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这一年,我整十岁。
爷坐在炕头,点着他的烟斗,起火冒烟。那烟斗呈黑胡桃色,是他在哈尔滨做张大帅的当铺外柜充门面时买的。烟斗吃的是土烟,蛤蟆癞的冲劲儿十足,满屋子都在腾云驾雾。爷一边腾云驾雾,一边和我说,甘罗八岁为宰相,周瑜十二岁为水军都督。你看看你,总鼓捣冰车,能出息甚?
我说,那周瑜气性恁大,早早死掉。
爷说,你和我抬杠,你去做杠子头。
我说,我不做杠子头,只做我的冰车。我的冰车原来是坐式,坐在一块板上,四平八稳。大凌河的冰面宽如大炕,几十个大炕一连成片,镜面光滑。我的四平八稳冰车太没技术含量,速度、灵活统统没有。一起在冰上滚玩的小福子用的就是单腿驴,“嗖嗖”地东窜西窜,在我的四平八稳边转圈逡巡。眼气得很。
好吧,我也做一个单腿驴。
单腿驴用钢片,钢片哪里去找?大队部、加工厂。小福子笑嘻嘻地,“没有枪没有炮,有人给我们造。”我们整天价长在大队部,看大队部的玻璃花爷烦死我们。见到就喊,滚滚滚,滚回娘裤裆去。
钢片到底被我们找到,玻璃花爷眼神不济,我藏到裤裆里,夹着,带回家。
我自己做单腿驴,爹是不能求的。爹从来不愿意我求他,任何的事他都不管,要不就眼睛一瞪,滚一边去,是他常常对我说的话。还有,就是求人难,上天难。家里有锯,带锯、手锯、刨子,求什么人?奶奶的,人家八岁十二岁都整点动静,我十岁,做个单腿驴算大事?
单腿驴就被我鼓捣成了。
我美气,小福子没什么嘛!就有个侉子老爹在城里的锯木厂,开大电锯。从城里回来,带回牛粪状的黑列巴。我的单腿驴一样“嗖嗖”地在大炕似的冰面上乱窜,一样喊叫着,嗷嗷地。
我造了军舰,我要试航,试航也得有一个观礼者。
好吧,小福子只能算是唯一。
小福子家在道南,走的是旁开门,门敞开,谁家的猪都能在院子里溜达两圈。狗不行,只要侉子在家,心情好时打一下狗,用石头,嘴里骂,妈了巴子,野狗。心情不好,给狗下套,用一块肉皮,烧焦,香味扑狗鼻。人都想吃那块肉皮。狗上套,侉子就勒狗。狗叫,声音细细地委婉,过会儿,不叫。侉子就剥皮,煮肉,飘香。当然,这一切都偷偷地。
偷偷地别人也都知道,别人知道也不敢怎么的。
侉子是上门女婿,大舅子是咱们营子的大队书记。小福子就常说,我大舅最厉害。我以为,厉害就是能吃人的,如虎豹。
可不,小福子大舅在大队的喇叭里一喊,全营子的人都得听。爷的耳朵发背,这个时候要求我,好好地听,说啥事。我说,国际形势一片大好,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可是有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爷的脸色就变得发青,开始诚惶诚恐。
娘就开始嘱咐我,少到外面去。娘的话,我听。
可我还是找小福子,那常敞开的大门居然还关上。打开,跟进自家的院子一样。我知道侉子没有回来。即使回来,也不能像套狗一样套我。趴窗户,往里望。小福子大姐坐在炕头学纳鞋底,一针一线穿来穿去。小福子大姐说话结巴,说不明白,用手比画。小福子到人家捞忙去了。谁家?营子里的事都是大家的事。无产阶级嘛!大家都在一个战壕嘛!我似懂非懂,我喜欢坐席,跟着爹,用手绢包回几个驴粪蛋样的干丸子。姐就眼气,她是小丫头,没有上桌的份儿。
回家,一溜烟地跑回。
爷还在炕头,烟斗不冒烟。问,知道回家?好。
我说,营子里有人家办事情。我学说大人话,像模像样。爹和娘都是一样,不是灶坑打井,房顶开门的人。爹是秉承了爷的为人。
爷说,谁家?
