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广州人,这个城市留给我有太多的记忆和念想,不管是地标式的宏大建筑物,还是街头巷尾不起眼的小食,都能勾起那些年青涩的回忆。即便有些东西已经不如当年光鲜亮丽,但它依然夹带着少年时代的体温和情感,让人每每回首都生出几分温馨。
年少的歌
这些年,当风姿卓越的花城广场屹立在广州新的中轴线上,那么,也同时在告诉人们,珠江边上的海珠广场已经老去了,虽然它曾经威风八面。花城广场的傲娇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它年轻漂亮。而海珠广场的风韵已渐行渐远了,因为它不再年轻不再漂亮。它和很多这个城市里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的老东西一样,在城市建设急促的脚步中,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视线。不过,于我而言,海珠广场的美丽已经根植于我的少年词典里,不为那已逝去的“珠海丹心”,而是为了年少的一首歌。
那是一个似乎很遥远的日子。天的蓝是单纯的,人们的笑容是单纯的,信仰也是单纯的。一切都单纯得有点单调,但却不失真诚和善意。有一天,老师对我们说,你们要在海珠广场解放军战士塑像前举行少先队员宣誓仪式,这是一件很光荣的大事(当时就读的旧部前小学是广州市的重点学校)。老师还说,到那一天晚上,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展览大楼(广州人称为“旧交易会”)上还会亮起新式的小太阳灯,把整个海珠广场都照亮。小小年纪的我们,对那一天的到来充满了好奇和期盼。因为海珠广场那一片绿地,是我们眼里最翠绿的草坪;广场中间那一座解放军战士塑像,是我们眼里最威武的塑像。老师告诉我们,那个肩挎小米袋,一手持着步枪一手捧着鲜花的战士,就是当年解放大軍南下和平解放广州的写照。
从那个时候开始,和平、解放、鲜花、红领巾、少先队队歌……这些字眼都依托着1953年建起的海珠广场,嵌入了我们朦胧又天真的脑海里,催生着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读书的日子很快就告别了少年,告别了蓝蓝的天,告别了单纯的笑容,告别了简单的信仰。与此同时,也告别了一度仰视的解放军塑像。幸好临江的海珠广场,自有它天然的优势,面朝珠江,绿草如茵,绿色植物亭亭玉立,每到夏季暖风醉人。等到一场动荡忙乱过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再次走向海珠广场,走向那一片翠绿草地。年轻男女以温情和爱意舔着大家疲惫的身心,温存着彼此,海珠广场又成为广州人的宠儿,成为上世纪70年代广州青年人恋爱约会的露天大公园。当时坊间流传说,要想晚上在海珠广场有一个好的位子“拍拖”(即是谈恋爱),太阳一下山就得去占位子,因为去的人多,晚了就找不到位置了。还有人说,每一对恋人说话都不能太大声,免得被旁边的情侣听见,因为大家的距离太近了。当时还有好事者,从广场边上的广州宾馆27层高楼俯视,只见整个广场晚上都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对对男女,蔚为壮观。这样的光景,一直维持到改革开放早期音乐茶座、歌舞厅的兴起,人们夜生活的去处增加了,年轻男女在海珠广场约会的场面才慢慢结束。
海珠广场在旧羊城八景里被命名为“珠海丹心”,意思是指威武雄壮的解放军塑像,象征着解放军的一片丹心,守卫着祖国的南大门。毫无疑问,几代老广州人对海珠广场都有很深感情的,它的周边都是一度被广州人引以为豪的建筑,有广州解放纪念像(像座上有叶剑英的题词“1949年10月14日解放纪念”)、解放军塑像、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展览大楼、华侨大厦,还有上世纪60年代最高的建筑广州宾馆(广州人爱称为“27层”)。海珠广场和海珠桥一脉相连,是城市传统中轴线和珠江风光线的枢纽景点,它见证了广州近百年的变化,如海珠桥被炸、重修、解放军进城、旧城改造等重大历史事件。如今地铁2号线在这里穿越珠江,开辟了从地下贯通河南、河北交通的历史。海珠广场在岁月的洗礼中,磨掉了当年的锐气和英气,而不变的是那一份忠诚的守候和与岁月同在的沧桑感。
二、温馨太平路
