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时国民党社会动员中的国难思想

2018-01-25 06:17陈任远张维康
江汉论坛 2018年11期
关键词:国民党

陈任远 张维康

摘要:自同盟会时代起,国民党为争取社会对其革命同情,国难思想就成为其政治主张的重要内容。进入30年代,国民党出于动员民众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需要,提出了以“勿忘国耻”、“精诚团结”、“自励自强”、“自信自省”等为基本内容的国难思想,希望以此来凝聚人心,实现共赴国难的目的;但因受困于党派利益及党际意识等因素制约,国民党在其言行中常刻意地夹着一种“唯‘我救亡”的尾巴,从而使得本属于激发全民族抗战的思想主张,结果却打上了党见党利的印痕。

关键词:国民党;社会动员;国难思想

“国难”一词,根据《汉语大词典》解释,有两层意思:一是国家危难之意,二是通假“国傩”,即国家驱逐疫鬼之官。前者见于《汉书·翟方进传》:“方今宗室衰弱,外无强蕃,天下倾首服从,莫能亢扞国难。”① 后者出于《礼记·月令》:“是月也: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牺牲驹犊,举书其数;国人傩,九门磔禳,以毕春气。”② 不过,随着汉语词汇语意使用的固定化和习惯化,“国难”基本上局限于第一层意思,如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說有个“望夫石”的故事写道:“武昌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③ 南宋末年文天祥在《〈指南录〉自序》中写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自鸦片战争以来,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国难”一语,经常出现在中国朝野有识之士的口头笔端,成为唤起炎黄子孙御侮救亡的时代强音。遗憾的是,鉴于倡言者的识见、德行、立场的差异,使得彼此在什么是国难、如何消除国难等问题的认知上,呈现出见仁见智甚至针锋相对的局面。

如是,在这样一个国难空前严重的年代,作为执政的国民党为达到社会动员共同抗日的目的,是如何阐释、宣扬其国难思想,无疑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同时,笔者视野所及,当前学术界直接以“国难”作为问题意识的研究成果,也并不多见④。故而,笔者拟以战时国民党社会动员中的国难思想作为研究对象,就其基本内容做一必要的梳理与探讨,敬请方家指正。

一、宣扬勿忘国耻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步步紧逼,执政的国民党大力宣扬“勿忘国耻”的主张,希望藉此把一盘散沙的国人整合起来,并在其领导下共赴国难。

第一,谁制造了国耻?面对国家民族的耻辱,谁是我们灾难的制造者呢?国民党先驱们自兴中会时代起,就开始寻找这一答案。其中同盟会著名人物陈天华指出,近代以来中华民族之所以处于亡国灭种的生死关头,中国人民之所以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完全是中外反动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如其在宣传革命的小册子中写道:“怎奈他,把国事,全然不理;满朝中,除媚外,别无他长。俺汉人,再靠他,真不得了!好像那,四万万,捆入法场。俄罗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通商,毒计中藏。法兰西,占广州,窥伺黔桂;德意志,胶州领,虎视东方。新日本,取台湾,再图福建;美利坚,也想要,割土分疆。这中国,那一点,我还有分?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替洋人,做一个,守土官长;压制我,众汉人,拱手降洋。”⑤ 孙中山同样也认为外来侵略者是中华民族耻辱的制造者,为此他特意针对侵略者所强加给中国政府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感慨说:“所以中国人不只是做一国的奴隶,实在是做十几国的奴隶。国家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比亡国奴的地位还要低!好比高丽亡到日本,安南亡到法国,高丽人只做日本一国的奴隶,安南人只做法国一国的奴隶,高丽人和安南人的地位比中国人还要高。”⑥ 孙中山所陈述的这些事实,无疑既是对当政者懦弱无能的鞭笞和丧权辱国的声讨,也是对侵略者在华罪证的揭发和罪恶的公示。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国民党在谁是国耻制造者的问题上,开始由帝国主义这个“面”逐步聚焦于日本帝国主义这个“点”上。如在纪念孙中山第一次起义的宣传大纲中说:“紧着革命尚未成功,而帝国主义给予吾人之痛苦与耻辱,乃益加剧。自九一八以还,日本帝国主义竟明目张胆,强占东北,侵扰淞沪,窃据热河,威胁平津,事之可痛,无过于此……当此外侮严重之日,凡我国人,应捐除私见,拥护中央,群策群力,共赴国难。”⑦ 国民党在国耻制造者认定上的这种变化,对于加深党人、国人认识国耻,进而激发他们同仇敌忾的斗志,无疑具有不言自明的积极作用。

