的产物。早在人发现国家这种社会组织形式之前,人就已经做过其他一些尝试去组织他的情感、愿望和思想。这样一些组织化和系统化的工作包含在语言、神话、宗教以及艺术之中。如果我们想要发展人的理论,就必须采纳这种更为宽广的基础。国家无论怎样重要,并不是一切。它不可能表达或囊括人的所有其他活动。诚然,这些活动在其历史进展中是与国家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在许多方面它们是依赖于政治生活的形式的。但是,尽管它们并不具有独立的历史存在,却仍然具有它们自己的目的和价值。”[21]人“组织他的情感、愿望和思想”的方式有很多种,他可以通过写诗读诗来进行,还可以通过谈情说爱来完成。一个珍惜“诗与爱”的人,如同海子的诗所言的是爱惜“粮食和蔬菜的人”,虽然不是那么伟大和崇高,甚至可以说他不是一位“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是至少他是一个真实的人,甚至结论说他是一个真正的人,这样的人就称得上是“健康的人”。这是爱情诗《因为风的缘故》在现实生活,尤其在世俗生活中存在的价值。

从诗疗角度看,这首诗可以让人明白以下道理:“良好的爱情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所谓需要的认同,或者说将两个人的基本需要的诸多层次融合为一个单一的层次。其结果就是,一个人可以感觉到另一个人的需要,如同是他自己的需要一样,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需要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属于另一个人。自我扩张开来,同时囊括了两个人。为了某种心理目的,这两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另一个单一的个体、一个单一的人、一个单一的自我。”[22]“健康的心理和人格表现为良好的人际关系,或者,反过来说,良好的人际关系是健康的心理和人格之基本的和最重要的表现。与此类似,所有精神障碍都表现有人际关系障碍。甚至可以说,人际关系的困难和麻烦愈多愈严重,精神障碍也就愈严重。……精神障碍是在人际相互作用过程中发生发展的,也只有通过人际相互作用才能促使精神障碍患者走向康复。长期不愈的神经症病人和人格障碍患者与他们的重要关系人之间的相互作用早已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因此,心理治疗者不能重复病人已有的人际作用模式……在学校生活中或者在工作的环境中受刺激而发生精神障碍,病人回到家中‘休息’,不久病情便走向恢复。这里,与其说是‘休息’的作用,毋宁说家庭成员与病人之间的良好关系起了主要的作用。”[23]现代人不是不需要家,不是总在追求“诗与远方”,更不是总会相信作家艾芜所言的“漂泊是美丽的”,而是如两首流行歌曲《我想有个家》和《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所唱:“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用相知相守换地久天长。”

阅读或写作爱情诗正是治疗人的这些心理精神疾病的良方,爱情诗写作,特别是色情诗写作,通常是一种快感式、自慰式写作,有利于宣泄“低级情感”,在写作过程中,本能性的“性爱”往往会升华为精神性的“情爱”,低级情感会向高级情感转化,以追求抒情的“快感”为目的的本能写作往往变成追求诗意的“美感”的艺术写作。爱情诗中还有一种非情色写作,通常是抒情性对话式写作,是写作者采用诗的方式与相爱的人对话。世界卫生组织把人的健康分为三个方面:生理健康、心理健康和社会协调能力,通过写作或朗诵爱情诗来完成“两性对话”,非常有助于培养人的“社会协调能力”,让“两性对抗”变成“两性和解”,让“两性霸权”化为“两性平权”。这类带有对话性质的爱情诗不仅是写作者用来向婚恋对象表达心声的特殊方式,也是读者采用朗诵等方式向对方传递感情信息的有效手段。这正是舒婷的爱情诗《致橡树》和洛夫的《因为风的缘故》在恋人间的私密空间和诗歌朗诵会的公共空间都被广为传诵的原因。

