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与《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恋父情结比较

2018-01-25 20:55赵月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人性

赵月

摘 要:弗洛伊德用“厄勒克特拉情结”即“恋父情结”来解读存在于父女之间的一种复杂情感。《心经》与《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两个故事中的女儿都表现出明显的恋父情结。父母在女儿社会化进程中的消极行为,是导致恋父情结产生的主要原因。作家通过对主人公内心矛盾的全面揭示和细致刻画,揭示了这种不伦之恋的悲剧性质,引发读者对于人性以及对于社会伦理和情感禁忌的深入思考。

关键词:“厄勒克特拉情结” 《心经》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人性

在历代文学作品中,有关亲子关系的描写不胜枚举。父母与子女,虽然在血脉上有着他人无法比拟的亲密关系,然而作为独立的生命个体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非常复杂,不同作家对此表现也都形态各异。正如夏志清先生所言:“所谓革命小说家描写起亲子关系来,总是根据革命理论:凡是反抗老顽固父母的就是好孩子,乖乖地听话的孩子便是可怜虫。其实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与恨,情形很是复杂,岂是革命理论所可包括?”{1}相比父子关系,父女之间的情感关系显得更为复杂。对此,弗洛伊德用“厄勒克特拉情结”,即我们常说的“恋父情结”来解读这一现象。本文选取中国作家张爱玲的《心经》与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两个典型文本,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对这两部小说中的父女关系的异同点及其价值意义进行分析。

一、故事中的母亲

在“恋父情结”中,母亲虽然不是父女关系中的主角,但她并不能够置身事外,她的任何选择以及她自身存在与否,都会对故事情节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在《心经》与《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两个故事中,母亲的形象在一开始时是相同的,那就是“隐形人”。

在《心经》中,女儿许小寒与同学们相聚在自家的屋顶花园,庆祝自己的二十岁生日。在整个聊天过程中,小寒三句话不离自己的父亲,但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自己的母亲,她的反常行为甚至引起了小寒同学的疑惑。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的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另一个答道:“在世。”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又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2}

这是母亲的形象在《心经》里的第一次出现。从这段短短的对话中,我们能够知道的,仅仅是她仍在世、是小寒的亲生母亲、胖胖的,这三个简简单单的信息。小寒的同学时常到小寒家做客,但对这个家的女主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这难道不奇怪吗。还有一个细节:

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袍,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罗兰。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的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母亲不仅没有以鲜活动态的方式出现,在静态凝固的照片中,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在《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母亲的形象也是同样的:

壁炉前已经失去金色光泽的画架上面放着爱米丽父亲的炭笔画像。

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身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着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3}

不同的是,在《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母亲从始至终都是“隐形”的,她或许已经过世,或许是别的什么情况,文中没有明确的说明,我们也就不得而知。因为母亲的缺席,就不能通过母亲的行为来影响这对父女关系的发展。因此,在爱米丽的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成为爱米丽唯一的依靠和生活的重心,封闭的环境导致她对父亲产生一种过分的依赖,最终把自己的情感全部寄托于父亲身上。弗洛伊德认为,拥有恋父情结的女儿,会不自觉地通过模仿母亲的行为来达到替代母亲的目的:“女孩常迷恋自己的父亲,要推翻母亲取而代之,有时并且仿效成年时的撒娇,我们或只觉得她可爱,却忽略了这种情景而可以产生的严重后果。”{4}爱米丽作为这个家庭中唯一的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替代母親承担了一个家庭中女主人应尽的义务,长此以往,她心中对自己的定位产生摇摆和偏差,最终走向极端。

而在《心经》的后半段,母亲不再是一个“隐形”的角色。当许峰仪与段绫卿开始交往时,许太太不闻不问,许小寒劝母亲进行干涉,许太太也置之不理。但她并不是完全听之任之,而是在一旁默默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最后许小寒情绪崩溃,孤注一掷地企图向段绫卿的母亲揭发她女儿与自己父亲的不正当关系,许太太尾随其后,用许峰仪出车祸为由将许小寒骗走,瓦解了小寒的计划。故事接近尾声,在倾盆大雨中,筋疲力尽的母女二人最终坦诚相待,说出了内心压抑已久的秘密。最后她替女儿打点一切,送女儿远行,并承诺等女儿归来。许太太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不要紧”的人,一直以来都在隐忍中度日。她失去了丈夫的爱,而将她与丈夫之间的爱生吞活剥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最亲密的两个人联合起来,把她排挤在外,她忍受着一切,却不敢去相信,直到事情失控,她选择对丈夫放手,对女儿加以保护。她自愿将自己牺牲,让女儿和丈夫得到救赎。