其二,国耻是什么?国民党在指出谁是我们民族耻辱与国家灾难制造者的同时,还特意将此种耻辱与灾难展现出来,借此以唤醒与激发国人的救亡意识。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国民党利用此前所设立的国耻纪念日,如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二十一条国耻纪念日、上海惨案国耻纪念日、南京和约国耻纪念日、辛丑条约国耻纪念日等,更是把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当作国耻的重要内容来宣传。每当纪念日来临,全国党政军警各机关及各社会团体组织,就会开展各种声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会议及活动,藉此在唤起国人忧患意识的基础上,以催发他们的爱国情感和御侮决心。比如国民党领导上海各界民众在举行九一八国难三周年纪念大会宣言书中写道:“全国同胞钧鉴:今日何日,非三年前暴日以武力强占我沈阳、侵略我东北、烧杀我人民、掳掠我财货之一日乎?非暴日蹂躏我主权、侮辱我国族、最伤心最可耻之一日乎?降至今日,已亘三载矣!白山黑水,胥沦为化外之境;塞北口南,几尽为殖民之地。呜呼同胞,彼日本帝国主义者穷凶极恶,亘古未有,得寸进尺,诛求无厌,行见席卷神州,版图变色,剥削苛榨,民无噍类;高丽之血犹存,台湾之灰烬依旧,吾同胞自愿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乎!呜呼同胞,寇深矣,国危矣。”⑧

此外,国民党还利用其他一些机会,来告诉人民国耻是什么。诸如在纪念孙中山逝世周年宣传要点中,国民党就明确提出:“要督促政府厉行革命外交,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在纪念标语中也喊出:取消不平等条约、肃清一切反动势力等口号。在教科书编写上,国民党还要求教育部把国耻的内容写入到教科书中,如济南惨案发生后,教育部承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要求,训令全国各省市书坊,将其写入小学教科书,俾全国学生知所警惕。当然,国民党为了让人更深切地体悟到国耻及其危害,还在总理纪念周、革命纪念日等活动中,对国耻事件进行宣扬。

可见,国民党出于社会动员的需要,在其国难思想中,通过对勿忘国耻主张的宣扬,不仅清楚地指明谁是我们国耻的制造者,而且也把国耻一件一件地陈列出来给大家看,从而让国人在血淋淋的耻辱面前,更感受到国家民族迫在眉睫的危亡。

二、强调精诚团结

国民党虽然在社会动员中倡言勿忘国耻,但鉴于当时上下离心、官民相隔的现实,若想真正洗刷国耻,无疑是一项困难极大的任务。故而,为号召国人消除陈见与纷争,团结起来,在其领导下共赴国难,国民党提出了“精诚团结”的主张。

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国民党鉴于党内并不团结的现实,特别强调自身精诚团结的必要性,其在“四大宣言”中呼吁党人道:“今当国难严重之会,实为自反自赎之机。大会谨以总理之心为心,以总理之志为志,泯灭以往一切之睽离,力求全党之精诚团结。我全体同志,应一德一心,恢复互信,过则相恕,劳则相先,遵循总理牺牲自由、贡献能力之遗训,造成不可动摇之精神结合,被发缨冠,共御外侮,则可以谢人民,则可以纾国难。”⑨对此,一些国民党要人也纷纷呼应。其中于右任借做國民党四届一次中央全会开幕词的机会号召同志说:“精诚团结就是国法之国法,就是党纪之党纪,我们只须永远保持这个精诚团结就好了。并且就目前说,要救护我们的国家,就将来说,要建设我们的国家,救国建国的责任,本党既负荷在身,党内同志应当念兹在兹的唯一就是精诚团结这句话。否则,救国建国之业必无所成。”⑩ 而张继则不仅强调党人团结,更强调国人团结,他以德、法两国复兴的事例来鼓励国人团结起来抵御外侮。{11} 不难想见,在国民党御侮方策中,精诚团结不仅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国民党的一种共识,而且还被国民党置于事关民族生死存亡的高度来凸显其重要性。