他只能是问问,爷是老富农,还够不上地主的份儿。爷和爹都一直叫屈,說不够这成分。偷偷地,爷说,自己要是再能败家就好了。
爷能耍钱,南北营子、村屯有号。
文化革命了,老富农也常有人找,鬼鬼祟祟地来到院门。进屋,一家人都跟着紧张。不认识来人,穿戴像本乡本土的,蒙民汉人。推牌九、耍麻将,指点指点。爷笑。
爷们能看上我,行,可我是专政的对象。
来人悻悻,走。一家人跟着惴惴好些时日。尤其是奶,恨得牙根痒痒,一提耍钱,心气得突突乱颤。爷曾上集把她要买猪仔的钱骗走,回来说的话更有意思:
猪仔已经买到,半道拱进高粱地,跑了。
爷讲给大伙,奶也跟着笑,也跟着说,耍钱还是没耍到家,怎还留几十亩薄地,几间漏雨歪房?扣上个破帽子,孙子都跟着矮了三分。爷就低头,惭愧得紧。
但爷听说,营子有人家办事情,做起大家长派头。
说,得去,得随礼。然后,长叹,咱这人家,得多维下人。
娘走出去,这个时候都是娘走出去。过去,公社来人、大队来人,翻家里的箱柜,娘就和那些人交涉。娘不怕,娘是北沟人,有着兄弟七个。娘总说,欺负妇道人家,没能耐。我小,娘抱着我东家走走,西家串串,什么事就知道。
半天,娘回来。和爷奶说:
是咱自家办事情哩,真得去忙乎忙乎。
是三哥家的良小子结婚呢。
我先随着娘的话发一声喊,这下,又能吃丸子了。姐就只在炕梢瞪我,手停下来,不玩嘎拉哈了。要知道,娘说的良小子就是三大伯家的良哥。爷是三大伯的亲三叔,算来算去,近门。我们两家比一般人家走得近,虽是近门,人家的成分是中农,在营子里不受气。
爷在炕头听娘说话,不言语,点他的烟斗。烟斗开始冒烟,满屋又烟气弥漫。
提起婚丧嫁娶,红白事情,迎来送往,爷很明白这一套。早些年时,爷也是走南闯北,很见过一番世面。胡子马匪,赌徒嫖客也有交往,就是抗联义军,也曾帮衬。只是国共拉锯,锦州一仗,打得太恶,才感到哪也没有老家的一亩三分地安妥。于是,携妻带子,狂走八十多里,回家,再不看城里一眼。回到老家,爷就是人中龙凤,尊称小先生,常做大布衫似人物,坐席要首席,为人家说说事情,评些是非。婚丧之事,叫大知客,分派事情,接待新亲。当然,事后人家要多少叫几声老叔或老爷,今儿个可累坏了。表示心意。爷也不客气,照旧拿上。爷的成分是“四清”补上的,属漏网敌人,着实可恶。人见人臭,避之唯恐不及。文化革命一来,学校的学生倒想起,多少人集结大操场,每人戴上纸糊的高帽批斗。上书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国民党军官等等,都一律低头撅臀,认罪服软。斗后,每人回家反省。我扛着高帽,气昂昂地,进院。那高帽做得精致,可松可紧,我戴上,也高高顶起,到房顶。爹低吼,放下。我赶紧放在一边,不敢糊弄。爷说爹,何必,小孩子没错。都是我眼窝浅,以为老家是安妥之地。谁知?endprint
之后,再没人找爷评说事情,迎亲待客。爷也安稳,不出院门半步。奶笑,政府厉害,把个人腿都能收拾得规矩。莫说是痒手,再耍钱,肯定能剁掉。爷瞪她,不反驳。清静好,省得人来人往像赶集,娘说,帮下屯中这多人,评成分没见谁说句好话?她也委屈,跟着无端受气。和爹打架就骂给她介绍的二姨姥,说,瞎了眼睛的老梁家,胡说什么几十亩地一挂大车人家根本什么。爹就蔫蔫地。二姨姥家我去过,在锦州城的东市场,东市场有老戏园子。站在二姨姥家院门口,看见戏园子的小白玉霜一丈的招牌。
娘就问爷,怎么个去法?
