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贵根
传播作为一种与人类共生的社会活动,对人类文明的传承与发展、社会的进步起着无法估量的作用。纵览人类传播史,可以清楚的看到人类经历了口语传播--文字传播--印刷传播--电子传播四个时期,每一次传播媒介的更替都对人类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产生颠覆式影响。
传播的内涵与强大的社会作用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的认识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当今,传播多指“社会信息的传递或信息系统的运行”[1],而传播强大的社会功能,在美国学者拉施韦尔看来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环境监视、社会联系与协调、社会遗产传承”。[2]
就目前的学术研究成果而论,人类传播的路径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是言语传播,二是非言语传播。言语传播可分为有声之口语和无声之书面语,非言语传播则包括行动、表情、姿态、仪式、建筑等等。历史上各个时期的传播活动往往都是二者并用,但二者的主次地位却存有差异。在笔者看来,在口语传播时代及文字初创之期,以“言语传播”为主;文字中后期和印刷传播时代则是“口语传播”与“非言语传播”并重的时代;而如今电子媒介盛行时代,则以“非言语传播”为主。
任何传播态度,都是时代的产物。有什么样的时代,就会产生相应的“言语传播”态度。
儒道两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孔子、老庄都是生活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物。这是天下大乱的时代。王室衰微,各诸侯国相继称霸。为图谋霸业,不惜连年发动不义之战。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故而老子感慨到:“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师之所处,荆棘生焉。”[3]在一个礼崩乐坏、战乱迭起的年代,儒道两家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形成了有“量差”但无“质别”的“言语传播”态度。这是一种现实的态度,智慧的态度,“合道”的态度。
春秋战国,乃文字初创之期,这是以“口语传播”为主体的时代,儒道两家生逢其时。故其独特的“言语传播”态度,作为因应时代环境的产物,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但其中所蕴含的智慧,时至今日仍有可观之处。
关于“言语传播”,儒家的态度是极其值得玩味的。本文着重分析儒家创始人孔子的“言语传播”态度。
众所周知,孔子是在多个领域都有巨大成就的先哲。但其为中国教育做出的重要贡献历代受到了世人的广泛推崇。其辉煌的教育成就按照司马迁的说法是:“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而这七十二贤人当中,孔子最为青睐的不是富可敌国的子贡,亦不是勇冠三军的子路,更不是贵族子弟司马牛,而是穷酸学生颜回。他喜爱这个学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论语》一书中,关于孔子赞美颜回的记录多处可见: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先进》)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论语·先进》)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论语·先进》)
从上述记述可以看出,孔子对颜回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生前当着学生的面、外人的面可劲的夸。当其不幸去逝时,如同丧子,简直是要了他的命。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一个学生,能受到老师如此之器重,实是有幸!但何以颜回独独受到孔夫子的青睐呢?