但怎样来实现精诚团结呢?国民党一方面强调党内团结,另一方面提倡党外团结。

就前者而言,国民党认为要实现党内团结,就必须消除陈见,发扬牺牲精神,提倡诚信道德与亲爱精诚。如方治在党部纪念周的报告中说:“三中全会,是第四届全体中央执行委员会,解决目前一切安内攘外御侮救国大问题的一个会议……不料最近外面的消息,有一部分中委,主张派代表出席的,使外面生出莫大的失望。他们这种主张,在党章上是看不出丝毫根据的。我们中华民族已到了将要亡国灭种的时候,我们以救国救民自任国民党最高干部的中央委员,竟不能抛除陈见,相聚一堂,共谋国是。党里头有这种现象,试问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前途还有什么希望呢?”{12} 孙科则在报告中说:“兄弟以为党的团结,在乎诚与信两字,我们同志能以诚相见,决不会有隔膜与误会,亦决不会有猜疑,或发生纠纷。”{13} 孙科的言外之意,国民党之所以长期以来“同”而不“志”、“团”而不“结”,其原因就是彼此之间缺少诚信,故而,要想真正团结起来,就必须相见以诚,相守以信。而林森则主张同志之间应亲爱精诚,只有这样,团结才有真正实现的基础与前提,他在国府纪念周的演讲中说:“如果大家能凭着总理的遗教,力行‘亲爱精诚,大家一定不会有猜疑,没有猜疑就没有妒忌,没有妒忌就不会攻击,没有攻击大家自然和衷共济,公而忘私。”{14} 根据林氏的语意,党内如此,党外又何尝不是这样?因为只要人人都亲爱精诚,何愁团结不成,团结不固!

就后者而言,为促进党外团结的实现,党员学者陈访先,建议政府尽快把民众组织起来。他在文章中写道:“如欲打倒帝国主义,必须吾中国四万万人民团结一致,行动一致,欲四万万人行动一致,团结一致,尤必须有坚强之组织。彼英帝国之殖民地,遍于五洲,是盖因其人民组织力之坚强耳;彼犹太人之聪明,不后于世界任何民族,何以至今不能复国?亦以其人民无组织之能力耳。”{15} 跟陈氏不同的是,国民党中宣部长邵元冲则认为要真正实现党外团结,组织民众固然重要,但政府在保民、养民与教民三个方面须切实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也是必不可少的。为此,他在文章中写道:“我们觉得凡是一个政府,其唯一责任,是在为谋人民利益而努力,所以政府工作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注意到保民、养民、教民这三点。政府平日,应时时计划到怎样可以保卫人民,使人民安居乐业,大家在有秩序、有保障的社会下生活;怎样去养民,使一般颠沛流离、穷而无告的人民,皆有所归;怎样去教民,使举国幼童、青年以至于成年,均由国家担负教育的责任,并如何去因材施教,因教成器,使人人成为有用的份子,对国家社会有所贡献。”{16} 显然,在邵元冲看来,国民党在外患日深的情形下,要使一盘散沙的民众团结自己周围抵抗日寇侵略,那么自己所主导的政府就应该为人民多造福祉,让民众感受到国家兴衰、政府存亡跟自己的利益息息相关。

正因为国民党也如此强调团结御侮,所以不仅使得其在动员民众抗日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使得纷争不断的中华民族在国家危亡的紧要关头终于催生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同时,中国人民也因此在国共两党领导下,既坚决抗击着日寇的侵略,也显示出中华民族的伟大力量。

三、倡言自励自强

不过,敌强我弱毕竟是无可讳言的事实。所以,在社会动员中单纯地倡言勿忘国耻与精诚团结,固然可以推动国人迈向共赴国难的洪流,但要确保他们在困难和逆境中长期维持自强不息、迎难而上的斗志,显然犹嫌不足。是故,国民党在其国难思想中,大力倡言“多难兴邦”的主张。