太平路,就是现今老城区的人民南路,一般指以上下九路为界,北接人民中路,南至珠江边并与沿江西路相接。因位于清朝太平门之南,1919年拆城建马路时称为太平南路。不久前走过,两边沿街的店铺大多是经营低廉的服装和百货商品,从前气派的新亚酒店和新华大酒店门前也凸显陈旧和清冷。横卧马路上空的高架路盖住了马路的半边天,使得高架路下的道路似乎终日不见阳光。太平南路在“文革”时被改成了人民南路,名字沿用至今,而我更喜欢它叫太平路,因为它承载了我童年时候不少温馨的记忆。
小时候,太平路是我们最方便、最常去的地方。因为家住那里,父辈工作在那里,后来自己也在那里工作。自懂事起,自己就跟着父亲到“西瓜园”(广州日报社的所在地)玩耍,放学后是到“西瓜园”吃的饭,晚上不敢独自回家,在办公室的长凳子上睡觉,等候着父亲下夜班后大手牵小手回家。太平路向着江边尽头的拐弯处有一家新华书店,书店门面不大,100多平方米,有个木楼梯上二楼。楼下是常用书籍,楼上是大部头的字典词典一类。该书店正对面的西濠二马路口也有一家书店,主要经营各类工具书。数个黄昏时分,父亲吃完晚饭闲着就喜欢到那书店走走看看,他总是把我也带上。那时候认字不多,对书完全没感觉,心里总是在想,那么厚重、那么繁多的书,大人们什么时候才能够看完?看完了又会怎样呢?去书店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生出些许好感。经年以后才发现,那个寒酸又小气的书店,竟然是自己对旧时太平路最清晰的记忆。这些年看着书店一天天被商业利益挤压得近乎没有了自己的空间,真正摆买书籍的地方越来越小了,跟书店有关联的就几乎只剩下门前悬挂的“新华书店”招牌,心隐隐作痛却又无可奈何。
除了那个一点都不显眼的书店外,到太平路“行花街”也是一个抹不去的欢乐场景。“文化大革命”之前,每到了大年三十晚,大人们就会带着我们去那里看花买花,只觉得人头涌涌,人声鼎沸,却记不清有多少好花靓花,也许是自己当时太小了。据资料记载,1956年,为了更好地发扬花市传统,分散于各街巷的店铺被集中到太平路(今人民南路),人们用竹竿搭成牌楼和花架,名曰“迎春花市”。20世纪60年代,是广州花市的第一个鼎盛时期。1966年,花市的牌楼上写着“为实现第三个五年计划而奋斗”,用鲜花砌成的装饰造型是“将革命进行到底”,长两米、高一米七的大型盆景是“狼牙山五壮士”,还有以红军过雪山、非洲人民革命斗争为题材的盆景……后来家搬迁,面临转学等际遇,我们离开了太平路。至此,太平路留下的所有印象,都永远定格成为孩时最温馨的一幕。endprint
没想到,等自己长大以后又重拾父辈职业,回到了曾经淘气调皮的“西瓜园”,并立志要为之奋斗一辈子。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孩提时代的童真和好奇心,太平路于我而言,仅仅是一条人多车多的普通马路而已。不过太平路还有一个值得人们念叨的好,那就是走在那,你不会害怕突然下雨没带雨伞,你可以顶着一条长长的骑楼穿堂而过。那里的骑楼是目前广州最集中、规模最大、保留最完整的骑楼。
这些年,不少痛惜太平路繁华不再的老广州,把人民路今日的低迷歸咎于那一条高架桥,说它坏了风水,断了财气。建于1987年9月的人民路高架路是国内第一座城市高架路,曾几何时还是广州人的骄傲。通车前夕,市民成群结伴纷纷涌上高架路,人潮澎湃,蔚为壮观。20多年前的高架路大大舒缓了当时人民路的交通状况,而20多年以后却成了包袱,拆掉高架路的呼声时有叫嚣。或许那一条高架路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又或者城市的重心已经转移向东。要知道,昨日的灿烂并不意味着永远的辉煌。
三、落寞艳芳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广州要修建地铁了,第一条地铁的一号线将要横贯广州城区的东西两端,从地底下穿过闹市中心最繁华的中山路,那么,坐落在中山五路的老字号“艳芳”照相馆,也未能幸免要搬迁。当我看见艳芳照相馆从热闹的中山五路迁到冷寂的朝天路那一刻,就预感到艳芳的好日子似乎走到头了。
提起艳芳,老广州人很自然地会把它跟陶陶居、莲香楼、致美斋、皇上皇(腊肠品牌)等老字号相提并论。同样的年月悠久,同样的曾经辉煌,同样的亲切熟悉,同样的温暖如春。这就是老字号的魅力,一份用时间和生命凝聚而成的力量,有声有色,陪伴着我们几代人长大。凡是称得上老字号的东西,没个百年时间做本钱,是拿不出手的,艳芳亦是如此。至今已有一个世纪的艳芳创办于1912年,当时由三水人黄跃云、刘骨泉合资,由于位处商业旺地,在广州牌子最老,占尽天时地利,其营业额始终执同行牛耳,早在上世纪20年代就驰名省港澳三地。