要寻找其背后原因,还需从原典中寻找答案。根据《论语》一书当中的记载,颜回受待见,主要原因有如下几点:其一,安贫乐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其二,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其三,闻一知十。“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其四,前进的道路上从不停止。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上述四点,简言之:品学兼优。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其实颜回还有一种极为重要的品质是被忽视的,那就是他熟谙“言语传播”的真谛。此说的依据如下: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这两则记录说明了两点:颜回听老师讲话时很专注。其二,老师讲话时不急着插嘴,而是认真听。待老师说讲完,回家认真去琢磨。这两点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解释,即受者要认真听取传者的传播内容,当有疑惑时,退而省其思,而不是打断“言语传播”,横生枝节。简言之,“言语传播”的真谛是“为言以礼和谨言慎行”。
要成为孔子得意的门生,真正懂得“言语传播”真谛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倘偌一个学生即使品德、才艺等各个方面都很杰出,而“言语传播”素养不高,那么孔子不仅不会将其视为最优秀的学生,还会时常批评他。而时常敲打这种总让他放心不下的学生,是真正的爱他,以免走上“强梁者不得其死”之路。而子路就是这样一个人。
子路,是孔子门下另一个杰出的代表。他曾为季氏宰,勇冠三军,对孔子更是忠心耿耿,但经常受老师批评。原因是他不懂“言语传播”的真谛--为言以礼和谨言慎行。对于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学生,孔子爱之深,因此也就“批评多”。试看《论语·先进》篇的记载: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从子路“率尔”可以看出,子路这个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样很容易因言招祸。而孔子笑他原因在于“其言不让”。从传播的角度来看,此即典型的“言语传播”不得当。
综上所言,孔子批子路,夸颜回,其背后原因在于是否明白“言语传播”真谛--为言以礼和谨言慎行。
慎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论语·为政》)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慎言,是因为不慎可能招致许多麻烦,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动摇国本。说话慎重,则过失少。过失少的人,福禄也就来了。
当言则言,言要得体。孔子虽主张“慎言”,但不反对“言语传播”,甚至认为当你所具有的社会身份与所处的客观环境,必须言时,则要在礼的规范之内积极言说。“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庭,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论语·乡党》)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面对不同身份、不同资质的人以及不同的环境,言语的方式和内容都要有所变通,这样做才能实现良好的传播效果。“当说不说”这是一种对他人不礼貌的行为,是己无能之表现,君子以之为耻。“言语传播”内容和形式的变通,其目的是为了维系彼此间的良好人际关系。
人是社会群体性动物。总有要言说的时候。可是又担心因自己言不得当,招致各种麻烦,那么当如何才能言之“得体合礼”呢?孔子认为《诗》可以解答这个问题。《诗》中蕴含着“合礼”言说的各种智慧,学了《诗》才能掌握“言语传播”的技巧,从而顺利开展社会交际。《论语·季氏》篇记载到: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孔子听说孔鲤没有学《诗》,立刻让他去学。由此可见,学《诗》对于“言语传播”的不可或缺性。
重言。儒家非常重视“言语传播”。因为一个人若不懂得言语传播,就没法了解他人,也就没法在社会立足。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
“言语传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若迷信此道,就会走上不归路。另外,“非言语传播”的重要性不亚于“言语传播”,无论是梅瑞宾所谓的“信息总量是由7%词语+38%副语言+55%体态语”,[4]还是马克思的“实践是真理的唯一来源”,都无可辩驳的证明了“非言语传播”的基础性地位。
这个世界纷繁多彩乃因兼容并蓄。人类社会进入全球化以后,因为文化、语言等客观差异的存在,导致“言语传播”出现了困境,这时需要更多的借助“非言语传播”的优势以减少交流传播障碍,实现人类社会大同的目标。
行(非言语传播的一种形式)重于言。孔子很重视言语传播,但经历过一次糟心事后,其对“言语传播”的态度有了质的变化。关于这件糟心事,《论语·公冶长》这样记载: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这件事情极大刺激了孔子,使他对“言语传播”的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言语传播”如果脱离了诚信的“轨道”,其结果是损人不利己。只有当一个人真正去践行其言,“言语传播”才有了生命力,才有无穷的力量。因此“行”--一种非言语传播形式--更多时候比“言语传播”更有使人信服的力量。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形成了许多中国智慧,如“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光说不练假把式”。
综上所言,儒家对于“言语传播”的态度包括:言之以礼、慎言、重言、行胜于言、学《诗》。而儒家对于“非言语传播”(如行)胜过言语传播的认识是源自于切身的社会实践。