爹不在家,爹常不在家。爹在生产队赶着大车,抱着大鞭子,五冬六夏吃着马屁。城里拉脚,乡下送粮,长途短途,拉屎撒尿,恨不得都是吆喝骡马。在乡下,车老板算技术工种,身骨要好,在家送粪拉土,出外混工挣钱,要嘴有嘴,能说能讲,牙行砍价,一套一套。可惜,爹去了南荒,拉草,每年生产队都要到南荒去给牲口拉过冬的草料。十几辆车排成一字长队,一来一去要走三天三夜。爹走的时候,是半夜,娘给做的饭。不是什么好的嚼头,高粱米饭,白菜豆腐晚间吃剩下的。爷说,过去,出远门要上车饺子下车面。奶接口,还饺子,一年能吃上几回?娘从外屋找到那个老葫芦,从里面摸出两个鸡蛋。爹接过,又送回一个。爹喝生鸡蛋,说壮身子。爹把鸡蛋在缸边磕个小口,一仰脖,吱溜进去。鸡蛋壳递给娘,还要喂鸡。做完这一切,爹说,都睡觉吧。瞅都没瞅我。
爹要在家,事主人家接送新亲要用马车。爹的三大套牲口干净漂亮,驾辕的枣红马七岁口正值壮年,拉套的一骡一马,青花两色,膘肥体壮。这挂车跑起来,给事主人家肯定添不少彩头。文化革命来了,红白喜事也没挡住多少。爹能去,一切就好办。我跟爹去坐过席,不是上首,也有感觉。南北大炕,账桌摆上,红纸黑字,某某三元。我看着好奇,爹的钱递给人家,随后,说些贺喜的话。接钱的手也同样回喜,说话都喜气洋洋,我愿意看这样的场景。
坐席回来,看着姐吃着我用手绢包回来的干丸子,郑重其事对娘说,且只敢和娘说:
我也要结婚。
一家人都看着我,奶笑了。行,明儿个咱就办,可媳妇是哪家的小姐?
我的婚一直没结成,家里却有了笑料,我不在意。可这次,良哥的婚礼却叫我去,只是自己一人。我不仅忐忑,简直难受。
都是娘的一句问计,问得爷奶没了章程。
怎个去法,自家婚事,责无旁贷。伸手捞忙,劈柴烧火,洗碗擦桌,不用吩咐。这是先前。爷说,这是我二哥的孙子喜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賀喜。娘在旁边看着两个老人转不开轴,又加了一句,人家到现在还没告诉咱呢。是呀,良哥结婚的事还是娘到隔壁家才打听到的。
爷戴了高帽后,很自觉,人前人后不走动。怕的是人家尴尬。殊不知,是营子里人避他如躲瘟神。小先生也有今天,连着阴天不见日头的脸。晦气啊。爷哪知道,三大伯是下了死令给良哥。你老爷那就得罪到底,谁让他成分高。咱们子女要活个前程似锦,不可沾一点他们家的晦气。
老少几口男女,商量不出什么道道。亏得在外人五人六,奶说得爷齿寒。最后,还是定下不管人家咋想,咱只做到咱的应该应份。当年,二爷临死,手抓爷的手不放。爷只说一句,二哥,几个孩子的事我都管。二爷手一松,众人才开始哭丧。现在,几个侄孙不认老爷。爷说,不怪人家,怪我。节骨眼上,奶说话,唾沫成钉。我看,咱们该是人是人,该是礼是礼。解释开来,娘去帮工,去做洗碗烧火的粗活。我呢,暂代户主爹去上礼坐席。
奶的话一出,姐先是低低地嘟囔:
凭啥,我还比他大呢。
爷的眼睛立起来,姐就缩在娘的后面。就这么定了。我有点高兴,更多的是惶恐。爷教我,别怕,官不打送礼的,恶不烦笑面人。账桌知道不?我说,知道,就是收钱的桌子。爷笑。报上你爹的名号,递钱给写账的。大声对三大伯说,我是替我爹王树德贺喜的。别的不管。我说,甘罗和周瑜的那些事我可能干不了,这些事我能干。爷说,这些事能干也行,就是好小子。
良哥的婚事定在明天,娘说,明天咱们娘俩一起去。要我穿上姐的那条蓝裤子,新一点,干净。我不愿意,干嘛?我参加婚礼去,穿姐的裤子?娘说,你要再糊弄我就叫你姐去。我立刻变换口气,行,就穿姐的裤子,但坚决不穿花棉袄。娘答应后,我才钻进被窝,做梦等着明天到来。
