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骑驴儿（原创）

魏炜

早年间，民间有一种上不了台面的营生，叫骑驴儿，那骑驴儿的人，就叫骑驴儿客。

说简单点儿，就是遇到了事，有一方不愿到官家处理，就请骑驴儿客出面调停，双方将事情私了，骑驴儿客则从中拿点好处。骑驴儿客得有点儿本事，不仅黑白都说得上话，还得灵活，拿捏有度，倘若再有一定的威信，说和起来，就会得心应手。

李三就是一个骑驴儿客。

李三原本是个普通农民，读过几年私塾，认得些字，在那年头像他这样识字的农民不多。他为人机灵，善于察言观色，能说会道，常常帮着乡邻劝解些纠纷，后来就做上了骑驴儿的营生，而且越来越有名，十里八乡的人遇到难解决的事情，都来找他，他倒显得很忙。

这天一早，李三还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忙爬起身，披上衣裳，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不耐烦地问道：“谁呀？这么大清早的来敲门，扰了我的梦。”

门外一个老者急切地说道：“李先生，快救救我儿子吧！”管李三叫先生，那是尊崇之至了，李三很受用，忙开了门。院门刚一打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就扑进门来，二话不说，先给李三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边磕头边说：“先生救救我儿子，快救救我儿子吧！”李三把他扶起来，说道：“你别急，跟我把事情讲清楚。”小老头儿气还没喘匀，就迫不及待地讲上了。

小老头儿名叫王九连，乃本县城东大王庄的人，他儿子名叫王金瑞，打小被他惯坏了，长大了也不学好。给他说了几门亲，他不同意，背地里却和一个叫月娘的有夫之妇通奸。昨天夜里，王金瑞和月娘奸宿，谁知被人发现，那月娘嚷着说自己被他强奸了。村里人把他一通毒打，然后捆了送往县衙。小老头儿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被判了流放，十有八九就回不来了，他老王家可不就要断后了嘛。

李三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就笑道：“我当是多大个事儿呢。不过，这事也不好办。”王九连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说这是定钱，若能把儿子救出来，他再给李三三个银元宝。李三收下了银子，然后就去找月娘。

月娘姓张，是外村人，嫁到了大王庄，丈夫名叫王应世，跟王九连家还算是远房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更何况大王庄早先就是一家，那也是同祖同宗的。王应世也听说过李三的名头，铁着一张脸对他说：“那混蛋胆敢糟践我媳妇，就是官府不流放他，我也得宰了他。没人能活着见到他了，李先生也不要白费口舌了！”

李三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也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他苦着一张脸说：“衙门里的讼师最会颠倒黑白。见着了钱，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这事儿让他们一说，给说成了通奸，也未尝不可。那时候，你这人可就丢大了。”王应世一时没了主张，问道：“那该怎么办？”李三说：“我问问你媳妇是怎么回事，心里好有个底。你若是哪天需要我李某人，我也好有个计谋。”王应世点了点头，就叫出了月娘。

月娘的眼睛都哭肿了，跟桃儿一样。李三劝慰了她两句，就把王应世支出去，让她说说是怎么回事。月娘嫌事丑，开始还不肯讲。但李三吓唬她说，若是讲不清楚，王九连家就以通奸之名来恶讼，到时候她不光坏了名声，弄不好还会坐大牢。月娘一听这个，可给吓坏了，只好一五一十地讲了。

昨天一早，月娘跟着丈夫王应世进山去打荆条，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她又累又乏，草草地吃过了晚饭就睡下了，王应世则带上门，出去看青。月娘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压到她身上，扯掉了亵衣就跟她做那事。她被折腾醒了，忽然觉得不对劲，身上的男人好像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连忙伸手一摸，王应世的脖子上有一个小肉疙瘩，但这个男人却没有。她打了个冷战，一边反抗一边叫喊。

