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华
古诗词的教学目标、文本解读与教学设计,按照语文课程论的学理要求,应该包含这样几个逻辑问题:教什么?怎么教?如何教得好?在具体的课堂操作流程中,应该包括这样几个环节:在教学中进行古诗词解读,在古诗词解读中形成语文知识和教学知识,最终生成教学内容,达到教学目标。可问题是,如何针对古诗词的解读展开教学,又该用什么问题来进行思维的驱动,又想达到什么样的理解程度,怎么才能用语文活动实现教学整合?纵然教师解读古诗词、带领学生赏析古诗词的方式有千百种,也都有着某种层面的道理或价值,但有没有最优最佳的方式?有没有更符合古诗词语言特质的途径?有没有更符合古诗词这一文学体式的通道?有没有更体现或落实语文核心素养要求的策略?这很值得一线教师思考与探索。
一、关键字词理解,是古诗词理解的起点与基石
何谓古诗词的关键字词?关键字词,即关键词,按照《辞海》的解释:“指从文章中选取出来的,对表达全文主题内容有关键作用的词语。”之所以用“关键字词”,是因为词义解释从训诂学的角度而言,有这样三种方法:以形索义、因声求义和比较互证。具体而言,就是在古诗文中找出那些能体现“矛盾”“反常”“差异”“强调”“破绽”的字词,以这些字词作为解读的突破口,实现对古诗词语言的细腻理解和情感内涵的整体把握。
笔者依据长期的一线教学经验进行总结与判断,认为学生在古诗词的理解与鉴赏上主要存在两个方面的困难:一是对关键字词的不理解或理解不深入,从而导致对个别诗句的不理解或理解不深入;二是对诗句关系的不理解,从而导致对文本整体的不理解或理解不到位。其中前者的问题最为突出、最为普遍,也最容易被忽视。
通常而言,一线教师进行古诗词教学时,所采用的教学策略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以意象为核心进行课堂设计,即用意象提取、意象分析、意象组合、意境体验、情感理解等方式进行教学设计;第二种是以类型为抓手进行课堂架构,即从诗歌类型、类型特点、结构特点、意象特点、手法特点、情感表达特点等方面进行古诗词理解与鉴赏;第三种是以“诗人介绍一背景介绍一诗句赏析一情感理解”为课堂流程进行教学。
但这些古诗词教学的思路或策略,既没有从学生对古诗词理解的实际情况出发,也难以体现语文课程标准里所倡导的提升语文学习的“关键能力”和核心素养的“语言的理解与建构”。因此,通过古诗词里“关键字词”的解读,即以上述五种类型字词的解读作为入口,进行文字训诂或近义类型比较,在整体上进行“牵一发而动全身”式的情感逻辑理解和意境把握,以此来解决古诗词教学中“文字、文章、文学、文化”等“四位一体”课程属性缺失的问题,进而达到“言文合一”“言意合一”的语文课程目标,最终提升学生的语文核心素养,这才是古诗词教学的学科思路与课程目标。
二、关键字词理解,打通诗句内部的语义关联
对古诗词的关键字词进行训诂学的考辨,用字词语义的辨析来照亮整句或整篇的语义关联,进而深入到文本的语言层面,这样才能更精细、更有机、更统一地理解诗歌。比如,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一诗: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对这首诗该如何进行教学解读?应该从哪个地方进行解读突破?是强硬式地进行情感体验,还是懵懵懂懂地反复朗读?笔者以为,必须得从关键字词入手来完成基础性理解,然后才有所谓的“鉴赏”与“体味”,而且对关键字词的理解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最为可靠的理解与把握、赏析与体味。因此,对于本诗,可就其中的“两”字进行文字训诂,以此来实现对诗句内部语义、诗意的关联性理解。
具体而言,理解此诗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理解诗句“相看两不厌”,而理解此句的核心又在于如何理解“两”。因为从常识而言,應是“看山不厌倦”即“一不厌”才对,何来“两”不厌呢?“敬亭山”是无法看人而生厌的,如果说此句是把“敬亭山”拟人化了,那又是通过哪个字词来体现的?又是如何实现拟人化的?与前面诗句的关联性又在哪里?
名家大师们早就注意到这首诗的关键之处——“两”字,如李瑛《诗法易简录》:“前两句已绘出‘独坐神韵,三四句偏从不独处写,偏日‘相看两不厌,从不独写出‘独字,倍觉警妙异常。”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用一‘两字,便觉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风神,有非尘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灵乎!”