那夜,我还是兴奋很久,不为别的,能像个人似的坐在桌旁吃到丸子。辽西乡下婚宴应是最引人畅想,席面一开,人声鼎沸。四顶四席、六六大席,讲究热凉搭配,煎炒烹炸熘炖,有干有稀。屋里屋外,丫头小伙,托盘送菜,存有古风。手上托盘,脚下跳步,跳唱有节,满堂喝彩。文化革命革掉唢呐响器,平常人家婚丧都蔫蔫进行,不事张扬,但仍要置上几桌酒席,答谢左邻右舍四方乡亲。酒桌之上,划拳行令,吹牛打架,真是有意思的很。迷迷糊糊地,我畅想了明天的婚礼,该怎样怎样,最起码还得给姐包几个干丸子回来。这事,不用姐叮嘱。要不姐不会痛快地借给我蓝裤子。我的棉裤都花开了裆,旧棉絮翻翻着,玻璃花爷说我是骑狗骑的。放他们家的猪狗屁。
早上,还是被一泡尿憋醒,差点没画了地图。
娘都收拾停当,喊我,快点扒拉口饭,我可不是坐席的,帮人家忙不能太晚。爷在炕头显然也有了心事。我一骨碌爬起,猫爪子似地抹一把脸,抓起一块大饼子,填到嘴里。跟在娘的后面,亦步亦趋,好像老羊引羔。穿过前街,拐了胡同,才走到三大伯家。
三大伯家还是显出喜庆气氛,院门两边贴上喜字。但没有红对子,喜字就喜字,我看很好,都是红色嘛。院子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忙来忙去,男人劈柴,大斧下去,喊一声“嘿”,立刻有一大块木材柈子掉下。女人洗碗,围着洋瓦大盆,清水撒碱,碗盘相碰,叮叮当当。娘倒是很自觉,见到三大娘一笑。嫂子,我来干活。倒是三大娘不知所措,也对着娘笑。
三大娘和娘的情意最厚,都是一个北沟出来嫁到营子里,姊妹呢。三大娘摸了我的头,很意味深长。平时,娘有个什么事情,都找三大娘,拿拿主意。斗爷之后,公社又来抄家,奶叫娘领着我到三大伯家来躲。三大娘有三个儿,大哥良哥,二哥祥哥,三哥志哥,都对我好。就是三大伯总装模做样,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三大伯是大队的人,会写农业学大寨的白灰字,稍稍平整一点的院墙,都叫他写上标语。字大,横是横,竖是竖,铁画银钩,笔力健硕。但没有人朝他叫先生,可能不时兴那么叫了。endprint
是我先看见三大伯的,正和大队的老会计说着什么话。我喊,三大伯。这一嗓子把三大伯弄得一愣。老会计也是一愣。我不知道他们愣什么。老会计也常逗我,过去见面,先猫腰要揪住我的小鸡鸡,说打酒喝。一边做喝的动作,一边嘴里还哈哈哈地笑。有一回,早早看见他,正憋住一泡尿。刚揪我的小鸡鸡,我用力呲他一身尿。然后就跑。老会计这回没猫腰,三大伯倒猫下腰来。跟我说,大凯,你先回家去,行不行?三大伯还想说什么话,老会计拽拽三大伯的衣角。摇头说,来就来吧。听我的吧。三大伯要说什么,老会计大声对院子劈柴洗碗的男女喊道,都麻溜地,一会儿新亲来了。
新亲还没有来,屋子里逐渐开始上人。三大伯家的五间房子,出来进去的快满了。老会计前后和这个人说话,又和那个人说话。之后,我才知道,这算是大知客,总主持的角色。过去,爷也是营子里办事情的大知客。老会计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老会计一边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大伯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今天也只是陪着大伙讪讪地笑。有人和他说,行啊,三哥,大儿子办了事,好开头,就要升大辈。