邻居们听到她的喊声，纷纷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身上的男人爬起身，穿上衣裳，慌忙就往外跑。月娘追出来喊，邻居们就一拥而上，把这个男人逮住了，一通拳打脚踢，又用绳子捆了，寻来灯一看，竟是村里的王金瑞。王应世赶回来后，先把王金瑞痛打了一顿。若不是乡邻们拦着，王应世就要把王金瑞打死了。王金瑞他爹王九连也赶过来，跪地求饶，说赔多少钱都行，只要不报官。可王应世咽不下这口气，死活不同意，等到天亮，就把王金瑞送到了县衙。

李三已听得明白，这哪里是通奸，明明就是强奸啊。但他要挣王九连的银子，就得替人家办事。他把王应世叫到背处，问他：“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王应世愤恨地说：“等着官家办他。流放千里，让他再也回不来，死在外面才好！”李三明白，现下王应世正在气头上，事情是没办法谈的。他就告辞出来，王九连早在门外等着，忙凑过来问道：“怎样？”

李三冷冷地说：“明明是强奸，怎么能说是通奸！”

王九连急了：“那你得给它做成通奸啊。不然，救不了他！”

李三想了想说，他还是要进城一趟，争取进大牢，看看王金瑞怎么说。王九连又要跪下道谢，李三忙扶住了他。

李三赶到了县城。他是有名的骑驴儿客，跟牢头打过不少交道，很熟了。李三给牢头塞了一锭银子后，牢头就带他去见了王金瑞。李三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主儿，从王金瑞的目光中，居然没有看到一丝悔恨。李三心里就生出了好大一个疑惑：王金瑞怎么没有悔意呢？他先说明白他是受王九连所托，又让王金瑞讲讲犯事的经过。王金瑞却冷着脸说：“我认罪了。不劳你费心了。”

李三忽然问道：“你到王应世家去，没想着强奸月娘吧？你另有目的！”

王金瑞一脸惊恐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啥？这话不要乱讲！”见他这样，李三心里已经有了底。他狠狠地盯着王金瑞。王金瑞不敢看他，转过头，避过了他的目光。李三缓了缓语气，问道：“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好救你。”王金瑞却道：“你不管我，那就是救了我。”李三再问他啥，他都不说了。李三只好出了大牢，心里却结了好大一个疙瘩。

李三又来到王应世家。

王应世正在磨刀，“噌楞、噌楞”的响聲把李三给吓了一大跳。他惊慌地问道：“你这是要干嘛呀？”王应世道：“我要去看青。”李三更迷惑了，现在正值夏天，地里的庄稼刚刚吐穗，嫩得就像一股水，根本没人偷，他看啥呢？王应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最近他家撞了啥霉星，处处都倒霉。endprint

李三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王应世说，打从今年开春儿起，他家地里就怪事频出。先是种下的种子不知被啥动物给翻腾了出来，地上留下很多奇怪的爪印儿，没人能认出是啥动物。他只好补种。可等到庄稼长到一尺多高时，又发生了一件怪事。有天早上，他到地里去，发现有半亩地的庄稼被啃得只剩下根，而被啃下来的苗却被丢在一旁。啥动物只啃不吃啊？他怕庄稼再被啃了，便一到晚上就过去看青。

李三不觉皱紧了眉头。

他跟着王应世来到地里，果然看到地里有半亩地干着，地上还散落着许多已经干枯了的庄稼苗，还有庄稼的秃根。细看那些秃根，确实像被什么动物咬下来的。可是啥动物只咬不吃呢？不吃又咬它做啥？

李三觉得不对劲。

从大王庄出来，李三来到小王庄。他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附近几个庄，只有小王庄张家这一个铁匠铺。见到张铁匠，他就问道：“大王庄的王金瑞到你这里打过啥？”张铁匠说：“一把杀猪刀。”李三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啥？”张铁匠重复道：“一把杀猪刀。”前几日，王金瑞找到他，让他给打一把杀猪刀，还说只要刀快，钱不在乎。张铁匠就给他打了一把刀，很锋利，王金瑞很满意，特意多给了他一些银子。

李三又问：“他在你这儿做过啥特殊物件没有？”

张铁匠摇了摇头说：“没。”