从自励自强的角度出发,国民党针对国难面前人们头脑中的借外自重与消极悲观思想,进行了严厉地批判。如九一八事变后,于右任在大会报告中说:“日兵此次横行,我们固然相信国际联盟为它本身的职责,为国际间的相互关系,一定会有基于事实基于公理的制裁;同时也相信别的国家,必给予我们以正义的同情和援助。这种暴行之存在于国际间,实不仅中国一国之不幸,但是我们要看到国际间的援助,必先对国家和民族,有自己的保障,自己的爱护,若当国难临头,只求人家来怜恤,那么我们精神上,已是自亡。况且现在各个国家,都在一条经济锁链之下,而各竞生存,凡利害远不相涉的,不见得会有挺身急难的一回事。所以应付这次外侮,只有刻苦自励,和严密自卫之一途。”{17} 于氏的目的是在告诫国人:在利益错综复杂的当今国际关系中,寄希望外人替自己火中取栗,只能是一种幻想,当然更不用指望传统中的“以夷制夷”的策略了,故而,自救才是根本。

稍后,戴季陶也在文章中告诫国人,国难根本的消除,主要在于自己的自励自强,外来的帮助,只能救一时之急,如果不自振作,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救国的。为此,他在中央党部纪念周报告中大有深意地对党人说:“虽然,唯自助者,天犹助之。中国国难,国际间之干涉与日本之内乱良可解救于一时,然须待之何年,已未可知,且对于中国本身,果有何利益乎?……使不自振作以图存,则日本之败亡,何与于中国之存续?是故日本之必败,已成铁案,特时间之早晏未可知;若中国而自知努力,自救自树,则日本之败乃中国兴盛之机。若不及时振作,寇至则奔走呼号,皇皇汲汲,寇去则又安枕高卧,宴安习愒,事其故常,恐枕未必能高,生命已失矣。”{18} 与此类似,罗家伦也直言不讳的警告国人说:“我们不要希望世界大战,有人来替中国报仇,我们也不要希望日俄战争,俄国能替中国出气,这都是没出息的人的想望。遇着这种国际的危机,中国是兴是亡、是存是灭,全看我们准备如何,就是看我们届时是否能参加战争,做一个有力的战斗员,不然,无论谁胜谁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中国。”{19} 可见,在国民党内的明智之士看来,中国若想打败日本侵略者,避免亡国的危险,必须树立自我救赎的观念,采取自我救赎的行动,而不是依赖外人、悲观失望。簡言之,大敌当前,明智的办法,就是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并且,出于对自励自强主张的强调,国民党还极力推崇自力更生。如曾扩情在报告中倡言道:“我们的民族,既然临到这样的关头,然则我们就任其自然听受这恶劣命运的支配呢,还是应该振作起来打破命运支配的迷茫,而以人为的最大努力来左右客观的环境呢?前者只有坐以待毙,是一条死路,将使人类中一大主干的中华民族,陷入于极悲惨和不可救药的命运,后者才是一条生路,凭着全民族整个的力量,换取整个民族的生命,不仅使中国民族独立于这强权的世界,而且要以一大主干的和平伟大的民族,挽回世界的末运。”{20} 曾氏的意思非常明白:中华民族除却自力更生,已经没有退路;只要全民族振作起来,中国不仅能够独立于强权的世界,更能够为世界人类的解放做出贡献。

可是,如何自力更生呢?胡汉民主张人们在生活中应刻苦自励,他曾感慨说:“兄弟以为我们今日处于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的境遇中,虽然不说应该摒绝一切娱乐,但至少应该摒绝一切所谓的娱乐,以坚韧、耐劳、刻苦、奋斗的精神,努力于救亡建国的工作。”{21} 张学良主张从自身做起,因为这样,国家才有力量,民族才有希望,他在演讲中说:“我们说干就干,从自身做起,不要再抱着等旁人干,自己坐享其成,或者盼敌人发生意外以图侥幸。”并引用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话——中国不会亡,因为有我在,来激励大家自觉自励、积极奋斗。{22} 而汪精卫则提倡吃苦精神,他说:“其一,我们要咬定牙龈,不要叫苦,政府不要因为筹饷不遂、呼援不应而叫苦,人民不要因为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而叫苦,兵士不要因为饥寒无告、接济不周而叫苦,因为中国是苦命的中国,中国人是苦命的中国人,苦命是注定了的,我们安排吃苦,不要随便叫苦。其二,我们既有咬定牙龈来吃苦的决心,在我们必须时时心里想着,手里做作,却切切不可口里喊着幼稚的爱国思想,爱国唯恐人不知。”{23} 就此而言,党国要人们口中的自力更生,在某种意义上,不只是用来号召国人自励自强的口号,也是用来鞭策自己自励自强的实践。

