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业
依色彩科学理论,对色彩的感知是人视网膜中的感官细胞对波长不同的光线的生理反映。随着色彩科学的发展和人们实践需求的丰富,以实践应用为目的众多色彩系统被创建起来。但在具体的应用实践之中,我们又发现,人是有着丰富情感,生活于特定自然与社会环境之中的生物体,相对于科学色彩分析,色彩中的主观、感性的认知异常复杂,很难用单纯的数字去量化。民间造物色彩中的理性与非逻辑因素相互交织,其间,既有科学的因子,又有着显著的人文特征。
人脑、人眼、色光构成人对色彩感知的生理学与数理科学的基础。人眼的生理基础决定人对色彩的基本判断。依光的物理特性和人的视知觉理论,色彩光谱的波长之长短、振幅之快慢都对人的视觉感知有着直接的影响。全人类都是如此,这也是构成色彩文化观念中的共性因素。如红色光的光波最长,处于可见光谱的极限,易被人的视觉所感知和反映。[1]因为红色、橙色等波长较长的色彩在人眼视网膜上的成像较蓝色、紫色等光波较短的色彩靠后,带给人前进、扩展的视觉感受,因此,对人的视觉神经的刺激较为强烈。红黄等色彩视觉张力强,活泼跳跃,能给人带来兴奋的心理感受。它们在民间造物实践中被广泛运用,是符合视觉原理的,是人视觉生理选择的结果。
光谱、波长是色彩的光学物理现象。人眼能识别的色彩有270万种之多,物体发射或反射特定波长的光谱,被人的视觉所感知而呈现为特定的色彩。而不同波长的色彩会在人的视网膜上反映快慢不一,并引发观者不同的情绪起伏,影响人的心理感受。人眼可视光线的光波范围大致集中在380nm到780nm之间,其中以中波长的颜色的视感度强,向波长或波短的方向则色感度减弱。如亮红色、黄色、橙色、黄绿色的色感度强,这是由人眼的视觉特性决定,而这种感知也直接影响了人们对色彩的选用和喜好。色彩的冷暖感受也是由人的生理和心理的感知决定的。波长长的色彩振动频率小,是暖色;而波长短的色光振动频率大,是冷色。色彩的进退感是由于色彩不同的折射率所引发的,长波的暖色,因为折射率较小,便会在眼睛视网膜的后面成像,给人感觉是前进的;而波长短的冷色因折射率大,则会在视网膜前成像,给人造成后退、收缩的感受。色彩的冷暖、进退、轻重、软硬等特性都是人的色彩心理感知的结果。这种色彩的生理心理感知特性对人们的择色、用色有着直接和切实的影响。它带来独特的色彩感知,引发相应的内心情绪反映。依照色彩光学理论,红色、橙色、黄色等波长较长,穿透力强而不宜受到干扰,处于光谱顶端的颜色,具备更为鲜明的色彩感知性,能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民间造物用色的不避浓艳,喜用纯色、单色和暖色,也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这些色相鲜明、对比强烈、高彩度的色彩所具备的高视知觉度,强烈的视觉刺激等心理、物理特性加深了人们对它们的认知,这些特性后也被延伸到社会文化的领域。
色彩感知是基于人的视感知机制之上的,涉及色彩与物理、色彩与人之生理、心理的关系。生理基础构成人类普遍性的色彩生理反应机制。色彩作用机制的一个基础是色彩的感知是建立于人之色彩感知的共性上,这是由人类的生理机能决定的。眼睛是色光的接收器,光经由视神经的传导和大脑分析而产生色彩感知。光束经由人眼的视网膜进入大脑,再转化为色彩的感受,经眼睛辨识为具体的颜色。色彩学家伊顿曾说“色是光之子,光是色之母”,没有光,就没有色彩。人眼视网膜上锥状细胞和杆状细胞负责对光波的感知,杆状细胞能适应光线较弱情况下的色彩与形制分辨,锥状细胞则能适应在强光下的色彩感知活动。锥状细胞对长波长的色光较为敏感。但在光线灰暗的情形下,锥状细胞感知能力被抑制,需要依靠对明暗更为敏感的杆状细胞来感知。这种情况下,波长较短的青紫色光反倒比红色更易被感知。