这就需要对诗句的关键字词进行语义上的比较与梳理来进行理解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学生对诗歌的解读不臆测、有依据,从而更准确更深入地理解诗句。许慎《说文解字》:“两,再也。”《玉篇》:“匹耦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再者,一举而二也。凡物有二。”王力《同源字典》:“《广雅·释诂四》:‘两,二也。《易·说卦》:‘参天两地而倚数。注:‘两,耦也。”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本义为二钱相并。引申指并列成对的两个。又指双方施行同一行为。”范晔《后汉书·吴祜传注》:“车有两轮,故称两。”从这些辞书或史书的注解中可以发现,“两”的本义取于日常具体的事物,或车的两轮,或并列的二钱,专指成双成对的两个事物,也就是说“两”的语义侧重于相互匹敌,彼此不相上下。例如《庄子·秋水》中的“两溴渚崖之间,不辨牛马”,《荀子·劝学》中的“事两君者不容”,《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由此可以总结出:“两”的意义,不单纯是两个,而重在指成双成对的两个事物。
以此观照,“相看两不厌”的“两”强调“不单纯是两个,而是指成双成对的两个事物”,突出的是两个平等的主体——“人”和“山”。这样的话,我们从词义的理解人手,就可以对前后诗句进行这样的语义勾连:从“并列”的含义来理解,表现出了“鸟尽”和“云去”的“山”是“独”的,而此时的“诗人”也是“独”的,“两者”是并列对等的;从“成双成对”的含义来理解,则写出了“人”和“山”是不可分割的“两个”,是统一的、融为一体的、物我交融的。这样合在一起理解,就体现了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超拔境界。正如明代徐增的《而庵说唐诗》中所说:“此时敬亭山上,只有一李白,而李白胸中,亦只有一敬亭山而已。”这一诗意理解只有通过对“两”字的语义梳理,才能沟通前句的“独”和后面的“唯有”之间的关系。这样,我们通过关键字词就能更好地理解古诗词语句的内部关联,进而能更好地理解古诗词的内涵,体味古诗词的意境。
三、关键字词理解,从单一分析走向同义比较
其实,古诗词解读的关键能力就在于能读懂“诗家语”,而“诗家语”的基础就在于这一“言语样式”的“关键字词”“典故”“言语顺序”“言语关系”等四个方面。而关键词语的理解与积累又是基础的基础,因此,要提升诗歌的解读能力,达到对诗歌文本的深入理解,必须对一些关键字词进行必要的语义梳理和积累,以点串线,言意结合,进而形成古诗词的阅读能力。
在古诗词中,“二”和“两”能否替换?有什么语义区别?用“两”的诗句其共同特征是什么?用“二”的诗句其共同特征是什么?在中学教材及读本里所出现的带“二”的诗句,该如何理解?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诗经·卫风·氓》)
二桃杀三士,讵假剑如霜。(李白《惧谗》)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赤壁》)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苏轼《水龙吟》)
这些引例中的“二”都不可以改用为“两”,虽然它们也并不是取序数义。许慎《说文解字》:“二,地之数也。从耦一。凡二之属皆从二。式,古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地之数也。易日。天一地二。惟初大始。道立于一。有一而后有二。”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本义为数字二。大写用贰……又表示高位数量词后紧跟的低位数量的省略……也指序数第二,次等的……引申指两样,不同……又指可比并的……又指不专一,不忠诚……”从这些辞书的注解中可以发现,“二”取义于顺序和数量,指具有先后之义的数字和数目,也就是说,“二”是指一般的数目,侧重在序数第二的意思。上述所引的诗句中“二”基本都是解释成“数目二”。这样,“二”和“两”就有了分工和区别,且可以看出,“两”的使用范围要比“二”小得多。
此外,在古汉语中很少使用个体量词,像“二桃”“二乔”等都是省略了量词,不能把“二”改为“两”,也不能插进个体量词“只”“个”,这是古汉语词语的沿用。但是发展到后来,特别是中古和现代,“两”的使用范围愈来愈广,序数而外,用在量词前面的基数大多用“两”,只有零数还用“二”。
与之相比,“两”字在古诗词中的语义也是相对稳定的: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次北固山下》)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秋兴八首》其一)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一剪梅》)