四、提倡自信自省

国民党在社会动员过程中大力倡言自励自强主张的同时,也同样强调自信自省。其中为坚定国人的抗敌决心,陈立夫在报告中直言自信的重要。他说:“世界上任何事业的成功,首先要有坚定不移的自信力,如果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又怎样能教人家相信呢?许多人说中国已是没有办法了,这是太无自信力的论调。”{24} 类似于陈立夫的观点,CC干将程天放也曾应和道:“一个民族,妄自尊大,盲目排外固然不好,但是妄自菲薄,盲目的媚外,尤其不好……一个民族所以能与其他民族争平等,也是靠民族的自信力,如果民族失掉了自信力,自己承认是恶劣的民族,是不能与人竞争的民族,那这个民族的前途,自然也只有黑暗没有光明了。”{25} 显然,在党国要人看来,自信力的有无,事关民族的兴衰。

为激发国人的自信,国民党还主张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精神资源。如林森在《民族精神与民族生存》的演词中宣告道:“现在要使我们民族不致为人家所消灭,能够永久生存于世界,根本的方法还是要振起我们民族的精神,恢复民族的自信力。要振起民族的精神,首先就要知道自己民族的长处。总理昭示我们,要振起民族精神,就要恢复我们固有的道德和固有的智能,正因为这种固有的道德和固有的智能就是我们民族优秀性的表现。先就固有道德来说,因为以前我们对于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这些道德,都很讲究,所以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种极有秩序、极爱好和平的种种很好的习惯,这实在没有一个民族能够及得我们。至于我们民族的知识和能力,无论和哪一个民族比较起来,也都没有逊色……总而言之,民族精神就是民族生存的动力,要培养民族精神,就要知道自己民族在历史文化方面种种的优性,这样才能引起对于自己民族的信仰,造成坚强的民族自信力,结果,这个民族自然可以永远生存于世界之上。”{26} 至此,林森语意的旨趣非常清楚:只有发扬中华民族的固有道德与智能,才能培养和提高国人自信力,同时也能更好地抵抗外来的压迫。

当然,国民党不是不清楚,要战胜强大的敌人,单有自信尚欠不足,还须有相应的自省。因为自信对于激发斗志、跨越难关、发挥自己长处,固然有其独特的优势,但是对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真正做到知己知彼,也许还需要对自身进行更多地反思;并且,如果单纯地强调自信,极有可能让人误入虚骄与狂妄的陷阱。

所以,邵力子在日本侵略东北后不久反省说:“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们应当明了敌人一切的阴谋毒计,同时尤必省察自己的缺点,赶快加以修正,如不能纠正自己的缺点则不待日本以暴力侵略,国家也是非常危险的。日本人讥笑中国人只有两句话:一、横的方面是个人只顾自己,北方打仗,南方坐视。二、纵的方面只有五分钟热度,时过境迁,便完全忘了……倘若大家还是争义气,闹意见,醉生梦死,争权夺利,则中国永远不会得救。所以中国能否得救,在于中国人能否自省。”{27}对此,孙科也曾深有同感地说:“我们回想二十余年来的国情,真是不堪回首,国家至今,拥有如此多的人民,如此多的土地,何以不能成为现代化,而要受他国种种的侮辱,种种的压迫,种种的侵略呢?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本身不觉悟,不努力,那么对于压迫我们的敌人,以及任何外国人,都不能去怪他们,只好怪我们自己内政没有整饬,建设没有成绩。”{28} 根据邵孙二氏的观点,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之所以长期以来倍受凌辱,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自省强烈不足。故而,为实现民族自救,加强国人自省是一项迫不及待的工作。正如蒋介石在总理纪念周的大会上号召说:“我们要能使自己个人和社会国家能够日新又新,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勤于反省和勇于改过,并且大家要互相勉励,亲切琢磨。”{29} 可见,在国民党的国难思想中,加强自省已成为国家民族的需要。