有人接话茬,早就是爷了。
我们家族,一个门墙中,有人都朝我叫叔,肯定有人叫三大伯为爷,不稀奇。
人一多,各式各样的话冒出来,文化革命也挡不住男女嘻嘻哈哈。玻璃花爷连大队部都不看了,跟着老会计忙东忙西。三大伯算是大队三把手,管着大队的各种钥匙,稀里哗啦在屁股后面乱响。玻璃花爷只是辈分大,还没有爹的岁数大,光棍着。西院五奶嗓门大得驴叫,骂玻璃花爷:
玻璃花,看你忙的,给自个娶媳妇似的。
我自个早就有了媳妇,而且是两房。都叫我休了。
有人问,我怎没看见过。
玻璃花爷说,前天,我捡个鸡蛋,孵成小鸡。这小鸡长成老母鸡,又下蛋,又孵成鸡,两年就弄下一头牛的钱。三年就变成五头牛。我卖了两头牛,一头牛盖了房子,一码红砖墁地。一头牛娶了媳妇。我和媳妇说,一定看好那三头牛,将来我要娶一房小。我媳妇急了,当即就和我打起来。我一翻身,结果把鸡蛋给弄地上。两房媳妇都叫我给弄没了。听的人还以为讲的是真事,我愣愣地看着玻璃花爷。无意中对上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原来我都躲躲闪闪的,还是怕他说我总去大队部那里乱踅摸。
瞅啥,傻小子。你爸也就早点,要不和我一样。
我被玻璃花爷说,心里跟着一气。因为账桌还没有立起,主要是小学的刘老师没来。老会计说,他告诉刘老师晚点来,等新亲一到,账桌摆起,显着人多。正说着有人慌里慌张跑进屋里,说新亲已经到了营子了。是谁站在山头看见的。营子后面有山,高,能看见官道上马车。老会计听说,告诉坐在炕上的人,都腾出一块地方。账桌立起来,刘老师也进了屋。一帮老少爷们开始围着桌子或坐或站地成一圈。刘老师打开笔帽,有人已经把墨汁倒在一个青瓷粗碗里,一汪墨黑着。
刘老师手里的笔舔舔墨,就开始写账。
临来的时候,爷都告诉了我。这就是随礼,是人情往来。爷给了我五元,钢铁工人那种。我和爷说,咱们不随礼,就吃席,多好。爷说,你可以,我们大人不行。爷告诉我,咱不管别人,你一定在第一个人写完,就把钱递上去。第一个人是西院五爷,我知道。我就迫不及待地挤到前面,不管别人怎么扒拉我。刘老师谁都不看,继续写着他的账。刘老师把第一个人写完,停下笔,看看周围的人。低头准备再写,别人有替收钱,嘴里叨咕,王思发三元。王思发就是西院五爷。我几乎把钱递到刘老师的鼻子底下,想叫他把我的钱记下。可是既没有人收我的钱,更不用说记下。刘老师一连记了十多个人,王思功两元,王书平一元,牛玉龙一元。我想还是个小的原因。着急,上炕,直接站到桌边。豁出去,大声喊,王树德五元。一嗓子把旁边几个人都喊得歪了头。
那时份子钱不是太多,一元、两元算是常礼,三元肯定是大礼。我的五元绝对是冒尖,令人震惊。一圈大人看着我,我也有点害怕,没见过这阵势。玻璃花爷歪着头,嗬嗬一声,嗬得我心里更加发毛。爷说的,不怕,官不打送礼人。管他呢。我看着刘老师的眼睛从眼镜后面瞪过来,我吓得一缩缩脑袋。刘老师是小学的老师,抗美回来的,就是舌头有点大。爱踢人,常踢我们,主要踢屁股。但这次只是瞪了我,我想,他是不能踢我的。
还是老会计,对着刘老师喊,赶紧收了钱,记上。谁想上礼,快点。就一会。玻璃花爷自言自语,怎个像做贼似的。老会计横了玻璃花爷一眼。别说怪话。这个时候,有人喊,新亲到了。人们呼啦一下都跑出去,看新媳妇,屋里只剩下几个人。我眼睛大大地看着,直到刘老师把爹的大号写上,才放心。可以回头跟爷说,我吃席应当应分了。
