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有时会听到一种抱怨,说我们的生活愈来愈没有诗,这抱怨令我深思。
回过头看,历史上我们是一个伟大的诗的国度。诗,曾经让我们为国家民族的兴亡慷慨悲歌,为无所不在的生活与性情之美而吟唱。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诗从我们的生活中离去了,到哪里去了呢?是它弃我们而去,还是我们主动疏远了它。我们真的没有诗也一样能活得挺满足,真的不需要享用诗了?没有诗的生活究竟缺乏了什么?
你有没有因此而感到某种心灵上的荒漠感?
其实,诗的小众化在世界上已是共同面临的问题。在许多曾经产生过诗神诗圣的国家,诗也在被公众淡漠。十多年前,我在维也纳中心拉什马克地铁站内,看到墙壁上贴了许多纸片,以为是留言的条子。这里的人有这种奇特的“留言”的习惯吗?一问方知,这些纸片上写的都是或长或短的诗句。原来是一些诗人,也有爱好诗的普通人,写了诗无处发表,受众少,便贴在这里,有的纸上还写着个人的手机号码。如果谁读了,喜欢他的诗,便可以给他打个电话私下交流一下,仅此而已。据说后来有了互联网,就很少有人这么做了。
当今我们的互联网也是诗的传播工具。我们有出色的诗人和出色的诗,可是与欧洲人不能比,在欧洲还可以见到日常的诗的生活。我在阿尔卑斯山里碰到過村民的诗会,在俄罗斯遇到过老百姓聚餐时一个个站起身朗诵自己喜爱的诗歌。可是我们的诗和诗人却身处生活的边缘又边缘,可有可无了。
那年,汶川大地震后,我们赶到北川抢救严重受损的羌文化。我们站在一个山坡上,下边是被震成一片废墟的北川城镇。当地文化馆的负责人手指着一个地方告诉我,地震时著名的禹风诗社的五十多名诗友正聚在那幢房子里谈诗论诗,大地震猝不及防,天灾中无一幸免,全部罹难。于是我们站成一排向那个方向深深躹躬致哀。当今,真正痴迷于诗的人究竟不多了。
有人说,诗的消退是因为这种文学样式不适于当代人的需要。还说这种文学体裁早已度过盛年,走向衰老,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比如说,唐人写诗,宋人写词,宋代之所以盛行长长短短字句的词,正是由于诗的能量已被唐人用尽。真的是这样吗?诗只是一种文学体裁吗?我们读古人的诗句而受到了触动和感动,是因为这种文学体裁,还是其中那些对生活内在的韵致的心灵感知与发现?我们现在对生活为什么没有这种敏感与发现,没有这种表达的情怀呢?我们的心灵变得粗糙而愚钝了吗?
其实,问题还是出在我们的心灵上,而不是在文学上。
如果我们现在眼睛里全是微信,问知全靠电脑,天天找寻的大多是商机,心中关切的只是眼前的功利;如果我们的快乐大都从盈利、从物欲、从消费中获得,诗自然与我们无关。
在市场时代里,消费不仅要主导市场,也要主导我们。消费文化是消费的兴奋剂,所以消费文化都是快餐式的、迎合的、被动的、刺激的、欲望的,又是便捷的。消费过了就扔掉,一切都是暂时的快意与满足。消费方式异化着消费者,商业文化也在把我们商业化、浅薄化、粗鄙化。这样,诗一定没有立足之地。因为在所有文学样式中,诗是最不具有消费价值的。
诗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呢?那就要先弄明白诗的本质。首先,诗是精神的,精神愈纯粹,诗愈响亮。诗是情感的,情感愈真纯,诗愈打动人。诗还是敏感的、沉静的、深邃的、唯美的、才情的。我们的生活能给诗提供这样的生存环境吗?更关键的是我们有这种精神的需求吗?如果没有,还奢谈什么诗?如果有,如果需要,诗可不是奢侈品,它会不请自来。
如果我们不需要它,我们一定会失掉与它相关的那些东西。那就是精神的纯粹、心境的宁静、生活的韵致,还有对美与才情的崇尚等等。那么,我们的生活不就会变得平庸、乏味、浅薄和枯索了吗?
有诗与没有诗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如果诗离我们远了,怎样才能把它召唤回来?
(常朔摘自凤凰网/图 锦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