爱情诗写作确定应该属于“个人化写作”甚至是“私人化写作”范畴,但爱情诗却可以像政治诗那样影响公众生活,甚至不会像政治诗那样具有强烈的“时效性”,有的爱情诗是永不过时的,还可以穿越国度。如叶芝的《当你老了》就不会受到“时空限制”。《因为风的缘故》也是这样的诗,它从1981年问世到现在已有三十多年,流传越来越广。其中的一大原因是“个人私语”可以变成“社会公语”。中国台湾诗评家张汉良对台湾诗人碧果的评价有助于理解这一点:“碧果是一个困难的诗人,用洛夫的话来说,他当年是一个异数。为何是一个异数?用我们所引介的术语而言,便是五六十年代的碧果,其个人私语与社会公语的倾轧程度强烈。当时的诗社会公语所面临的危机(转折)情势突显,保守语言与实验语言的对立尖锐。洛夫、痖弦在语意上,商禽、碧果在语法上的实验(个人私语),都征兆着新社会公语逐渐形成,将取代既成的公语。一旦他们的个人私语开始大量回馈,形成新的社会公语,读者的预期自然也改变了。根据这种演化机械,在三十年代的现代诗史上来阅读碧果格外具有意义。这种社会公语与个人私语的辩证关系,也无形废除了许多文学批评的老课题,诸如上述文类语言的殊相,诗人的独创性与影响。但是就必须说明几点:社会公语及个人私语未必是确凿的实体;彼此间亦非畛域,其差异更非本质上的,而是程度上的;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存在只是功能性的,帮助论者发现与解释语言运用的现象。另外我要解释的是,读者并非纯然就一个诗人之外的社会公语来阅读该诗人的个人私语。在历史发展中以及撰写‘自传’的现在,他的私语逐渐或已经成为公语的一部分。”[24]因此,《因为风的缘故》这样的带有“自传”性质,甚至可以被称为中国古代诗歌中的“闺房诗”,完全可以成为公众喜欢的“广场诗”。

《中国当代新诗史》的作者洪子诚的一段话也有利于理解别人的诗歌写作为何可以丰富自己的生活。他说:“我的一些学生写诗,爱好诗歌,如臧棣、周瓒、冷霜、胡续冬、钱文亮。感谢他们让我保持在大学年代就有的对新诗的感情。赵园说得好:‘一生钟情于诗,是一件美好的事,经由诗保持了审美的敏感,对文字的细腻感觉与鉴赏力。’这确实‘润泽’了我本来枯燥、灰色的人生。”25台湾诗人隐地是尔雅出版社的老板,在出版诗集和编选诗集的过程中,受到了诗人们的影响,从五十六岁开始写诗,成了优秀诗人。他总结出诗在人生中的意义:“人生在世,庸碌一场,幸亏有诗——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才变得丰富而有趣。任何硬邦邦的场面,如果有了诗,一切就会改变,铁血里的柔情才会流泻出来,英雄流泪也是一种诗啊……诗是大地上的花树。诗是日月之光。大自然是风雪雨露,都是诗。人生无诗会无趣。”[26]

①〔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讲演新篇》,程小平、王希勇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330页。

②⑥⑦⑧[22]〔美〕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页,第24页,第22页,第106—107页,第165页。

③〔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

④〔美〕埃里希·弗罗姆:《被遗忘的语言——梦、童话和神话分析导论》,郭乙瑶、宋晓萍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2页。

⑤〔美〕埃里希·弗罗姆:《健全的社会》,王大庆、许旭虹、李延文、蒋重跃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21页。

⑨王珂:“背离与回归——洛夫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的发言录音,未刊稿。

[10]凤凰网:《台湾当代诗人洛夫病逝!家人陪伴下离开享年91岁》,http://ent.ifeng.com/a/20180319/43035901_0.shtml.

[11][12][13][14][15][16][17][18] 洛夫、庄晓明:《大河的奔流——2016:洛夫先生访谈录》,《诗探索》,理论卷,2016年第4辑,第166页,第166页,第167页,第167页,第167—168页,第167—168页,第166—167页,第155页。

[19]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的语言问题》,《叶维廉文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1—222页。

[20]〔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生命对你意味着什么》,周朗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2页。

[21]〔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1—82页。

[23]许又新:《心理治疗基础》,贵州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24]张汉良:《〈碧果人生〉中的个人私语(序)》,碧果:《碧果人生——碧果诗选(1950—1988)》,采风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1页。

[25]2010年1月19日洪子诚在“当代文学与文学史暨《洪子诚学术作品集》研讨会”的发言。

[26]隐地:《人生无诗会无趣——写在〈诗集尔雅〉之前》,《诗集尔雅——尔雅三十庆诗选》,尔雅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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