李三琢磨了一个晚上。该查的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现在该他出手骑驴儿了。事情明摆着，但能不能把事情摆平挣到这份钱，那就是骑驴儿客的本事了。李三挣的，也是这个能耐钱。想好了该怎么办，他就妥妥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他先找到了月娘，跟她说王九连已经买通了官家，要把王金瑞的流放改为徭役，王金瑞也放出话来，一出来就会杀了王应世。月娘给吓坏了，忙问他该怎么办。李三就说，你退一步吧，承认是通奸，这事兒就算过去了。这样一来，王金瑞感念她的大恩，必不会再寻王应世的麻烦。月娘寻思来寻思去，似乎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了。

月娘一应，李三就赶忙跑到大牢里，对王金瑞说他已经跟月娘说好了，这事儿咬死了是通奸，不可嘴软。王金瑞开始还不同意，李三又说了好一阵子，他才迟疑着应了。

两方一说好，李三就兴高采烈地给王九连报信：事情已经办妥了。

一天后，县令升堂问案。王金瑞咬死了是通奸，说是月娘想他了，见王应世去看青，空出了床，就悄悄唤他过去的。月娘也被传到了大堂，点头应了。县令也懒得再问，把二人拉出去，各打了十个板子，就此结案。

王应世丢不起这人，也气不过啊，一纸休书，把月娘休回了娘家。王九连接回了儿子，自然十分高兴，也履行他的承诺，又给了李三三个银元宝。李三收起银元宝，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王金瑞挨的那十板子可不轻。

衙役打板子，那可见本事了。他们天天玩这个，那都玩出水平来了，想怎么打怎么打，想打成啥样就打成啥样。他们痛恨偷人家女人的人，就把王金瑞往死里打，别看外面听不出声，可板板入肉，直打得王金瑞鬼哭狼嚎，若是再打几十板子，王金瑞就会被活活打死了。月娘那儿呢，李三花了银子，他们又知道月娘冤枉，下手就轻得多了，外人听着“啪啪”直响，但只打皮不打肉。打完板子，月娘起身走了，王金瑞却是他爹套着马车接回家去的。

回到家里，王九连把儿子抱到炕上安顿下来，然后急忙请来郎中。王金瑞被打坏了筋肉，内服外敷那是要慢慢调养的，并无更好的办法。王九连看着儿子，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王九连家也遇到了稀奇事。他家地里的庄稼，也被动物啃了。王九连也带着砍刀，到地里去看青。

这天晚上，他刚一出门，就有一条黑影蹑手蹑脚地过来，推门而入。王金瑞听到动静，翻身问道：“谁呀？”

来人已经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说道：“自然是我了。”是王员外。

王金瑞无奈地问道：“大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员外阴恻恻地说道：“那个事情还没办完呢，我来催催你。你给我个准信儿，哪天办完？我可等不及了！”

王金瑞迷惑地问道：“大哥，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王员外狞笑道：“金瑞，你可别跟我装糊涂！你被打的是屁股，可不是脑袋。”王金瑞说，他真不记得了。王员外只好提醒他：“两个月前，咱们说好的，我出二百两银子，你要了王应世的命。期限快到了，你怎么还不动手？”王金瑞还没搭话，却听旁边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

王员外吓得一抖，转脸看去，却见立柜门一开，陈捕头从中走了出来。陈捕头干咳了一声，门帘掀开，两个捕快冲了进来。他们上来就把王员外给按住，上了绳索。王员外惊问：“为什么绑我？你们为什么绑我？”陈捕头道：“刚才你自己都说了，你要出二百两银子，买王应世一条命。你雇凶杀人，难道不应该抓吗？”王员外还想再说什么，陈捕头却不听了，一摆手，那两个捕快就押着王员外走了。陈捕头冷冰冰地对王金瑞说：“你也走吧。”王金瑞只好咬着牙爬起来。

县令升堂问案。这回问的案子很简单：王员外雇凶杀人案。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呀，王员外哪肯承认。县令让陈捕头说出在立柜里听到的王员外和王金瑞的对话。王员外仍狡辩说，这只是说说而已，并未实施。陈捕头拿过一把杀猪刀说，这就是前几日王金瑞去杀王应世所用的凶器。县令不问王员外，却转脸问王金瑞：“陈捕头所说可是真的？”王金瑞点了点头说：“是真的。”县令说：“你把行凶的过程讲一讲吧。”

