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方
吉安至泰和,一路与辣欣喜相逢,让人猝不及防。赣菜辣得含蓄,不似川菜盛名在外,不若湘菜剁椒的视觉冲击,却也辣得实实在在、毫不含糊,如爆炒青笋辣得口舌狂欢,秘制鱼头辣得唇齿留香。这不觉让人联想到吉安文化温婉内秀中的刚烈勇猛。
1241年,理学大家江万里在花木扶疏、青翠雅静的白鹭洲设立书院,聘请名土大儒担任山长或讲师,在教学中坚持程朱学说,注重经世致用,遂开吉安文化鼎盛时代。至1275年,面对蒙古大军的破城之难,江万里恪守民族气节宁死不屈,城破日率家人投止水而死,其浩然之气状如长虹。彼时白鹭洲书院诸生文天祥、刘子俊等人莫不追先师之风,在民族危亡之际慷慨赴死、杀身成仁。近代,吉安又孕育出伟大的井冈山精神,诞生了名将梁兴初等人。宋代祝穆《方舆胜览》说这里“郡多秀民,而学宫之盛与上国等。衣冠所萃,艺文儒术为盛”,但只有走进吉安泰和,走进泰和上田村,人们才能发现支撑起古代吉安的文化原力在乡村!
上田村里古屋多
泰和在吉安西南,约一个小时车程。这里地势平坦,山峦远去,是江西庐陵文化的腹地,历史上诞生过近500位进士、1000多名举人,文风之盛可见一斑。县城向西5千米,经过一段极不平整的村道,笔者一行来到了上田村。
上田村多萧姓,村外阡陌纵横,清水相绕;村里屋舍俨然,安详恬淡,尽管有水泥墙高耸、花哨瓷砖贴面的新楼矗立,但绝大部分房屋仍保留着百年前的光华。此处院落成排,那里房屋参差错落,既严整有序又灵动随性。这些院落都略短小,大约相当于北方四合院的一半。大门开右边,入门是一个小院,左右分布着厨房和柴房;正屋高大,正面是先人牌位与案几,两旁是卧室;后院窄小,平面呈方形。米浆拌草灰砌青砖为墙,立柱支撑梁木檩条覆灰瓦为顶,房屋色彩清淡素雅,历经岁月磨洗,韵味悠长。
令人惊叹的是,除了居住院落,村内还零散分布着众多祠堂、私塾、学堂等公共活动空间。公共空间与个人居所之间总有水池或河流相隔,使整个村落出落成一张水墨画卷。萧氏宗祠彝叙堂与种德堂遥相呼应,皆马头墙高耸,粉墙黛瓦,梁柱轩昂,至今仍在使用。两祠之间簇拥着大片旧时民居,灰墙之间巷道狭小,但都鹅卵石铺地,干净清爽。巷与巷直角相连,老墙缝隙里野草迎风而舞,地面暗渠旁小花摇曳,谁家台阶上一只黄狗安卧,彷佛默片时代的黑白叙事。
村口的伏羲中学对面是一排新屋,建筑毫无特色;但这里曾是萧家遐观楼和趣园的原址所在,1938年浙江大学西迁于此曾为图书馆和教室。当年竺可桢先生首次来到这里时,就被这建筑群落深深吸引,留下“屋之结构甚佳,高敞,而梁柱门窗均有精细之雕刻,惟楼板及窗均毁”的记述。据说趣园内有9幢楼屋连绵,院内落英缤纷,池水清冽,成为流浪浙大理想的教学场所。四周原有大原书院、华阳书院,70年前的老照片中,两处书院无不门庭阔大,马头墙层层叠高,直至与树梢平齐。可惜,除了竺校长手植的柏树如今已亭亭如盖,两大书院与趣园都于20世纪80年代全部拆除。
保护最好的是临清书屋。这座萧家的私塾在一个单独的小院,除东面墙留有几排小窗,其他墙面都是一砖到顶,坚固结实,很像川南的碉楼。据说当年圆形水池绕书屋一圈,形成天圆地方的格局。水是活水,通过专渠与赣江相连。今天专渠早已淤塞,水池也满是水葫芦。走进书屋,可见屋檐斜坡而下,形成一个长方形天井。书屋平面为正方形,内部为两层木结构,左右对称,左侧曾为竺可桢家人居住房间,卧室内现挂有竺可桢与张侠魂的结婚照,右侧为办公场所;中间是会客的厅室,二楼是单身教师的居所。书屋后因成为泰和二中的办公室而得以保存,二楼墙面与立柱上文革时期的口号标语隐隐可见。
抗战时期的文化重地
这处不足两平方千米的偏僻乡村,却拥有两座书院(大原书院和华阳书院)、一座私塾(临清书屋)、一座大型私家院落(趣园和遐观楼)、三处宗祠(咸正堂、彝叙堂和种德堂)和99座风格统一的民居院落;在抗战时期完整接纳了浙江大学、江西省政府、江西图书馆等影响中国的机构。这一切与上田村的萧家先祖“萧百万”密切相关,更与中国传统乡村的士绅文化一脉相承。