五、凸显唯“我”救亡

遗憾的是,国民党虽然为了动员国人实现共赴国难的目的,提出了许多富有积极意义的救亡主张,但终究没有跳出“党利”的窠臼与跨过“党见”的藩篱,相反而是经常性地在其为社会动员所宣扬的国难思想中,流露出专制的意向、独裁的心态。

其一,借御侮以攻击政敌。国民党在阐释其国难思想时,对帝国主义、清政府、军阀进行批判与谴责,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也常借此机会,对作为政敌的中共进行肆意的诋毁与恶化,就显得别有用心了。如何应钦在御侮的报告中污蔑中共说:“本来赤匪也高喊打倒日本军阀的口号,但这只是一种欺骗的方法,我们观于东北事变发生,及淞沪战事骤起之际,赤匪竟以全力攻赣州,失败后又复分窜湘闽,希图分我兵力,其豫鄂皖边区一股,亦拼命向我驻军进犯,意图夺取津浦铁道,扩大赤色恐怖区域,虽经国军先后击溃,然于对外军事,实已影响不小。”{30} 何氏的意思,中共及其武装力量不仅空喊抗日口号以迷惑国人,而且趁日寇侵略之机以作乱社会。同时,对党内那些不听中央号令的反对派,国民党主流派也借御侮之名予以恶意地攻击。如一个叫熊今生的国民党人针对地方实力派人物蠢蠢欲动的割据行为,在文章中谴责道:“今国民政府领导全国国民沉着预备,勇猛建设,苦志坚贞,当为有识者所共谅,苟非别具心肝,好恶殊人,宁肯自乱步骤,授敌机会,以陷国家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境。吾人如真欲赴事功,则必先矢勤矢勇,信任及拥护中央,并在其领导之下,分工合作,方能有济!苟假抗日名义,以为政争工具,则其心术已不堪问,实为吾四万万同胞之公敌,纵能逃国法之惩罚于一时,亦定受自己天良之谴责于清夜!”{31} 而当陈铭枢、李济深等在福建领导十九路军发动反对南京政府的军事行动时,国民党中央更是在宣传大纲中大肆攻击“陈、李”人格卑污、久蓄乱谋、背叛党国、暗给中共、投降日本、收编土匪等,进而诋毁陈、李等人:“天良梏丧,莫此为甚!”{32}

然而,国民党这样一种不顾事实刻意丑化、恶化政敌的举措,在智者看来,不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有可能激化现有的矛盾。诚如自由主义学者丁文江针对国民党对中共恶意的攻击讽喻道:“大家都知道國民政府所谓匪,就是武装的共产党。自国民党反共以来,对反共的名词,经过了几次变迁。最初的时候是‘清共,以后是‘讨共,到了最近是‘剿匪。但是共产党并没有因为国民党对于他们改变了称呼,就丧失了他们政党的资格;更没有因为由‘清而‘讨而‘剿,减少了武装的实力。”{33} 是以,国民党这种借御侮攻击中共与党内反对派的行为,除了在不谙实情的民众与思想狂热的党徒面前树立起唯“我”爱国的形象外,对民族救亡运动的发展无疑是不利的。