王员外家有钱，王金瑞又好吃懒做，两个月前的一天，王金瑞到王员外家，想寻机会揩点儿油，却见王员外一边在院里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王应世软硬不吃，要想占了那块地，就得把他杀掉！”王金瑞听了，吓了一大跳。他可不想惹上麻烦，正想悄悄地退出来，却不想王员外看到了他。王员外对他说道：“你既然听到了我的话，那就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帮我杀了王应世，我给你二百两银子，二是你不肯干，我就让人杀了你，看看你能不能走出这个门去！”endprint

王金瑞怕王员外真杀了他，只好答应了。王员外给了他六十两银子做订金，让他两个月内杀掉王应世。王金瑞嘴上虽然应了，心里却一直在犹豫，毕竟是杀人呀。前些日子，王员外催他动手，说再不见他动手，就对他不客气了。王金瑞只好打了一把杀猪刀，准备动手。

那天夜里，他悄悄潜入王应世家，借着朦胧的月光，见月娘躺在炕的外侧，就想里侧被窝里必然是王应世了。他朝着里面的被窝就刺了下去，但杀猪刀直刺进了炕坯里。他往外拔杀猪刀时，见到月娘高挺白嫩的胸脯，便把持不住了，干脆就脱掉衣裳，和她做起了那事。后来月娘惊醒，大声喊叫，他就被闻讯赶来的乡亲们逮到了。

县令问道：“订金呢？”

王金瑞说：“我爹为了救我出来，把订金都给了李三。”

县令就宣李三。李三早就在堂下候着了，这时直接就上来了，奉上四十两银子，说另外二十两分别给牢头儿和差头儿送礼行方便了。那差头儿就在一旁站着呢，哪还敢再说啥，忙递上那十两银子。县令又命一个衙役去找牢头儿，要回了剩下的那十两。县令一拍惊堂木，怒道：“大胆刁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从实招来！”

王员外见大势已去，也不想再受那皮肉之苦，就招了。几个月前，他花重金从州府里请来了风水大师宋先生。宋先生村里村外看了个遍，说只有王应世家那块地是块风水宝地，若把祖坟迁到那里，可保后代做高官。王员外富甲一方，就盼着家里能有个做官的呢，宋先生这话，可正说中了他的心事。送走了宋先生，他就找王应世商量，想买下他的地。可王应世死活不肯卖。王员外一狠心，就想出了阴招儿。他先让下人去挖了王应世地里的种子，还留下奇怪的爪印儿。王应世不为所动，他又派下人用钝刀割掉了一片庄稼苗儿，王应世还是不肯让步，他情急之下，就买通王金瑞动手杀人。

王员外画押签字，被押进大牢，只等着刑部回文了。

县令正要判王金瑞的罪，李三忙禀告：“大老爷，且听我说一句话。”县令说：“你说吧。”李三道：“王金瑞怕王员外逼得急了，又不想杀人，这才想出了一個逃避的办法，躲进了大牢里。他并没动过月娘的身子。”县令问道：“此事当真？”王金瑞磕头如捣蒜：“果真如此。”县令犹豫了片刻，仍让衙役打了王金瑞三十大板，让他长个记性，别再乱交朋友。

王应世又接回了月娘。

这个案子破得蹊跷，关键一点就是陈捕头如何藏在王金瑞家的。后来有了传言，说是李三安排下的。李三却摇摇头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哄月娘认下通奸的事，只是想救王金瑞出来。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但人家又问了，若不是你请的陈捕头，他会主动来吗？李三答不出，人们就说，李三的眼睛毒啊，洞悉了这一切，才安排下后来的事，王员外果然中计。人们就把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李三听了，也不辩解，就一直得意地笑。

但没笑多久，李三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不知何故，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去找他了事儿了。骑驴儿的营生，李三自此就走到了头儿，他只得又拿起锄头去种地了。

〔特约编辑 缪 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