研究证明:从数量上看,杆状细胞远比锥状细胞多出许多(视网膜中的杆状细胞约为一亿二千万个;而锥状细胞的数量在六百五十万个左右,二者之比约为十八比一),[2]因此再次证实了人类的视觉是较偏向于在暗面作用的视觉构造。……在自然界严苛的竞争下,为了要能够生存并且获得繁衍下一代的机会,只有选择在夜间活动。……人类能够在很暗的环境中,发现物体。……我们充分地感受到光线、眼睛与行为、生存之间的互动关系。[3]由此,人类对色彩鲜灰冷暖、轻重强弱、华丽朴素等方面就具有感知的普遍共通性和相近性。另一个基础则是较为复杂的文化共通性,是一定时空范围内同一族群对色彩的认知具有共性,世代累积、传承的这种认知,进而形成较强的文化惯性,这种机制的实现,需要借助人的联想与想象的思维能力来实现,而越到人类社会发展的后期,这种文化性对色彩的影响就越显著。
前已述及,从色彩科学的角度来看,色彩是人眼由于光刺激而产生的一种感觉。色为光之子,但又需要借助人眼和人脑的感知,色彩涉及到光与色彩的物理、生理和心理的因素。另外,决定色彩选用的还有色彩感知中不容忽视的色彩记忆与联想。这种记忆与联想不仅是色彩物理特性所致,更多的是具有鲜明的人文特性。那些容易诱发人的积极心理联想的颜色自然成为人们热衷的用色。
画家潘天寿有谓:“色凭目显,无目则无色也,色为目赏,不为目赏,亦无色也。”(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显然,民间艺人并不懂什么色彩科学,更不会用光学、物理的原理去做色彩本身的实证探究,但他们在长时间的造物实践中,却也领悟和践行着色彩美的规律。换言之,民间造物色彩是非实证性的,却包含有众多理性的因素和科学的因子。它更多的与民众的日常生活紧密关联,多发自色彩本能,具有直观、功利、实用的特点。在贴近生活日用的实用造物类型,如农事器用、交通行旅等,此一类造物的色彩所体现的文化观念中则包含有朴素的理性精神,多立于实用、坚固、耐久、美观、悦目,是在理性逻辑下的设计创造。工艺造物色彩口诀中“青紫不并列,黄白不随肩”,实际上也包含有色彩色相、明度因素对色彩搭配的影响,色彩间并置时,鲜亮之色与白色并置,则降低色彩冲突,而与蓝黑等重色相配则更显鲜明。这些色彩“原理”都被民众有意无意地利用着。
从视知觉的原理来看,色相鲜明、对比强烈、饱和度高、给人带来温暖、前进感受的颜色能带给人强烈的色彩印象,容易被人记忆。这本是一种人的感官对色彩的生理反映特性,但在中国文化系统中,却被用于政治礼制的彰显上,通常以这类的颜色作为宣示“高贵”的地位。中华传统用彩既关乎审美创造,又体现文化意蕴,“有着极为明确的政治、伦理、文化目的性。”[4]中国的造物色彩基本上不做科学色性、色理上的探究,而是以阴阳、玄学、伦理、五行考察和选用色彩。民间造物艺术因为处于造物设计的基础层,显然其择色也受到了这种色彩人文涵义的影响,注重色彩的象征指义与伦理内涵,体现着感性思维和理性思维的交织,把理性寓以感性之中。这也造成在民间造物的用色、择色实践中,色彩的人文伦理价值长期凌驾于其审美和艺术的功能之上。总体而言,民间造物艺术的色彩从于内心,主观性强,以真挚而热烈的情感见长,不受严谨科学理性规则的限定却又符合基本的视觉审美规律,其间又包含有合情又入理的因素。
不同于西方的色彩认知,中国色彩的色相体系是以五行相生相克为基础建构的,更多的基于经验而非实证,具有鲜明人文特征。而西方人长期以来也认为色彩是物体的固有属性,直到1676年科学家牛顿以三棱镜折射阳光,发现七色光谱,并以科学的光学理论解释光色现象,揭示出色彩来自于光,取决于物体对光线的吸收和反射特性,才解开了光色的奥秘。之后,西方色彩研究的主路径是重科学实证的,开启了色彩学研究中基于物理学、化学、光学、数学、生理学、心理学等不同的研究方向与相应的研究方法,意在明晰色彩的科学原理与机能性,量化计测纷繁复杂的色彩物象,探求其物理和规律,使之客观化、理性化、体系化和标准化,以期全面、完整、精确地实现对色彩的科学量化,以利对生活、产业中色彩运用的具体量化指导。如为大家所熟知的奥斯特瓦尔德色彩体系、[5]蒙赛尔色彩调和理论,[6]都是此类依循实证主义的理性研究路径下产生的。这些色彩体系大都以科学、系统、分类、完整的量化色谱形式来呈现色彩,有助于色彩的科学管理和实践运用,具有实用性的科学价值[7]。其目的在于客观再现和科学量化每一种色彩,并能对工业化运用中色彩搭配的具体实现提供指导和参照系。