老子,是生活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位智者。那是一个礼坏乐崩的时代,是一个战争频繁的时代。各国君主为了各自国家的利益,不惜发动各种兼并战争,结果是民不聊生。伊阙之战斩敌首级二十四万,长平之战活埋降卒四十万,处于这样一个乱世,一个朝不保夕的时代,“言语传播”的态度形成乃是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的结果。
不言。“不言”不是消极无为,而是一种大为、一种大智慧,诚如《老子》第五十六章所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言”之所以是一种大智慧,是因为“不言”比“言传”更有力量、更持久。所谓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是此理。
老子持“不言”之态度,在《道德经》中多处有证:《老子》第二章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四十三章说:“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何以如此?因为在老子看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第八十一章)、“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第五章)、“不言而善应”(《老子》第七十三章)。还因为“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一章)。常道是无法通过“言语传播”来全面掌握的,这与常道的独特性有关:“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迨。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第二十四章)
在道家后学庄子看来“不言”比“言”能够达到更好的传播效果,如《庄子·知北游》就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天高高在上,虽默默无言,却是洞悉一切。在道家看来,要达到良好的社会传播效果,就应当法天象地。而“法天象地”之思想在《老子》第二十五章就已彰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永恒的天地即使不言,但其“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之大美从来没有被人类忘记过。相反人类对于天地的无私生养之大德,通过祭拜天地来表达其感激之情。天地从未“言说”让人类这样做,但人们代代相传自发地敬天敬地。时至今日,人们依旧通过各种活动向“何曾言哉”的天地表达谢意。这就是“不言”的传播效果--使人心悦归之。
忘言。《庄子·外物》曰:“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在这段话中打了一个比喻:“言”好比是抓鱼和兔的工具--荃和蹄,“意”则是你用这些工具欲捕获的猎物。在庄子看来,忘言方可得意,得意要忘言。
不难看出,庄子在这里指出了“言”与“意”之间的对立性。这种对立性的认识,与“言意”本身之特质有关。《庄子·天运》中说:“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言语”好比是那鞋踩出的脚印,“意”则好比是脚,这两者有相似处,但还是根本不同的。《庄子·天道》“语有所贵者,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文子·精诚》“着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皆其粗也。”[5]《庄子·秋水》曰:“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言语乃“物粗”,意乃“物精”,“物精”者非“言语传播”可得,欲通过“言语传播”实现“达道”完全是痴人说梦和白费功夫。谢清果认为:“在道家看来,终极的意义是言语道断,即语言成为进道的障碍,必须‘忘言’。只有忘言了,才能实现对意义的完全占有。”[6]
“言”与“意”之间的对立性存在还于二者的地位不同有关。“言”是处于非本之位,“意”是处于根本之位,“言”要为“意”而服务,非“意”为“言”服务,二者之间的主从地位昭然,不可本末倒置。《庄子·外物》曰:“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言好比捕鱼之荃,逮兔之蹄,行动的目在于鱼兔,而非荃与蹄。语言运用的最终目的在于传意,得到意,就不需要去在乎言。”[7]
言与意之间对立性的存在还与“象”有关。言、意之间因为存在着象,所以二者之间不是直接可以联络相通的。因为“象”的存在,“言”无法直接获知“全直”意。关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指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着。”“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8]“言尽象,象尽意”这是由媒介本身所具有的“内在偏向性”所致。这种内在“偏向性”决定了各自媒介的社会功能和用途。
忘心。《易传·系辞上》也明确指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9]“言”无法尽“意”,有时人们需穷尽其意以达真道,为之奈何?道家鉴于此提出“忘心”之法。“忘心”之心乃是非之心,偏执之心。此心一生,障碍进道。故老子说:“涤除玄览”。即洗尽消除自身的是非之心、偏执之心。《庄子·大宗师》亦说:“悗乎忘其言也。”“悗,无心也。言必有心,无心则无言。无言,无心,逍遥自在。”[10]
由上观之,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对“言语传播”持一种批判的态度:不言、忘言乃至忘心。这种批判的态度的形成源自于对“言”与“意”之间对立性深刻认识。批判“言语传播”的背后是道家对“非言语传播”的高度肯定。这种肯定在《老子》第四十一章表述为:“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儒道两家对于“言语传播”是一种理性的、批判的态度,这样“不谋而合”态度的形成是那个时代环境的产物。但其所蕴含的独到智慧--“听言观行”和“勤而行之”,对于“需要实干实现强国富民”的新时代,无疑具有重大的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