上述诗句中的“两”,也是不可以替换为“二”的。这些“两”不仅可作数词,还可以作副词,但都强调“成双成对”“不可分离”之义,或者指成双成对才起作用的东西,或者指同一行为作用于双方之义。比如,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三把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一)中的“丛菊两开他日泪”的“两”注解为“第二次”,就没有从“两”的本义解释出“两”在此处的语境义来,而实际上应解释为“菊开这同一行为让我两次流泪”才更贴合诗句之意。因为,不能说“第二次看到菊开”才让我流下了眼泪,或第二次流眼泪,而应为“菊开都让我流下来眼泪”,这样与“一系故园心”的不变性才能形成呼应。像成语“两全其美”“两败俱伤”中的“两”也都是这个意思,都是“两美”“两伤”之意。如果把“两”解释成“第二次”,就成了“二”的含义——表示一个具体的数目或序数,那就体现不出这种微妙的语境义了。
四、关键字词理解,实现对古诗词的整体感悟
其实,对关键字词的理解或训诂,目的还是为了达到对古诗词的整体理解和把握。因此在教学中,有必要强化从“整体思维”进行古诗词教学。正如汪曾祺所说:“文学语言不是像砌墙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叠在一起,而是像树一样,长在一起,枝干之间,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也说,文学作品应具有“有机整体性”,“有机整体并不是某些部分的简单相加,而是一个有诸多成分按必然联系组织起来的复杂整体”。因此,在对关键字词理解时,必须“以整体视野解读文本的局部关系,既可能是局部与整体的直接关联,也可能是在局部与局部互相组合中才形成与整体的最终关系,并揭示了潜在的主题意义”,更必须“从诗歌文本的整体性、内在情感的逻辑性以及审美意境的完整性等三个方面入手”。比如,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表面上看,本词的情感与意旨,从题目就可以判断出——作者通过记梦的方式来表达对亡妻深切的怀想与深沉的思念。但是,如果仅仅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本词,而没有以文本的关键字词作为理解的切入点,那将会是对本词凌空蹈虚地图解与味同嚼蜡地贴标签。纵使再怎么向外进行诗人经历的拓展与诗歌背景的关联,或者一味地进行所谓的情景体验与情感理解,也不大可能对文本有真切的感受,也很难以体会到诗词语言精巧美妙的质地。因此,笔者认为,对这一首词的解读必须基于文本关键字词的理解,进入诗歌语言的细部——从语言的肌理层面来体会诗歌的情感表达、意境营造,进而从整体上理解本词。
具体而言,本词的关键词语就是“两茫茫”,而其中“两”的语义解释又是重中之重。试想:作者所表达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体现出来的?上下片又是如何形成有机的整体的?
正如周先慎《幽梦话凄凉》中所说:“值得注意的是‘茫茫前着一‘两字。‘两茫茫就不只是讲诗人这一方的心情和感受,也同时包含了九泉之下的妻子在内”,“‘两茫茫所表现的感情,凄婉、沉痛,直笼罩全篇”。这一解读,细致,精彩,切中肯綮,既扣住了言语情感的内里,又体现出了关键词的统摄性。这样的解读或教学才具有“语文味”。
就本词来说,只有通过对“两茫茫”进行前后的语义勾连、情感意脉的串通和整体词境的凝聚,才能找到解读本词的突破口。而“两”就是解读本词的这一“肯綮”。
首先,从诗句关联上看,“两”字的语义理解,所关联的不仅仅是诗人和爱妻的阴阳两界的隔离,茫茫然不通消息,更有上下片之间意脉上的贯穿与草蛇灰线。由“两”可以看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是指:远在千里之外的爱妻,孤独地在坟茔中,不能倾诉自己的凄凉;由“两”可以看出“纵使相逢应不识”是指:纵然我们再次相见,你可能认不出我,我可能也不认不出你,因为我们的变化都太大了;由“两”可以看出“唯有泪千行”是指:你我再见,都泪流满面;由“两”可以看出“料得年年肠断处”是指:可以想到每年不仅仅是我,还有爱妻在孤独的坟茔处肝肠寸断。这样“两”字就成了贯通诗词的意脉、气血。
其次,从整体情感上来看,“两”字的语义理解,使诗词的空间打破了一维的格局,走向两维与双向空间,而且打破了生死的时间界限,走向了多维。可以说,“两”字不仅拓展了词的空间,还让空间和时间融为了一体。这一点对作者的情感抒发尤为重要,因为正是在这种相互对应、缺一不可的情感呼应中,才体现出文本中那浓郁悲切的思念,才体现出那种厚重、深沉的痛苦,那种真挚、凄婉、哀伤的思绪。
最后,从诗词意境上来看,“两”字的语义理解,让全词首尾相接,浑然一体,虚中见实,实中有虚。既写出了“此恨绵绵无绝期”般悠长与渺然不可见的“情中景”,也写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般真真切切与实实在在的“景中情”,更写出了“此情可待成追忆”般沉痛、哀婉的“情景交融”。“两”字如日月一般照亮了这首词,也让这首词成为千古第一悼亡词。
实际上,从字词的语义训诂走向整体的文本理解,不仅仅是一种解读方法、教学方法,更是一种认识或学习的基本规律。正如狄尔泰所说:“一种解释对世界解释得越多,也即它对蕴含了表达的关联总体揭示得越全面,它就越客观。”
因此,在當下令人眼花缭乱的诗词教学方式中,立足于字词的解释、训诂而进行古诗词教学,不失为一种符合学生学习实际和学习规律的教学方式,而且这也符合文字、文章、文学、文化的“四位一体”语文课程的学理要求。正如王荣生教授所说,“一篇文章的教学内容,从学生的角度讲,可以归结为以下三句话:学生不喜欢的,使他喜欢;学生读不懂的,使他读懂;学生读不好的,使他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