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家里很穷。穷人家的夏夜如何纳凉呢?在露天的大地上铺几张草席,一家人就像咸鱼那样躺开了。
因为躺着,目光也无处投放,只好对着夜空发呆。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的童年与少年无限地高冷,每一个夜晚都在“仰望星空”。
星空真的是太浩瀚了。因为无以复加的单调,因为无限壮阔的虚无,它震撼人心。穹形的漆黑笼罩着我们,数不尽的窟窿在我们的头顶闪烁。
我就想啊,夜空如果是一块烧饼该多好啊,星星像芝麻,会很香。但我必须承认,我把能吃的都想遍了,唯独不知道什么叫“仰望星空”。
父亲也在“仰望星空”。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懒洋洋地对我说:“飞宇啊,我给你讲故事听吧,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郑人有且置履者, 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 乃曰:吾忘持度!返归取之。及返,市罢,遂不得履。人曰: 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后来我当然知道了,父亲的“故事”来自《韩非子》,也就是所谓的《郑人买履》。我“阅读”的第一步居然是从“买鞋子”这里迈出去的,也是天意。唉,那个郑人居然“相信尺子”而“不相信自己”,太愚蠢、太可笑了。
比较起来我就聪明多了,我告诉我的父亲,“自己”以外的东西都不可信。父亲很高兴,如果他的胳膊足够抽象,他一定会从宇宙里取出芝麻烧饼,一股脑儿奖励给他的儿子。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们村有一个小伙子,他要“去上海”了。对于我们这些村子里的小孩来说,上海可不是一个“地方”。它在天上,类似于雨夜的“星空”,即使仰起脑袋,你也不一定能看得见。我的母亲拉着我,一起找到了那个即将奔赴上海的小伙子,她要请小伙子替她“带”一双鞋。
不幸的事情就这样来到了要紧的关头。在我看来,母亲的做法太危险了,属于“唯心主义”。你自己不去上海,还想买鞋,你不是愚蠢的“郑人”还能是什么?
我估计,母亲一定会找来一根稻草,量好脚的长度,然后,掐了,再让小伙子把这根稻草带到上海去。就算是这样,小伙子要是遗忘了这根稻草该怎么办呢?他要是一不小心把这根稻草给弄断了该怎么办呢?《郑人买履》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及返,市罢,遂不得履。”
母亲却没有掐稻草。她错上加错,只是对小伙子说了一个数字,小伙子就说了:“陈老师你放心。”小伙子真是晕了头了,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能让人“放心”呢?愁云就这样笼罩了我的童年。
十多天之后,是下午,小伙子胜利归来。就在我们家门口,母亲把鞋放在了地上,穿了进去。她十分满意地告诉小伙子:“一脚上。”我所说的“不幸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个场景。我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亲爱的母亲,我们家里的“郑人”,她就这样把鞋子给买回来了,还“一脚上”。
荒唐啊,荒唐,就在我的眼前,“自己”以外的东西硬是“可信”了。这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我仰起了脑袋,满天的星斗都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