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宇辉
听觉作为知识传播的媒介,确实具有一种“融会贯通”的力量:它能够打通不同感官之间看似彼此分立的界限,有效建立起互通合作的关系;同样,它也能在感觉/理智之间的所谓“低”与“高”的认知等级之间建立起开放多样的互动作用。
我在“三联·中读”上开设的以声音和聆听为主题的节目也已经做了有20多期了。伴随着标题的更迭(从“声音的灵性之旅”到“听见幸福”),其实在这段时间之中所发生的更多是自己心境和体悟的变化。虽然内容稍显冷僻,但仍然会聚了一些极为专注沉潜的听众和读者,那一次次以声音为媒介所发生的心灵之相遇,总是能带给我新的启示,不妨借这个机会说出来与大家一起分享、沟通。
首先需澄清一个基本的区分,但也是非常有趣的一种纠葛:这是一档谈论声音的节目,但同时又是以声音这个基本媒介来呈现的。显然,这里有一种自指性的相关和循环。当然,就那几种人类文化得以创造、传播、互通的基本媒介而言,自指的现象可谓是司空见惯。我们可以用语言来谈论跟语言相关的问题,我们可以用图像来讲解关于视觉的种种知识,甚至可以如胡塞尔或梅洛-庞蒂所说的那般以左手来触摸右手,以此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一个触摸-被触摸的主体-客体之间的同时性的交互转换。这些现象的普遍存在都指向了媒介自身的一个本质性的特征,那就是近乎“透明”。“medium”这个词在西语之中的两个相关的基本含义皆突出了这个根本特征,那就是“中介”和“媒介”。作为中介,medium所起到的是在本来相互分立的诸项之间建立起联结和沟通的功用,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它的这种“介入”的地位和作用是具有限度和尺度的。在建立起关联之后,“居间者”“中间人”就应该退居幕后,隐而不显,而不应该继续越俎代庖地干涉后续事务。这就像经由介绍认识的男女双方,肯定没人希望以后每次约会的时候都有媒人在场指手画脚。而作为“媒介”,medium的此种隐现的身份和地位就更为明显。媒介之为媒介,正在于它作为载体,本身应该是中性的和中立的,它自身的物质性存在不应该对它所传达、传递的内容和信息起到过于直接的乃至决定性的影响。古话里说的“得鱼忘筌”“登楼去梯”就是这个道理。媒介的作用正是令信息顺暢、完整地从信源传递到信宿,在这个过程之中,媒介本身的物理属性确实会以不同方式起到促进、干扰,乃至阻碍的作用,但这些作用的限度就是不能破坏所传递的信息和“意义”本身的独立性、完整性和连贯性。
而不同媒介的自指现象可谓正是此种作为中介和媒介的medium的透明性的鲜明体现。用语言来言说语言,用图像来描述视觉,用身体来触摸身体——所有这些现象至少反映出透明性的两种基本形态。一方面,所有的媒介都是人性和人心的镜像,我们在其中所看到、听到、读到的最终皆是我们自身的形象,而一旦此种自我理解顺利实现,也就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媒介本身的特征与实在。正如我们总是很自然地期待在镜中所映现出来的是自己的影像,只有当这个影像失真、扭曲乃至碎裂之时,我们才会真正关心镜子本身的种种物理的、光学的特征。另一方面,媒介又总是自身的镜像,因为它总是以一种自相关的方式指涉自身,由此构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循环。之所以说“相对封闭”,正是因为这个循环虽然是自我指涉的,但却并非由此就变得贫乏无力,而恰恰是经由这样看似极端彻底的方式却反而施展出媒介本身的那种无限拓展、涵盖万有的强大能量。这就正如结构主义语言学大师索绪尔的那个经典命题:真正能够决定一个语词之意义的,唯有其他语词。由此可以进一步说,真正能够限定语言的,唯有语言自身;真正能够决定语言系统之存在、发展、变异的法则和理由的,亦唯有存在于语言系统内部的种种契机。但这并非体现出语言系统的终极无力,而恰恰展现出其至高的强力。正是出于此种根本性的自指,语言才得以从它与万物的纠葛之中抽离出来,形成为一个独立的、抽象的符号系统,反过来得以指涉万物、表象世界。一句话,只有当语言不再是世间的一物,只有当它本身的实在和存在变得“透明”,它才能够真正创造、建构那个人类专属的“意义”和“知识”的世界,那个英国哲学家波普尔所说的与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相平行的“世界3”。
