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弛(四川)
仰翻倒下的那刻,我像获得解救似的感觉到,它怎样无可挽救地淹死在我填满所有沟壑、溢出所有堤岸的血泊中。
——卡夫卡《鹰鹫》
人们在陷阱网里发现了那个吟游诗人,像这类陷阱捕到人的情况时有发生。
这是第一千零二夜,而这诗人用歌一般的声音愉快地唱着,山鲁佐德重新为自己讲述故事的第一夜。
她渴望这个。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她放任情绪在身体里游走,于是她再次听见万物生长,水流涌动;再次看见另一个世界在无限光明的背后缓慢生长。
长夜将尽之时,山鲁佐德终于在第一缕阳光中读出了永恒的平静。
然后她张开双臂步入其中。
山鲁佐德的名字在萨桑的歌里传唱,她的美是一缕皎洁的月光。
贵族和鞋匠的儿子共同沉醉于她的香气;下城区的孩子都握过她温暖柔软的手;再遥远的群山也记得她比罗勒莱更悠扬的歌声。
叫人怎抓住皎洁月光?
山鲁佐德的笑容在篝火后闪烁,游历途中遇到的热情猎户为她斟上带着木桶香气的美酒。坐在人群中的山鲁佐德抛弃了贵族的礼仪,身着裤装,束起长发,与这些质朴的人们举杯痛饮。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击中了她。她恍然觉得自己早已来过这里,那些金属和汗水的气味如此熟稔,被篝火扭曲了的空气里有另一双眼睛。
“剑兰,殒王之地,大魔法师梅林就在这里为他送别……”当山鲁佐德回过神来,身旁的男人清清嗓子开始讲述。
最后一战在剑兰打响,莫德雷德像梅林见过无数次的那个预言那样,手持龙息剑带来了终结。魔法师赶到时,国王和私生子已躺卧在树下,他们交汇的血液一同流进连香树气味苦涩的根部。
当梅林蹲下身为亚瑟拂上双眼时,他发现自己的学生老了,国王的眼角已爬满细纹,曾经年轻的脸上透露着疲惫。而他自己,魔法本身,天空与海洋之子,安布罗修斯,却有着永恒不变的生命和容颜。
梅林想起他第一次在乌瑟身后看见那个小人儿,他的魔法在体内奔涌呼啸,巨龙的嘱咐在耳边炸响;他想起亚瑟第一次打败凯爵士后的欢欣鼓舞,是他教导他谦逊的高贵;他甚至想起每个夏日午后,亚瑟沉沉睡去,羽毛笔在纸上划出的长痕。记忆多数停留在亚瑟还是王子,而他还不是宫廷法师的早年时光——那些弥足珍贵的时光。梅林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年轻的手,这双手曾教导亚瑟王子写出第一个字母,曾帮助骑士王在战场上横扫千军,现在,就用它来向永恒之王做最后的告别。
当他将载着国王的小舟推进湖中的一刹,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噩梦缠身的清晨。他在乌瑟灵堂外的地板上浑身冷汗地醒来,魔法尖啸痉挛,这时亚瑟·潘达冈推开门,站在光源伊始。
“有的人生来在田间劳作,有的人生来要成为高明的医师,有的人注定要成为伟大的国王。”梅林听见自己重复着巨龙的箴言,“而我生来就为了辅佐你,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