一帮的新亲们被迎進屋,新亲和我们也没什么两样嘛!只是新娘的花衣服鲜艳一点。新娘两脸的腮红还没去掉,贴在脸上,显眼。脸鼓鼓着,像吹喇叭。好多的小孩围着看,我也偷偷地看。新亲那边有人和营子里的人认识,拍拍肩头,嘻哈一下。是你侄女,哎呀,咱们是亲家了。老会计特意让上屋正房给新亲们坐席。新亲们喝过几杯水后,老会计就令几个人核桌。都找好地方,入席。老会计一声喊,早就有人把好地方,像晚上看电影,早早号上。
我是挑上一个角落里坐下的。三大娘告诉我的,你就靠边,把住位置。我倒听话,真就找到一个位置,东屋炕梢最里边。我还知道的,西屋算正房,专门给新亲的,不能坐那边。我的眼睛踅摸娘的影子,没看到。想必是在哪个地方正洗碗,娘临来就说,她就是来干活的,不上桌。娘在家也不上桌,都是在灶下吃饭。都是奶的规矩多,这个那个的。我都想要是娘来上礼,坐席,我跟着就好。奶都说,还是我来,顶门立户的事,就得我来做。
我钻到炕里把住位置,一副给金子都不换的架势。
首先玻璃花爷来到这个地方,看到我在这,哼了一句。小东西,下来。我没理他,我想这也不在大队部,别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玻璃花爷一直就对我横眉。我从来都没招惹过他。 另外一个人居然是西院五奶。五奶看见玻璃花爷,就说滚一边去,看见你我都吃不下席。玻璃花爷嘻嘻地笑,不管不顾。一张方桌,能坐四人,不能闲下一位。老会计喊一句,还有没入席的吗?早就有人应声一句,来了。马上,这张桌子四人围住。endprint
最后坐在这张桌子的我不认识。玻璃花爷问人家,你是谁的高亲。我听着新鲜,还高亲。也不是骂我们几个孩子凶神恶煞的样。人家没怎么理他,坐在我的旁边。很显然,人家和营子里的人不一样,四个兜的干部服。玻璃花爷再问,那人才说:我是老亲,良子他妈是我表姐。我在脑子里转了转,一时没太明白。西院五奶打着哈哈,都是亲戚,都沾喜气。看我们的小孩都代着大人坐席呢。
小嘎豆,个子短,
腊月初一要造反。
蔫吧唧,就想吃,
守在炕里不动弹。
玻璃花爷冲着我叨叨出这一套嗑,我一下子气就往上撞。我知道他在说我,我在心里都有点恨他。到现在,我才知道这场席我来赴真是有点勉为其难。不像过去,和爷和爹都去过别的人家,跟在后面就行。
我把眼睛翻翻,白多黑少地瞪了他一眼。西院五奶说玻璃花爷,你和一个小孩子嗑啥牙。玻璃花爷说,大人我不都待见他们。那位高亲显然是城里人,斯文地坐在那里,并不说什么话。这时,开口说,都喝一口酒吧,难得有这样的契机。我的面前没有酒,爷没告诉我能不能喝酒。爷的酒,我曾经偷喝过,不好,辣辣的呛嗓子。高亲说,孩子代表大人,也喝一小口。给我的碗里倒上一大口那么些。西院五奶很诧异地看我接了酒。西院五奶也接了酒。高亲说,都喝点,都喝点,沾喜气嘛。一桌子因为有酒气的散发,香喷喷地好闻。
菜被接二连三地送上来,和我想象的正相反,不热闹了。不像过去那样跳菜,能唱着歌子。尤其是蒙古歌子,调子悠长,一叹三咏,唱起来既有忧伤,又有喜庆。我爱坐席,不仅是能吃到好东西,更重要的是能听到,能看到这些有意思的事情。尤其爱看人喝多酒,脸红燥热,乱叫乱闹。几个菜上来,人们都是低着头忙乎着嘴,不说话。一片吃饭的声音,嚼东西像猪吃食一样,稀里哗啦地响。也有喝一点酒的,抿着一小口。再一看,桌上的菜早没了大半。刚开始,玻璃花爷和那位高亲喝掉两口。西院五奶就告诉我,小子,都吃点,趁着他们喝马尿。玻璃花爷喝过酒后,低头想吃菜,没了多少。