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与民族精神(上)

2018-01-26 15:56颜炳罡
月读 2018年1期
关键词:中华文化万物大地

颜炳罡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标识,是民族的精神血脉。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的重要精神标识,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事实上,文化是精神的载体,精神是文化的内核,我们可以通过中华文化去展示民族精神,也可以透过民族精神去发掘中华文化内在的价值支撑。

一、天人合一的思考方式

天人合一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特征,它既是中国人修养的境界,更是中国人处理问题的思维方式。在中国文化体系中,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墨家等,虽然对天的理解不同,但都认同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在中华文化中的含义非常复杂,有如天人合德、天人相参、天人感应、天人一体等不同的表现形式,因为天在中国文化中就有不同的含义,既有人格神意义上的“主宰之天”、道德意义上的“义理之天”,还有自然意义上的“自然之天”等等。在中国文化中不管天有多少种含义,也不管天人合一有多少种表现形式,大家对天人合一的追求是一致的。

儒家是中国文化的主流,儒家的天人合一也最为复杂,含义多种多样,但天人合德是其最重要的表现方式。天人合德就是人与天在德性意义上相统一、相一致、相协调。在此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对人而言是一种修养的境界,达到这种境界的人顺天之意,效天之德,以全部的生命去体现天德,天德即己德,己德即天德,实现天人合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行至健,运行不息,从不知疲倦,这是天的德性,作为君子应当效法天德,自强不息。大地广大深厚,无所不载,这是大地之德,君子应当效法大地之德,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我们常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而中国哲学家告诉人们,海不足大,大地才大,海只能纳百川,大地还可以纳千山、容万水、包万物。“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头上能跑马”,包容心已经够大,但效法天地之德的人是真正的“大人”。大人之大不是年龄大、官大位高,而是心量大、德性大。“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周易·乾卦·文言》)上下与天地同流,天人一体。

有人会说,作为大儒的荀子主张“天人相分”,难道他也讲天人合一?是的,他的思想从本质上讲也是天人合一。荀子是要先明白“天人相分”,才能真正领会“天人合一”。他的天人相分的“分”不是分开、分离的分,而是职分的分,说到底他的分不是分开、分离的意思,而是“角色定位”的意思。他的天人相分是说“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荀子·天论》),天、地、人三才各有其能,不能混同,但这并不是说天与人没有统一性、一致性,天与人都离不开礼,天与人在礼的意义上实现统一。他说:“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物变而不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荀子·礼论》)荀子的天人合一是天与人合于礼这个一。

先秦时代的重要思想家都讲天人合一,孔子、孟子是在“德性”意义上讲“践仁以合天”,墨子是在“天志”意义上让人顺天之志,老子是在“法自然”的意义上讲天人合一,庄子是在“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意义上的天人合一,荀子是“履礼以合天”,汉代董仲舒是在“天人感应”意义上讲天人合一,宋明理学家们在“理”的意义上讲天即人、人即天、天人不二等等。天人合一是中国人修养的境界,也是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处理问题的方法。

在天人合一这一大的思维框架下,中国人在个人修养上,追求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知行合一;在家庭生活中,追求家和萬事兴;在邻里关系上,追求和睦相处;在国际关系上,追求和平相处;在生意场上,追求和气生财;在艺术创作上,追求情境合一;在哲学上,追求物我一体等等。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中国人追求人应效法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孟子·梁惠王上》)等等,要求与自然和谐发展。

二、守中贵和的处事方法

“中”这个概念在中国文化中具有重要意义。《论语·尧曰》载:尧将天子之位禅让给舜,同时也将自己平治天下的政治智慧传授于他,这就是“允执厥中”四字。“允执厥中”就是要牢牢把握住平治天下的中正、中道原则。舜禅让天子之位给禹时,同样以“允执厥中”相告诫。朱熹认为,尧、舜、禹为天下之大圣,而天子之位相传授是天下之大事,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叮咛告诫,不过如此。中国文化的道统,说到底就是中道之统。

中道就是中正之道,中和之道,中庸之道。它既是我们做人的原则,也是我们处理一切事务的方法,同时还有恰到好处的意思,也就是无过无不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适度原则”。守中一方面是守住中正、公允的原则,另一方面是要坚守恰到好处地处理问题的分寸。

“和”就是和睦、和谐、和平,贵和就是“以和为贵”。《尚书》中就有“八音克谐”,不同的音符可以产生最美的乐章,同一个音符不可能形成乐章。古人很早就注意到和同之辨,西周末年有位名叫史伯的思想家就提出了“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命题,认为不同性质元素的事物的恰当配合就可以产生新的事物,而同一性质元素的结合则不能产生新的事物,主张有差异的多样性统一。比孔子稍早一点的齐国宰相晏婴也从君臣关系的角度论证和同问题。孔子则明确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而孔子的学生有若旗帜鲜明地提出“礼之用,和为贵”的思想,确立了中华民族“贵和”的处事方式。

