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洁思
前些天,哈尔滨的表妹夫妇来南方旅游,途经上海,正值我病在床上。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三十年前,他们一家三口,包括她的兄、弟各一家三口,还有我的舅舅,曾在我家不期而遇。十口人就睡在我家的客厅,小孩睡沙发,大人睡地铺,住了一些日子。记得那时淘米都用大脸盆,盛菜用的是最大的盘子。我在上班,不知他们天天是怎么过来的,然而,他们还是玩遍了当时的大公园,尤其是位于西郊的上海动物园。那时,我妹妹的孩子还小,与他们南腔北调,倒也能够沟通,只是笑话连篇。
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精力充沛。我的舅舅虽在某市教育局任职,但不知怎的,整天混在我们家里,与我们随便相处,谈不上主客之异。这回我却无力给予招待,时候不同了,我又抱病在身,连起码的一顿饭都没能招待。我的先生从来不肯招待家常便饭,只愿一本正经请人吃饭。所以,每每令我十分尴尬。
这种尴尬的心情不止一次。当亲朋好友来到,遇到飯点,我就尴尬。自己身体所限,不能尽兴招待客人,又不能以家常便饭代之,心中无法排除歉疚。
想想从前,那是完全不同了。几十年前,好婆健在。虽还是浩劫年代,家里冷不丁来了一位稀客,那是第一批得到政府邀请的海外科学家。M先生站在门口,说来看望陶老太太,他从上到下一派大陆打扮,穿着卡普龙丝袜和懒汉鞋;但他老老实实告知是从美国前来,把我和嫂子吓了一大跳。但好婆见他一点也不吃惊,像谈家常似的与他聊天,到了饭点,非要留饭。在那食物匮乏的年代,也不知怎的,好婆竟然像变戏法变出了一桌子的菜。原来M先生当年出国深造是拜好婆资助,而好婆家长乐路的住房当年也是M先生奔走找来的。虽然他先跑去扑了个空,但按照弄口看门人的指点,他还是摸到我们在淮海路的家。
无论贫富,好婆眼里都一视同仁。年幼时总记得过年时有阿头、阿梅、德林等以往在好婆家帮过工的人前来拜年,好婆总是准备好一桌子的菜肴招待他们,而她自己,却总是等大家吃完,躲在一边吃前日的剩饭剩菜。
说到我的父亲,每当搬家请来新的保姆,他只有一点要求,就是每天的饭要多煮一点,因为他经常会带学生或朋友回家吃饭。这是父亲起码的要求,也是他日常待客起码的习惯。
是的,每天中午随着大门的一声响,父亲归来总不会一个人。饭桌上温暖的笑语荡漾四围,并不在乎饭菜的好坏,而在乎那一种气氛。当然父亲在小院亲手栽种的蔬菜也每每会为饭桌添色。
至于父亲的朋友郑振铎先生更是了不得,据父亲告知,他最爱亲手烧菜招待朋友。有一回他烧完菜躺到躺椅上,高兴地看着朋友吃——原来他自己肠胃有恙。
唉,这就是前辈的为人。回想好婆,回想父亲,回想郑伯伯……那些待客的礼遇早已一去不复返。“一去不复返”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一代代的更替。好似读一本书,一页页翻,翻过去书就合上了。
但我的心不会合上,我牵挂往事,想念逝者。
(王世全摘自《今晚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