其二,借救亡以彰显自我。国民党在宣扬其国难思想时,为进一步达到凸显自我的目的,不时表达唯“党义救亡”与“党人救亡”的倾向。

就前者来说,国民党人在谈及三民主义价值与作用时,常把其吹嘘成一种救国、救民、救世的灵丹妙药。如日后沦为大汉奸的褚民谊面对民族危亡的加深,在大会演讲中鼓吹说:“究竟什么是救国之道呢?救国之道就是三民主义。”{34} 而少壮派刘健群也在报告中大言不惭地说:“要救中国,只有实行三民主义。”{35} 因为在他看来,世界其他的所谓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民主主义、国家主义等思想,要么已经变质,要么已经包含于三民主义体系之中。三民主义真的有如此神奇伟大吗?对于身陷于党见之中的国民党人来说,无疑是真的。如于右任也在全国广播中公然宣称:“如果不是国父遗教的深入人心,如果不是三民主义的日月经天,我们还能民族动员、从事这样神圣而富有历史意义的战争吗?这次战争,这一个三民主义的战争,应该是一种划时代的战争。”{36} 并且为了进一步彰显三民主义的优越性,一个叫简贯三的国民党文人在文章中,还特意对中共的马克思主义、青年党的国家主义、中间派的自由主义进行恶意地矮化,其中写道:民生主义比资本主义完善,比社会主义切实,比共产主义经济,因为它以计划经济代替了无政府主义经济,以生产分配的平行主义代替生产的单轨主义,以共存共荣的全体主义代替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以和平方式代替强暴方式。{37} 由此不难推测,在许多国民党人的观念中,三民主义就是一剂挽救民族危亡的良药。

就后者来说,国民党人还把自己吹捧成国家民族的托命者。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于右任出于证明国民党之于国家民族不可或缺性的目的,特地撰文举证说:“前几天在上海,一个经商的朋友告诉我说:有一次与上海某重要日商谈话,某日商说‘中国国民党势力膨胀以后,日本在华的发展,受了不少的挫折,所以此次事件的发生,实在是打倒中国国民党!我们要知道这段话,虽出于一个商人之口,由此以概其余,也可知日本人整个心理的所在了!大家想想:我们中国国民党是在谋中国国家的自由平等,谋国之忠,人具同心,为什么会妨碍到日本人呢?事实很明显,就是日本因为有我们中国国民党存在,不能尽逞他们侵略的野心,所以非常忌恨本党,自彼政府以至国民,都欲消灭我们国民党而后快!此非我故作危言,就过去显现的事实来看,很可证明日人包藏祸心非虚了!”{38} 于右任这种借敌人之口的方式向国人表明:国民党既是引领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希望所寄,也是领导中国人民抵抗外来侵略的使命所托。同时,为了凸显自己托命者的独特地位,陈立夫公然标榜国民党优越于其他政党。{39} 国民党才是中国人民的救星,才是中华民族利益的捍卫者,全国人民自然就应该在其领导下共同抗日、御侮救亡。

因此,国民党在宣扬其国难思想中,对政敌的攻击与诋毁,对三民主义的美化与吹捧,对自我的肯定与张扬,从表象上观之,也许是一种富有担当精神的体现;但从本质上去分析,无非是醉翁之意的伎俩。特别是其在实际政治活动中,对内打压异己、对外妥协投降的行为,更是表明了其宣扬“党义救亡”、“党人救亡”的背后,隐藏着维护党魁独裁、党人专制的动机。而此种动机,不仅在理论上,是对其国难思想的一种否定;而且在实践上,也是对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的一种破坏。因为该动机,既不利于其团结党内的同志,也不利于其团结党外的国人,更不利于其团结以中共为代表的国内民主政治力量。所以,尽管自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国民党就开始揭橥共赴国难的大旗,但抗日救亡的现实就是一副“难”不易“共”的政治格局,其中,不仅党内的同志“共”而不“赴”,而且党外的民众也“赴”而不“共”。

综上,国民党面对强邻入侵、危亡日深的现实,在社会动员中主要从五个层面来表述自己的国难思想。首先从提出问题的角度,宣扬勿忘国耻。接着国民党以解决问题为导向,既要求国人在党国领导下精诚团结,共同抗击日寇的侵略;也建议国人要自励自强,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除国家民族的灾难;更倡言国人要自信自省,在看到自己长处和优势的基础上,必须明了自身的缺点和不足,藉此在知己知彼中,战胜强大的敌人。不过,因党际意识的制约,国民党在国难当头的情形下并没有实现对固有党见党利的超越。所以,最后在其国难思想中自然添上了一根维护其专制统治的尾巴,即在御侮救亡中表现出强烈唯“我”救亡的政治倾向,企图以此来实现打压异己而巩固统治的目的。就此而言,尽管国民党的国难思想,在大局观上顺应了时代潮流,但由于其识见跳不出党派利益的窠臼,使得其在御侮救亡中不但难以承担起指导挽救国家危亡、进而实现民族复兴的历史重任,而且也难以把国人真正动员起来进而汇聚到共赴国难的洪流之中。