数一数发生在艳芳身上的故事和人物,足以称得上是一部我国近代史名人群像的迷你版。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艳芳的摄影师常被邀请外拍,留下大量有历史价值的纪实照片。在那风雷激荡的岁月里,艳芳曾为不少如雷贯耳的风云人物留下动人的瞬间——受邀拍摄的有孙中山、宋庆龄,鲁迅、许广平等名人。最出名的莫过于1923年8月11日,孙中山、宋庆龄在永丰舰(后改名中山舰)上与官兵的纪念合影,照片上的孙中山和宋庆龄站在众多官兵中间。当时,孙中山重返广州,重组军政府,对自己曾浴血奋战的永丰舰印象尤深。艳芳摄影师还为孙中山拍摄了一张大半身像。后来,这张照片被放大悬挂在艳芳大厅,供人们瞻仰。1927年,鲁迅先生南下中山大学任教。其间,他游览羊城风光,并在艳芳照相馆照相。照片中的鲁迅先生身穿长衫,闲适地坐在椅子上,脸颊瘦削,双眼安然注视着前方。齐耳短发的许广平,站在他的身后,端庄而安静。这张经典照片后来被摆放在照相馆的橱窗里。据说,当年曾主持粤政的官员李济深,也是艳芳的老顾客。除了拍摄人物照片,当时发行量最大的《广州民国日报》曾特邀照相馆的摄影师拍摄重要的新闻照片,供报社采用,客观上为老广州记录了一张张真实鲜活的历史图景。
即使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依然是艳芳风光的日子。100多号员工从早上忙到晚上,各个单位的大型集体照都点名要艳芳去拍。党和国家领导人来到广州,若要拍集体照也一定要找艳芳。70年代末,在黑白照相仍是主流的情况下,艳芳引进了全国第一家彩色冲印照片,一时风头无两。当时,家庭照相机还没有像今天那样普及,不少家庭的大事喜事都喜欢到艳芳照相馆拍照留影。比如四代同堂的全家福、喜气洋洋的新婚照、新生婴儿的满月照、个人普通证件照等,广州人都会首选艳芳。基本上,广州每一户人家都非常依恋着艳芳。
如同老广州人的每一个家庭一样,我们家与艳芳也有着很深很深的交情。记忆最深刻的,当属我家80后小妞的满月照。记得那一年我们像不少同龄的新爸妈一样,兴致勃勃地抱着熟睡襁褓的初生婴儿去到艳芳拍满月照。我们去到的时候,已经在有好几对年轻父母在那里排队等候着,不管是当爸的还是当妈的,个个都是一脸的幸福和期盼。老练的摄影师傅一边为正在拍照的初生婴儿逗笑,或摇着响铃或扮着鬼脸;一边又提醒正在排队的年轻爸妈,赶快把自己的小孩子拍醒,否则没办法拍照。这时,大家才醒悟过来,对了,如果小孩子不开眼,怎样拍照呢。于是便开始对小孩子各出其招,又是轻轻拍打又是柔柔呼唤,费了不少劲还是很难把熟睡的婴儿弄醒,不少新爸妈都花上近半小时,才好不容易地把小孩子唤醒拍照。终于,看见自己出生一个月的宝贝坐在了特制的大椅子上,傻傻地面对闪光灯,那一刻,所有父母的心都是醉了。
再数过去的是,扎着两根小辫子抱着洋娃娃的幸福童年照。那个时候的我圆圆脸胖乎乎,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细条纹灯芯绒上衣,一脸的天真无邪。几年后,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剪成了短发少年,胸前系着红领巾,左侧佩戴着一枚大大的毛主席像章,眼神依然幼稚。在艳芳的老照片中,我看见了自己昨日的成长,看见了父辈深沉的期许和在天堂的目光。因为凤凰卫视要拍摄一个广州老字号的专题片,我翻出了一张张发黄的照片重拾往事。那个夜晚,我被这一份远去而又突然而至的亲情感动了,眼泪婆娑,想起了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父辈。
时光荏苒,一切都在变化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生命如此美好也会消逝,又何况一物一草呢?那些陪伴着我们成长的美好事物,即使有一天繁华褪去,我们也会记住它的好,藏匿着那一份永远暖心的往事记忆。
责任编辑:刘妍
作者简介:
陈丹苗,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创作涉及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评论,出版作品有《丹苗手记》《三个女人一台戏》《歌手岁月》《并不是想象的完美》《飞舞大地》《藏地初恋》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