可以说,至少在20世纪之前,西方思想传统对于媒介所持的基本上都是这样一种透明性的立场。媒介,只是观念、知识和情感等等的“透明”载体,只是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结的“无形”纽带。但自19世纪末以来,至少有三股重要思潮从根本上动摇了媒介本身的此种看似天经地义的透明性。首先是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为重要先驱和代表的信息论。香农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对于信息论而言,“信息的‘意义基本上无关”(The “meaning” of a message is generally irrelevant)。正是这个震古烁今的警句首次彻底颠覆了内容对于媒介本身的优先性和独立性。换言之,信源-信道-信宿之间的连接关系,才是信息论的最根本主题。毕竟,最终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联的,并非是抽象的符号和意义,而恰恰是实实在在的媒介,是媒介的通道、网络乃至迷宫。正是由此,德里达后来在《明信片》一书中甚至提出了一个看似更为颠覆性的命题:一封信的本质就在于,它有可能从未真正被收到。这甚至都抹除了人在信息传递之中作为“起点”和“终点”的核心地位,将迷宫式的信道上升为根本的存在秩序。
而麦克卢汉的那句经典命题“媒介即信息”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媒介即信息,不是说载体和内容之间不再有区分,彼此彻底叠合在一起,而只是强调一个比香农更进一步的含义:媒介本身就具有基本的信息,就带有原初的含义,而正是这些信息和含义被以往那些对于“透明性”的偏执所遗忘和遮蔽。只不过,当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之时,他仍然还是将人类视作中心,将媒介视作辅助和从属;但晚近以来的“媒介考古学”(media archaeology)则将信息论和传播学的立场进行了更为彻底的推进,它不仅强调媒介具有自身的独立的演化脉络和内在逻辑,而更是180度地逆转了人与媒介的关系——媒介不再仅仅是人的延伸,恰恰相反,人本身才是媒介的产物。进行一个可能不太严谨但却相当生动的概括:你所看、所读、所听的东西,并非仅仅是你的镜像或工具,而恰恰就是你自己。人,无非是信息海洋之中的一个涟漪。endprint
由此我们似乎理解了媒介的自相关、自指涉的另外一重含义。自指,并非仅仅意味着媒介作为人类的镜像、作为自身的镜像,而更是意味着,媒介本身就是连通万物的纽带,是世界之基本的存在秩序。当我们去看、去读、去听的时候,其实并非仅仅是经由图像、文字、语言和声音等的“中介”被越来越深、越来越紧地“向心”地纳入到人类的社会秩序和文化范域之中,而是同时还具有一个外向的“离心”的运动,也即,越来越开放地被纳入到自然、世界和宇宙之中。medium,或许由此回归到它的另一重久远但却弥足深刻的含义,那就是作为“介质”,作为生命得以在其中孕育、创生和成形的“环境”(这一层含义更为清晰地体现于法语的“milieu”一词中)。
带着这些基本的思想背景,我们最终得以回应两个基本问题:首先,声音如何能够作为知识传播的“媒介”?其次,如何制作一档声音的节目,能够令我们更深入、真切地聆听声音本身?
而第二个问题之所以提出,正是由于第一个问题的提法其实包含着两个值得引申的含义。一方面,能够用来传播知识的媒介本来多种多样,就此而言,声音和文字、图像一样,都仅仅是媒介之一种。当然,我们就此可以进一步探寻,就获取知识而言,到底“看”“听”“读”分别具有怎样的独特性,这些独特性又决定了它们各自体现出怎样的优势和劣势。比如,听,本身注定是一个时间性的过程,因此它似乎无法对一个知识内容在较短时间之内进行通盘整体的把握;同样,聆听本身又具有相当程度的模糊性和多变性,似乎不像语言和图像那样能够具有较高的清晰性和准确度。但反过来看也一样。听觉也同样具有视觉所不具备的那种独特的优势。比如,声音尤其具有一种贴近感官乃至肉体的亲和度和密切性,就正如聆听一个人的语音和仅仅观看他/她的图像,在心灵之中所唤起的亲切感是截然不同的。一档好的节目,似乎尤其需要你静下心来,更直接地面对声音,更真切地洞察自我。所以很多听众都提到,他/她们听节目的时段往往要么是头脑清醒的晨间,要么是悠然独处的深夜;要么是车内的相对封闭的私密空间,要么是虽然身处闹市但仍然用耳机来开辟出一个清净自在的声音世界。但无论怎样,都说明声音作为传播、分享知识的媒介,本来就具有一个相当独特的优势。作为一种贴近人的肉身存在的媒介形态,它接近于嗅觉、味觉、触觉这样的原始感官,因而尤其能喚起人类的那些源自生命源头和深处的亲密纽带,但又不像这些感觉那样往往陷于无法言传、难以描绘的混沌模糊之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听觉作为知识传播的媒介,确实具有一种“融会贯通”的力量:它能够打通不同感官之间看似彼此分立的界限,有效建立起互通合作的关系;同样,它也能在感觉/理智之间的所谓“低”与“高”的认知等级之间建立起开放多样的互动作用。就此而言,用声音来传递知识、传播情感,不仅是必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所以,一档以声音的形式呈现出来的节目,得天独厚地就具有一种亲和性和感染力,值得善加利用。