注释:

① 《汉书·翟方进传》。

② 陈戍国:《四书五经校注本》第1卷,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437页。

③ 《太平御览》卷888。

④ 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冯峰:《国难与思想界——中国政治出路的思想论争(1931—1937)》,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葛飞:《国难声中》,《中州学刊》2001年第1期;段智峰:《共赴国难下的政治潜流:1932年孙科政治活动探讨》,《民国档案》2014年第2期,等等。

⑤ 陈天华:《猛回头》,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1页。

⑥ 孙中山:《在神户欢迎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11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7页。

⑦ 《总理第一次起义第三十九周年纪念宣传大纲》,《中央周报》第325期,1934年8月27日。

⑧ 《一周大事汇述·九一八三周年全国沉痛中举行纪念》,《中央周報》第329期,1934年9月24日。

⑨ 《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央周报》第182期,1931年11月30日。

⑩ 荣孟源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册),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版,第114页。

{11} 张继:《应付国难必须团结》,《中央周报》第180期,1931年11月16日。

{12} 方治:《三中全会负有安内攘外御侮救国的重大使命》,《中央周报》第233期,1932年11月21日。

{13} 孙科:《五中全会闭幕后我们应该努力的是什么》,《中央党务月刊》第77期,1934年12月。

{14} 林森:《诠释亲爱精诚》,《中央周报》第186期,1931年12月28日。

{15} 陈访先:《如何复兴中华民族》,《中央周报》第291、292期合刊,1934年1月8日。

{16} 罗家伦:《国难期间知识分子的责任》,《中央周报》第185期,1931年12月21日。

{17} 于右任:《国难之中政府与人民》,《中央周报》第174期,1931年10月5日。

{18} 戴传贤:《欲救中国应恢复中国固有之道德智能》,《中央党务月刊》第45、46期合刊,1932年5月。

{19} 罗家伦:《国防中心论》,《中央党务月刊》第47期,1932年6月。

{20} 曾扩情:《民族建设纲领》,《中央周报》第324期,1934年8月20日。

{21} 胡汉民:《以刻苦奋斗的精神努力建设》,《中央周报》第120期,1930年9月22日。

{22} 张学良:《中国复兴的前途》,《中央周报》第437期,1936年10月19日。

{23} 汪精卫:《老话》,《中央党务月刊》第57期,1933年4月。

{24} 陈立夫:《国力的培养与吾人今后应有的努力》,《中央周报》第271期,1933年8月14日。

{25} 程天放:《民族复兴之途径》,《中央党务月刊》第76期,1934年11月。

{26} 《中央周报》第420期,1936年6月22日。

{27} 邵力子:《举国上下团结起来努力自救》,《中央周报》第174期,1931年10月5日。

{28} 孙科:《由国际近事说到救国途径》,《中央周报》第312期,1934年5月28日。

{29} 蒋中正:《做人革命与建国之道》,《中央党务月刊》第90期,1936年1月。

{30} 何应钦:《御侮与剿匪》,《中央周报》第217期,1932年8月1日。

{31} 《论救国正道》,《中央周报》第434期,1936年9月28日。

{32} 《肃清闽变叛逆宣传大纲》,《中央周报》第294期,1934年1月22日。

{33} 丁文江:《所谓“剿匪”问题》,《独立评论》第6号,1932年6月。

{34} 褚民谊:《救国之道》,《中央党务月刊》第54期,1933年1月。

{35} 刘健群:《复兴中国革命之路》,《中央周报》第293期,1934年1月15日。

{36} 于右任:《国父之伟大精神与时代》,《中央党务公报》第45期,1940年11月16日。

{37} 简贯三:《民生主义的法则与理想》,《中央周刊》第20期,1938年12月22日。

{38} 于右任:《本党的生死关头》,《中央党务月刊》第41期,1931年11月。

{39} 陈立夫:《三民主义的伟大性》,《中央党务月刊》第53期,193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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