二、故事中的父女

关于这段父女恋情产生的原因,两个故事中都没有做出交代。《心经》里只有模糊的一句:“峰仪道: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这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这种无法释说的情感,潜藏在着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领域。弗洛伊德认为,“恋父情结”产生于儿童时期,因为父亲往往是女儿第一个有性的色彩的情爱对象,但此时的这种情感只是一种无意识领域中的本能现象。若自此时起,家长将孩子的行为和情感限制在一定的规范之内,在孩子的社会化进程中给予正确的引导,那么当孩子到达青春期时,社会道德就会成为坚固的防线,将这种情感抵御在意识的领域之外。但是,两部小说里的主人父亲都没有对此进行正确的引导,最终导致了一种不正常的父女关系。究其原因,“婴孩对于对象的选择好像是出于儿戏,然而它却奠定了青春期选择对象的方向。……一个人从青春期起就必须致力于摆脱父母的束缚,只有当这种摆脱有所成就之后,他才不是一个孩子,而成为社会中的一员了”{5}。在婴幼儿时期,女儿对父亲具有强烈的依恋,但在进入青春期甚至在成人之后没能将这份情感从父亲身上抽离出来转移到外界的对象身上,这便是恋父情结产生的直接原因。endprint

《心经》中,父亲许峰仪与女儿许小寒的日常对话,俨然是一对情侣。男同学龚海立的出现,可以看作是小寒转移情感的契机。而许峰仪在面对這一情况时,只说了一些态度暧昧的话:“你若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告诉我了。”此后,许峰仪为自己对女儿产生肉欲感到害怕,于是把自己对女儿的情感向段绫卿身上转移,这一行为导致许小寒精神的崩溃,小寒在生气和绝望的情境下,答应了龚海立的求爱,并告诉了父亲。这时许峰仪仅表态说“你再考虑一下”。小寒既不能继续维系与父亲间的特殊关系,又不能将自己的情感转移到他人身上,年仅二十岁的她,心理已经被这份感情折磨到扭曲。她拒绝婚姻,准备一生一世和父亲在一起,她企图将自己和父亲的情感定格在没有试探,没有嫌隙的黄金时期。而父亲许仪峰情感转移的对象不过是女儿的“替代者”,虽然从行动上避免了父女乱伦的可能,但却未能获得真正的心灵救赎。

再看《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父亲,在阻断女儿爱米丽的社会化进程时,做得更为激进和直接:

我们还记得她父亲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们也知道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只好像人们常常所做的一样,死死拖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

她父亲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作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这种性格仿佛太恶毒,太狂暴,还不肯消失似的。

一切都如同那幅画中描绘的场景,高大威猛的父亲手持马鞭,把所有女儿可能接触到的青年男子都挡在门外。女儿的整个成长过程,都被困于这所房子中,女儿所有的情感,都集中在父亲一个人身上。父亲去世后,爱米丽也不再具有自救的能力和勇气,而是在父亲留下的屋子里,与陈设和家具一起褪色发霉。她拒绝与外界恢复沟通,她的孤独和固执使她变态发疯。她的后半生就困在那所阴冷的大宅里,死守着一具腐烂的尸体和对父亲的回忆。

三、故事中的“替代者”

有趣的是,两位作家在对故事结局的处理上殊途同归——通过引入一个“替代者”,使主人公的情欲得到释放。唯一的不同在于这个“替代者”的身份。《心经》中,这个“替代者”是许小寒的朋友段绫卿。段绫卿的家庭情况特别,父亲和哥哥都已过世,母亲与嫂嫂没有钱也没有受过教育,她对许小寒是带着嫉妒和恨意的。所以段绫卿一方面羡慕许小寒看似幸福美满的家庭,另一方面也近乎偏执和疯狂地想逃离自己的家。诚如她自己所说,在一定阶级与范围内的未婚者,她是“人尽可夫”的。这是段绫卿能够成为许小寒“替代者”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段绫卿与许小寒二人年纪相仿,长相相似。