但当我们追问声音作为一种媒介“如何”传递知识之时,其实仍然多少隐含着透明性的框架,似乎声音只是传递知识的“一种”媒介,似乎更为重要的是知识和内容,我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尝试不同的媒介形态来对其进行有效的传播而已。然而一旦我们将重心从内容转向媒介本身,将中心从人转向环境与世界,那么这个问题也势必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被提出。这就是副标题中的这个提问:“如何在一档声音的节目中聆听声音?”这并非仅仅是强调着所有媒介都具有的自指性和透明性,而更是想向自己、向听众提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来面对声音这种一种媒介?当我们将声音视作连通万物的存在秩序之时,以声音为媒介的节目又具有怎样不可取代的优势?
首先,我的基本设想就在于,这个节目并非仅仅在于传播知识,而更在于激发体验,萌生想象,进而启示思想。当然,作为一档至少想让听众“开卷有益”的节目,其中必然包含着很多知识的“干货”。所以我们在其中一起阅读了一些与声音相关的哲学、文化乃至科学方面的经典书籍。比如,米歇尔·希翁的《视听》让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了电影制作中声音和影像的开阖呼应,高曼的《声音也能治病》为我们非常清晰地梳理了“声音治疗”在东西方文化中的发展脉络,萨克斯的《看见声音:走进失聪人的寂静世界》则又为我们打开了盲人的聆听这个异类但却广袤的世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只不过,仅仅是讲述一个道理,描绘一段历史,阐释一类知识,似乎并未真正将声音自身的媒介本性充分展现出来,甚至可以说反倒是被深深地掩盖住了。是的,一旦你真正投入到关于声音的知识海洋,那是相当沉醉的一件事情,因为你会发现在面前顿然间打开了无数个璀璨夺目的知识宝库。但激发求知欲,以节目为渠道和平台让读者更便捷地汲取知识,似乎从来都不是我开这个节目的真正动机。因为那就将声音还原为语言和文字,而全然没有开动聆听的巨大潜能。确实,如果真的是要去更为快速便捷地获取知识,也许“看”和“读”要远比“听”来得更为有效,而且也往往更为准确明晰。所以有一些听众朋友说他/她们很少“听”节目,而更愿意去“读”配合的文字和图片,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虽然以知识性为一个基本的标准和依托,但我更想借助这个节目来激发大家对于聆听的真切体验,以声音为媒介将声音自身的媒介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我想传递的一个基本的想法正是:我们通过声音来讲述的内容是重要的,但更为重要的实际上正是声音本身。聆听这个体验、这个活动正是我希望大家在这个节目之中真正能够获得和进行的。一句话,体验要远比知识更重要。在知识之中,你发现的只是自身的镜像;在体验之中,你实现的则是对于整个世界的归属。正是由此,在空中传递的声音,并非仅仅打开了一个虚拟的空间,在其中大家得以分享知识和观念;而更是说,声音本身就是真实的空间,就是血脉相通的纽带,它是将我们和万物连接在一起的存在链条和交织网络。所以,我们在节目中会朗诵兰波、策兰的诗,乃至保罗·西蒙的歌词,那正是因为,诗与歌所偏重的或许并非仅仅是意义之传递,而更能直接切中语言的肉身和本体,由此更能够经由声音这个媒介,将语言带回存在和世界。同样,我们每次都会在节目的开始和结末播放不同的歌曲和音乐,也正是试图将语音、乐音交错在一起,在声音这个基本的物质层次上展现更为复杂多样的变化形态。进而,我们甚至尝试了将哲学文本的解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带入这个节目之中,也正是试图在声音-体验-思想之间打通贯穿的联结。
看、听、读,或许都是基本的媒介,但声音是否尤其能够实现媒介之为存在的真正本性?真心希望后续的节目能为这个问题和探索提供更为丰富有趣的线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