气得直咧嘴,哼一声,用的是鼻子。营子里蒙系的人不少,喝酒之后,必唱。老会计就是蒙系人,汉话有时说得快,就夹杂蒙语。蒙语骂人的话,我都懂。老会计带着三大伯、三大娘东西两屋和院子、下屋走着,高声大气地喊,今个是老王家的大喜日子,三哥三嫂是东家,敬咱们老少爷们一杯酒,谢谢捧个人场,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良子结婚,咱们都高兴,高兴怎么地,喝一口酒啊。良子哥和新娘跟在后面,挨桌倒着酒。到了我们这桌的时候,三大伯看见我,眼睛立即瞪圆。良哥也看见我,还眨眨眼睛。我本来对三大伯就有点发怵,现下,更不知所措。我又后悔来到这里,吃这种下眼食。再一想,是爷叫我来的,我坐在这里,是爷和爹。便不看三大伯。还是老会计,对着我说,我说,小爷们,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玻璃花爷马上接过话茬。他的媳妇,说不定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一帮人听见这话,都喷着酒气地笑。
老会计又接着说,咱们光喝酒没意思,我呢,就会唱两段,祝祝酒兴。说着,站在地中央,把衣服抻平,就扯嗓子嚎起:
金杯银杯,斟满美酒啊
美好的日子,流金淌银
一对新人啊,幸福像大凌河绵长呦
我们祝福,日月照耀
让我们干杯,干掉这一杯
老会计汉语一遍,蒙语一遍,屋子里的人很多会说蒙语,也跟着唱,唱毕,大伙嗷地一声喊,干杯呦。
我也跟着人们瞎哼哼,这才有点意思嘛,这才是婚礼嘛。哪知,三大伯直冲着老会计使眼色,老会计也点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干丸子上来,才十多个。高亲对我说,孩子,赶紧吃一个热乎的,香。我夹起,入口,细嚼。嚼到半道,才想起该给姐包几个丸子。就和西院五奶说,给我姐包几个行吗?玻璃花爷瞪我,你就说给你爷吃得了。我知道爷不吃这些,有好东西给爷吃的时候,也都分给我们一些。还说,苦了孩子,什么都没吃过。当年,槽子糕怎么也算是稀罕。奶就用手制止他,不叫他说话。西院五奶把丸子包到我的手绢里,不多不少,六个。
老会计对着屋里屋外的人们,又喊了起来,大伙都洒落点,西北来天头了。一早上,我和娘出门的时候,天就有点阴。娘说,要下雪吗。这个破天头。老会计怎么说,只对我们东屋里的人喊。西屋他不去。哪知道,东屋的人好像没有听见。玻璃花爷居然和邻桌的一个人划起拳来。嘿嘿,老会计的脸色有点难看,看看吃兴正浓的人们,摇头。
老会计一下子看到我,仿佛明白些什么。点头,冲我摆摆手。我以为他还要干什么,诸如揪住我的小鸡鸡,说打酒喝。我趕紧拿好丸子,下地,到他跟前。他俯下身,问我,吃饱了吗?我点头。那就赶紧回家,听大伯的话。我就要走,还被他喊住,又偷偷地告诉我,晚一点,都给老长辈送点喜菜。喜菜就是席上吃的菜,挑四碗,要给一些不能动的老人送去。在过去,这是规矩,主事的人家懂礼节、知长幼的行为。三大伯家也能这样做,看来,爷也可以吃席了。
我跑到屋外,天已经飘起雪花,漫天阴郁,雪花大小不均,下得紧。想着老会计的话,快跑,去告诉爷。几个胡同,一拐就到了家。很奇怪,看见娘居然在家。问娘吃席了?娘点头,不说话。但脸上很有些悲戚,这只有和爹打架的时候,才显出来。骂二姨姥,说人家缺德之类,介绍到这个人家。这个时候,一家人都不说话,等她发作完毕。娘就搂着姐哭,才好。我就不愿意看见娘哭,一点都不愿。