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的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峰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偏,正对着她们俩。

……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根据上下文,这是许峰仪第一次见到绫卿,而且透过许峰仪的目光,绫卿并不是形单影只,而是与许小寒成对出现。颇有深意的是,文中写到小寒仿佛是绫卿倒映水中的影子,这里说小寒是绫卿的影子,而不是说绫卿是小寒的影子。除却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流动些,更重要的恐怕是,小寒作为女儿,是许峰仪不能触碰,无法捕捉的,就像水中的倒影,只能看得见却是不能够紧握住的。而绫卿却是实实在在站在岸上的人,是可以为许峰仪所把握的。许峰仪已经不爱自己的太太,又不能爱自己日渐长大的女儿,于是他选择把绫卿作为女儿的“替代者”,将自己不能加之在女儿身上的感情宣泄在绫卿身上,使自己和女儿都从羁绊与困境中解脱出来。

在《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替代者”的身份发生转变,不是替代女儿,而是替代了父亲。这个名叫荷默·伯隆的北方佬,出现在爱米丽痛失父亲的那个夏天,即爱米丽情绪的最低谷和精神崩溃的边缘。荷默·伯隆和爱米丽眼中的父亲形象一样,个子高大、精明强干。爱米丽像捉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与荷默·伯隆迅速相恋。尽管大家都认为,爱米丽与荷默·伯隆并不相配:

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中一个北方佬,一个拿日工资的人。”不过也有别人,一些年级大的人说就是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

然而大家都低估了爱米丽对于父亲的无限依恋,低估了父亲的辞世给爱米丽带来的打击多么沉重。这份悲痛足以让她忘记自己的身份,做出毫不负责的盲目行为。她丝毫不在意那个与她结婚的人是谁,她只把那个人看作是父亲的“替代者”。她把对父亲的情感全部转移到这个“替代者”身上,当初她不能够守住父亲的尸首,而现在她具有把一切重置的能力。她毒死了荷默·伯隆,将他的尸体安放在布置成新房的屋子里,长久地与他同眠共枕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点。爱米丽的行为充分显示了爱的力量的强大与残酷:“爱与死关联于人生命的巨大张力和人对习俗的冲决。爱比死更有力量。爱攻克死,同时又导向死,把人放在死的边缘上。”{6}父亲肉体的死亡导致爱米丽精神的毁灭,最终她选择夺取他人的肉体,以延续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

《心经》与《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对恋父情结的描写,除了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读者的猎奇心理之外,更表现出对根植在人类潜意识中的精神困境的关注。作家通过对主人公内心矛盾的全面揭示和细致刻画,揭示了这种不伦之恋的悲剧性质以及人类本我的情感与自我的社会规范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关系。虽然两部作品都没能给我们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但它却引发了人们对这种不伦之恋的深层思考。

“恋父情结”作为一种精神上的乱伦倾向,根植于人的潜意识中,但人们对此讳莫如深很少对其进行公开讨论。究其原因在米歇尔·福柯在看来:“似乎是为了要在现实中完全控制住性,因而首先就必须要在语言的层面上制服它,控制住性在语言中的流通,将它从言谈中清洗出来,清除太露骨的词汇。甚至就连在禁律之中似乎也不敢直接称呼其名。现代虚伪的人们甚至连那个词的音都不敢发,通过这种方法来确保性不为人所谈及。”{7}与性爱、同性恋等人们一度避而不谈的话题一样,“恋父情结”至今依然是一个无法公开讨论的话题。当作家将这种大家都避而不谈的话题,以小说故事的方式呈现时,它提供的不仅仅是阅读的乐趣,还带给了我们更多可供探讨的空间。透过父女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我们对于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对于社会伦理和情感禁忌也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1}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49页。

{2} 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1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页(以下相关引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3} 〔美〕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陶洁编,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5页(以下相关引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4}{5}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65页,第268页。

{6} 〔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人格主义哲学的体认》,徐黎明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00页。

{7} 〔法〕米歇尔·福柯:《性史》,张廷珠、林莉、范千红等译,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5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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