“对于我们今天的很多村民来说,大家知‘萧百万名号,而不知他的真名了。只隐约有说法他是盐商,常年在扬州一帶经商。他见多识广,把外面时兴的建筑和物件带到上田。又非常重视教育,喜欢搜集古书善本。”泰和县文化馆馆长如是说。“在扬州,谈及清末民初盐商之富有,有‘萧家的盐,周家的钱之称”,据扬州晚报记者葛星明的调查,萧芸浦即“萧百万”,他是扬州盐帮中的巨商,在扬州、武汉、杭州、吉安等地均有大量房产。
致富不忘乡里,行商更重读书。萧家人以辛勤与精明换取财富,又反哺乡里,建祠堂笼络族心,办私塾普及文化,兴书院培养子弟,在乡里村社形成浓郁的读书求学之风。经年累月的耕读氛围熏陶,让上田萧家成为泰和的文化重地。民国初年,村里涌现出著名的“泰和三萧”,他们都留学于美国知名学府,并成为各自领域的翘楚:著名的经济学家萧蘧,中正大学的第二任校长;其胞兄萧公权是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大家,所著《中国政治思想史》至今仍是殿堂级教科书;他们的胞侄萧庆云,哈佛大学博士,抗战时江西省公路处处长,曾暗中资助罗荣桓将军逃离白区,也是他极力邀请浙大西迁泰和,并腾出祖屋供浙大办学。
天清气朗的早上,笔者步入了萧家祖祠之一的种德堂。“德传千秋后裔人杰建功业,种育万代儒雅贤士书奇文”的楹联深嵌大门的两侧石柱,屋檐低矮,但室内悠长空旷,两排立柱整齐排列向内延伸,目光所及之处是先祖的神龛。祠堂中部有一个小天井,阳光下泄,犹如小瀑布。萧家人丁兴旺,家大业大,祠堂成为维系宗族情感、提升族群凝聚力的空间载体。这空旷的一隅曾是萧家人节日相聚、祭祖内省、礼乐教化或稚童开蒙的所在,这一功能至今留存。
浙江大学于泰和办学前后7月有余。文献中记载,抵达泰和后,浙大师生稍事安顿,便继续教学。同学们黎明即起,在朝阳下的山野中朗诵默读;夜晚也不放松,三更时分挑灯夜读的人亦不在少数,苦学的热情把这宁静乡村的夜晚彻底点燃。自己学,更要帮助乡里稚童学,浙大人借用彝叙堂创办澄江学校,广收上田儿童入学,以新式教育延续了上田的耕读之风。
远去的士绅古村
关于上田萧家的源流,竺可桢日记曾有两段记载:“泰和萧家最初创业者为萧次尹,以挑夫起家。共有七子,后以贩卖木材及盐渐至巨富。光绪间,萧绍典之子萧葡春以两榜居家,喜购书,不惜重价搜求方志,全国各省志均备有,即县志亦多备,所缺惟数县而已”(1938年2月10日日记);“趣园主人萧天奇……并赠其祖父萧楷堂与伯祖芸浦《行状》,知彼家发迹于其曾祖鉴亭公。萧炳南入蜀为商致富,令其长子芸浦、次子楷堂往应试,芸浦得癸酉举人,楷堂亦食饩。芸浦子敷德辛卯举人,楷堂子敷政庚巳举人,一门鼎甲,可称极盛矣。(1938年4月6日日记)”。
出泰和城向东过赣江大桥,就是庐陵文化的源头——汉代白口城遗址。沿319国道继续向东行驶20分钟左右,一路穿行在平旷的田野上,满眼被绿色填充,珠陵江若绢带在大地上蜿蜒,低处是绿油油的稻田。清晨,间或连绵的乔木林、竹林间不时有炊烟散出,一片再寻常不过的田边秋稻长得正旺,田垄间的水渠里鱼影重重,这里属于沙村镇地界。沙村镇尹家村曾是明朝内阁大学士尹直和状元曾彦的故乡。其实,在泰和大地上,如上田村、尹家村这样文风厚重的古村很多,彼时士绅阶层沉寂乡里,读书耕田两不忘,高高擎起吉安文化的大旗。
但今天,即使在上田,關于“萧百万”的记忆也已慢慢消退。那些活跃在历史上的泰和萧氏大家也渐渐远去,村里最气派的大原书院、华阳书院、趣园及遐观楼被完全拆除。曾经拥有国立浙江大学的上田村,唯一的公办泰和二中也搬入县城,仅剩村口泰和伏羲中学,狭小的民办中学支持着上田辉煌教育的最后荣光。能干的村民在吉安或泰和购置房产,离开上田成为当今成功的新标准。走不了的人也都摩拳擦掌建筑新屋,没有多少人愿意再住在百年前的老屋了,尽管那里曾留存着祖辈荣耀的历史,尽管那里曾接纳过知名的大学。没有整体保护规划,不属于高一级的文保单位,谁能知道原样的上田古村还能留存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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