《中庸》进一步将“中”与“和”联系起来,“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中和”就是达到中和的状态,实现了中和的理想境界,一片天机自然,天在上,地在下,各具其位,秩序井然,万物发育流行,生生不息。中和就是最好的和谐,恰到好处的和谐。“中”,在中国哲学中是一个动态观念,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范畴,这就是时中。“时中”既包括时时而中,也包括因时而中。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变化的,因而我们处理问题时不能死搬教条,更不能墨守成规,而是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在用兵打仗方面要因敌制胜。这是中国人很高明的智慧。

守中贵和既是中国人的处事方法,也是中国人的理想追求;既是手段,也是目的。作为处事方法,中国人认为坚守中正原则,秉持公正精神,心平气和地处理问题是理所当然的。作为理想状态,恰到好处地处理好一切问题是中国人的追求。在中国哲学那里,手段就是目的,目的也是手段,手段与目的二者高度统一。endprint

三、与时偕行的应变心态

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站立河岸上,望着滔滔而下的河水,发出这样的赞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去的一切如河水滔滔,一去不返!万物在变,人也在变,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变,世界本身就在变,大化流行,生生不息。正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之谓盛德”。既然一切都是变化的,人就不能以不变应万变,而是要随着变化而变化,这才是守中贵和之道。

《周易·益卦·彖传》说:“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偕行。”这是说,上天施气于地,大地接受天之气而化生万物,这是天损于上,大地受益于下。大地受益,化生万物,没有规定要怎么样或不要怎么样。因此,益之道就是根据时代的变化,做出恰当的评判,与时代一同进步,一同发展。《周易·乾卦·文言》也说“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我们要努力进取,争取与时偕行。

中国古代所说的“时”,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观念,不能简单地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时间等同,“时”有时机、机遇等含义。范蠡在劝越王勾践抓住灭吴的大好时机时说:“从时者,犹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趋之,唯恐弗及。”(《国语·越语下》)“从时”就是顺应历史机遇。机遇期的窗口一开随时可能关闭,因而应抓住这一机遇,乘势而上,否则历史机遇稍纵即逝。《汉书·蒯通传》:“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值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蒯通劝韩信要抓住时机时说,功业难建,但却非常容易败坏,历史机遇非常难得,却很容易丧失,良好的时机一旦丢失了,就不会再来了。唐人刘禹锡也感叹:“时乎时乎!去不可邀,来不可逃。”(《何卜赋》)故孔子有“使民以时”之言,孟子有“不违农时”的告诫等等。抓住机遇,乘势而上,也是与时偕行的表现形式。

中国文化一向反对固步自封、画地为牢、食古不化,而追求除旧布新、推陈出新、唯变所适的求变、应变的心态。与时偕行,与时俱进,反映了昂扬、向上、乐观的人生态度,表达着中华儿女奋发进取的精神面貌。

四、厚德载物的包容精神

世界上有不少文明古国,但这些文明古国基本上都已经消亡了,没有延续到现在,而唯有中华文明保持着同一种族、同一文化而延续了下来,中华文明为什么会保持数千年而不绝呢?我们认为,这与中华文化的包容精神是分不开的。

中华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开放、包容的系统。华夏儿女祖先的图腾崇拜——龙本身就是不同图腾的融合,有人说它头似驼、角似鹿、鼻似狮、身似蛇、鳞似鱼、爪似鹰、耳似牛等,显然它是融合诸种动物的特征于一身而形成的。包容是融合的前提,没有包容,融合便无从谈起。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史记·李斯列传》)。一部中华文化的发展史就是开放包容、融异创新的历史,夏、商、周三代在礼乐文化上因革损益,文质交替,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著《春秋》,是对夏、商、周三代文化的融合。西汉时代所谓的“罢黜百家,推明孔氏”,“罢百家”事实上是融合百家、超越百家,汉人如董仲舒的理论体系就是以儒家仁义礼乐思想为主体,融合墨家的天志、明鬼,阴阳家的阳贵阴贱、五德终始以及名家学说等综合而成的。唐代以后,儒、释、道三家合一的思想成为许多思想家的追求,由此才有宋明理学的出现。近代以来,西方文化强势输入中国,从魏源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起,中国人就踏上了学习西方文化、融合西方文化,并再造中国文化新形态的过程。中国文化的发展过程是一个开放包容的过程,开放包容,融异铸新,是中华文化生命力之

所在。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礼记·中庸》)中国古人认为,世界并不是冲突的矛盾体,而是各安其位、各有分际、运行不息的和谐体。天覆地载之道、日月光明之道、四时交替之道、江河流淌之道等等,并行不悖,万物在天地之间生生不息,谁也不妨碍谁,正是万物不同,有差异,世界才会丰富多彩。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乾卦·象传》)大地宽广而深厚,无不承载,君子应该效法大地,胸怀宽广,无所不容。《增广贤文》有言:“将相胸前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走马”与“撑船”都是形象的说法,意在向人们表明:大凡举大事、成大业者,一定要心胸广大。一个人心量的大小与事业的大小成正比,一个人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尤其是不能容比自己能力強的人,以至于嫉贤妒能,就超出了心量问题而成为品德问题。《水浒传》中梁山泊白衣秀才王伦,由于不能容人,结果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由此可见,有没有宽广的胸怀,有没有足够的容量,不仅关系到事业的大小,有时甚至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安危。(未完待续)

(选自《崇先祖 重道统——中华文化与民族精神》,中华书局。作者为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院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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