我还是把老会计的话告诉爷,爷也不说话,点头。问我,是会计做的知客。我这会也不说话,点头。爷说,也罢,我没白指点他。我和爷说话的时候,姐就在我们身边转,我想起,裤子兜里还有着手绢包着的干丸子。一摸,马上一惊,裤子兜瘪瘪,哪里还有什么丸子。一急,竟出一身汗来。多年以后,我还有一着急就出汗的毛病。
我和姐说,姐你别急,我肯定是把丸子跑丢了,就回去找。不等姐说话,就又跑到外面,沿着原来的路线回跑。我一口气跑到老史家胡同,在胡同的拐弯处,我看见手绢包歪歪地躺在那里,上面附着薄薄一层清雪。赶紧拾起,揣兜,继续回跑。endprint
我跑进屋里,一身的汗,头冒着热气。奶心疼我,给我擦汗。我把手绢包递给姐,姐接过,打开,完完整整六个。那丸子已经没了热气,冻成一坨。姐倒毫不在乎,一口就吃掉一个。吃第二个,便小心翼翼,换了平时的斯文,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
爷和奶在一边看着姐吃着干丸子,背过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姐好像明白什么,递给奶一个丸子。奶笑着摇头。爷说,过一半天,就有人给爷送来四碗席的。爷说的话我们都懂。原来,家里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人家给爷送过四碗席,我跟着吃过。想三大伯肯定会给爷送来的。
那天下午,我一直盼望着有人走进我们家的院子。可是到了晚上也没有人进院子。爷到后来对着奶苦笑,一边摇头,一边说,这嗟来之食可不容易。娘说,吃一顿席不能饱一个集。冬天,家里都是两顿饭。娘下地烧火,一会,屋子里就冒出烟来。可能是柴湿的原因。娘做的是苞米糊糊,一个冬天家里都吃苞米糊糊。大人们就虾酱腐乳,把糊糊喝得满屋的响。我和姐倒上酱油,也喝得满屋的响。只是这东西经不得饿,几个屁出去,肚子就开始擂鼓。姐看见娘做苞米糊糊,噘嘴。我无所谓,肚子里有荤有素,正饱满。苞米糊糊的热气诱得我还是吃掉一大海碗,吃完,舔舔嘴唇。娘说我,你就这能吃,是好烧的灶坑。
爷的四碗席到底没有来,天已大黑,星斗满天。爷和奶都坐在炕头,不睡,老羊皮袄披在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偶尔,爷叹口气。奶在一旁絮絮地說着,不比先前,咱不是人前显贵呢,不在那个意。我也没睡。回味着一天吃席的过程,还是坐席有意思,不单是能吃到好东西。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三大伯和玻璃花爷这些个人的种种,到底是为什么。好像似乎又有所懂得。迷迷糊糊中,我的肚子开始翻江倒海,口中酸水泛滥。怎么回事?我哭着问娘,娘啊,我是怎了?难受呢。我不知道怎么来跟娘说。娘在炕梢和姐一起睡,也迷迷糊糊。我爬出被窝,下巴倚着炕沿。一阵的酸水再次在口中翻涌,我冲着下面,喷出一口。接着,第二口,第三口。我呕吐不止,直到口中酸水见止。我的鼻涕和泪水满脸,哭咧咧地难受。
是爷下地,点灯,把我的呕吐物收拾一下。我望着,看见没消化的半块丸子,后悔。那边,姐说,还不如叫她去坐席。
爷说,孩子,记住:吃完饭别急着在外面跑,戗风!
我答应,用哭腔:一辈子,吃完饭不急着在外面跑。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