东西方色理分属于不同质的文化系统:西方色彩学理重分析、重科学、讲实证,精微地揭示色彩之物理;中国传统色彩则更多地具有主观的性质,对色彩的选用注重的是色彩所关联的社会、伦理价值。即用色,却关注色彩之外的范畴,色彩被赋予特定的象征和文化内涵。“色彩的客观物理性质和人类视觉生理机能的特性是各民族色觉共同倾向的物质基础和基本依据。但是,在承认色觉人类普遍性的前提下,由于复杂的社会条件和情感因素对色觉的‘干预’,我们也必须承认色觉的个性差异,即色彩文化的民族特点。”[8]而文化机制赋予色彩的内涵较单纯的生理之色更为复杂。
科学的色彩分析可以帮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民间造物实践中的色彩应用、搭配、喜好等色彩现象,而且当下众多领域的色彩应用,西方的科学色彩理论与成果也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但包括民间造物色彩在内的传统色彩文化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它们潜藏在民众的心理深处,影响着人们对色彩的判断与择用。
科学的原理无疑为我们研究传统色彩提供了新的思路与视角,也有利于色彩议题研究的深入。但我们民族的色彩喜好与禁忌不尽然是符合这些科学原理的。这种经由数千年积淀而成的色彩审美习惯不会因外力而轻易改变,它具有历史的延续性,还将发挥持久而广泛的影响力。要真正明晰中国传统用色表象背后的意涵,须立基于本土文化立场之上,才能做出接近事实的认知。
注释:
[1]人眼可感知的光谱波长范围在380nm-780nm之间,而红光的波长范围就处于640nm-780nm之间,是可见光谱中最长的,长于红光的色光为肉眼不可见的红外线,而短于紫光的肉眼不可见色光为紫外线。
[2]这一差异直接影响人的生理机能,人眼对色彩明度的识别度要强于对色相的感知。
[3]曾启雄.色彩的科学与文化[M].台北:思想生活屋国际文化股份有限公司,1999.51-54
[4]陈彦青.观念之色——中国传统色彩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410
[5]奥斯特瓦尔德(W.Ostwald)为德国化学家,1921年他出版了《奥斯特瓦尔德色彩图册》,后几经修订,创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色彩体系,即奥斯特瓦尔德色彩系统(Ostwald color system),这一色彩体系的色相环由24色构成,对实用色彩体系的构建影响颇大。
[6]蒙赛尔(A.H.Munsell)是美国艺术教育家,于1915年出版了《蒙赛尔颜色图谱》,后经美国国家标准局与美国光学协会修订,成为国际上应用广泛的标准色系统,即蒙赛尔色彩系统(Munsell color system)。
[7]西方色彩理论也并非完全一致地遵从科学理性的路数,德国著名的诗人、戏剧家歌德(J.W.V.Goethe)就反对以纯粹的科学理性来分析色彩,他强调的直观、直觉、心理因素在色彩中的重要作用,对后世研究色彩生理与色彩心理的关系起到了重要的启发和奠基之功。
[8]梁一儒,宫承波.民族审美心理学[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3.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