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神话考辩

2018-01-24 01:31梁自平
山西档案 2018年2期
关键词:天神后羿山海经

文 / 梁自平

一、羿神话在典籍中的记载与演化

羿神话的源头是《山海经》。《山海经》记录了羿神话最原始的元素:羿为天神、获封地域、为民除害、救灾等。《山海经·海内经》云:“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百姓之艰。”[1]498袁珂认为:“这段记述非常重要,实乃‘羿神话之大要’,文中一曰‘下国’,再曰‘下地’,表明了‘羿初本天神’的身份。”[2]308屈原对神性的羿变成人性的羿是有疑问的。《楚辞·天问》中对羿神性的丧失进行叹问,其中羿的天神身份可与《山海经》记载相印证。《离骚》则有神话历史化的痕迹,“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对羿淫游畋猎而身死国灭的事迹进行反思,劝戒国君免蹈覆辙,使羿神话具有说教意味。

刘安的《淮南子·本经训》是《山海经》之后羿神话历史化的一个整合性记载,羿神话在此基本定型。羿射日除害而天下太平,万民称尧德。需要指出的是,羿射十日、为民除害的指派者由天帝俊变成了人王尧(尧时羿估计来源于此),羿神话历史化基本完成。尧派羿射日又暗含羿身份的转变:羿由天神历史化为人间英雄。《淮南子·览冥训》与《灵宪》中的记载则有神话文学化的痕迹:加入了男女爱情成分与道家文化追求长生不老的主题。

后羿事迹最早记于《左传·襄公四年》。后羿以善射著称,但因淫于原兽、不理民事,被谗臣寒浞所杀。关于后羿的传说,无论是原生性、气势性还是艺术性,都无法与天神羿的事迹相提并论。儒书所记后羿的事迹,对其身份演化似乎已成定型,使其无法跻身神话行列。不可忽视的是,儒家伦理观念在羿神话演化过程中不断增强。羿神话不可避免地烙上伦理道德印迹,被打造成宣扬儒家伦理道德的载体。在儒家话语体系中,羿展现出不同形象:作为反面教员的羿与神性的羿交织在一起,构成羿神话的主体内容。

二、羿与后羿的关系

羿与后羿的关系一直是羿神话研究无法回避的难题。羿与后羿是二人,还是同一人?后世学者、注家在羿与后羿的关系问题上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羿和后羿是同一人;另一种认为羿和后羿是不同的二人。

认为羿和后羿是同一人的古今学人以屈原为代表。《天问》云:“羿焉彃日?乌焉解羽?”这表明,其笔下射日之羿确实是天神羿。在隔了禹、启之事后,又云擒封豨、射纯狐的故事,从时间顺序上来看,正是对后羿代夏政却又灭亡事件的叹问,文中的羿是在人间为王之羿。但射河伯、妻洛嫔等神话显然是天神羿之事,屈原把它们与射日神迹一起归于后羿,可见屈原是认同羿与后羿是同一人的。茅盾指出:“《天问》‘帝降夷羿’是‘神性的羿’,而《离骚》‘淫游以佚田’是‘人性的羿’”[3]102,但其实“这个‘人性的羿’就是历史化的‘神性的羿’”[4]208。李晓晖指出:“羿是半人半神的善射英雄,受帝俊之托,降临人世,为百姓解百艰。”[5]认为羿与后羿是两人的学者以叶正渤[6]、鲁刚[7]为代表。

笔者认为,羿和后羿是同一人更为恰当。

一是羿在古代又称“后羿”。“后”在古代可以表示姓氏,但“后羿”之“后”却不是姓。许慎《说文解字》云:“后,继体君也,像人之形,从口。”《辞源》引自班固《白虎通·嫁娶》曰:“天子之妃谓之后,何?后,君也,天下尊之,故谓之后。”[8]262“后”本义指皇帝、君王,五代徐锴《说文系传通论》云:“古谓官长曰后。”可见“后”也可指部落首领。《左传·襄公四年》载:“有穷后羿。”杜预注:“后,君也。”孔颖达《正义》曰:“羿居穷石之地,故以穷为国号,以有配之。后,君也。穷国之君曰羿,羿是有穷君之号。”《淮南子·说山训》载:“羿死桃部不给射。”高诱注:“羿,夏之诸侯有穷君也。”杨伯俊《春秋左传注》载:“后,君也。即当时酋长。”[9]1933司马迁《史记·夏本记》正义引《帝王记》云:“帝羿有穷氏”。据此看来,羿是有穷部落的首领。伍梦尧同意后是君王的代称。伍梦尧认为:“‘后’是上古时代对君主的尊称,‘后羿’只有‘羿’是人名,‘后’则是他人对羿的尊称。”[10]可见,“后”在古代,是帝王、部落首领的代名词。“后”也反映了母权制痕迹,母系氏族部落中的氏族首领为女性,后最初是女性首领的尊称。父权制取代母权制以后,“后”这一尊称的所指也变成男君,但这权威性的名号,却仍然在很长时间内保留下来。直到后人用原称太阳神的“皇”“帝”“王”等字代替了它,才出现了男性统治者的专用名号。而“后”,也成为特指帝王正妻的女性尊称。

二是羿与后羿的事迹除时间段上不同外,二人主要事迹基本一致,难于区分,可以说是异名而同实,事迹杂糅。此现象其实正体现了历史思维对羿神话的渗透,导致羿神话由神话模式转换为传说模式。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渗透和转换经历了漫长的神话历史化过程。谢选骏指出:“由神话变为传说是中国的史官把古代留下的神话作为‘历史’处理掉了,从伦理和历史角度融合、重叙了古代的神话与传说材料,最后,造出了几可乱真的古史传说系列。”[11]239袁珂认为:“羿为天神,来到人间是天帝指派,羿射十日引起天帝愤恨,革除了他的神籍,而羿妻嫦娥,也在革除神籍之列。所有这以后关于羿的故事就比较带着‘人话’的气味了。”[12]222从羿到后羿经历了天神到凡人的转变,羿射十日后神性的丧失正是羿留在人间的转折性事件。羿与后羿称谓不同,只是羿故事在不同时期的演绎差异而已。

三、神话与历史:神性之羿到历史化之羿

羿是远古东方帝俊神系的天神,古代又称为“夷羿”,其神性非凡,可以自由上下天帝之都“昆仑虚”。羿到人间以超凡的射艺成就赫赫武功,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斩巴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到汉代,《淮南子·本经训》详述羿上射十日,下除河伯、封豨、修蛇等各种为害人间的怪物,明确把尧、羿、射日等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了完整的羿射日神话,羿神话基本定型。然《左传·襄公四年》中,后羿以善射著称,但因淫于原兽、不理国事,而被谗臣寒浞所杀。可以说,神话里的羿为民除害、受人敬仰;历史传说中的羿淫游畋猎、不得善终,其形象高下立现。对神话与历史传说中羿形象的巨大反差,高亨在《上古神话》中早有论述:“神话里的羿,是一位为民除害,受人敬爱的半人半神的英雄”,而历史传说中的羿生活荒淫,不理民事,因而未得善终,显然与神话里为民除害的羿,基本精神迥然不同。[13]411

神话里的羿与历史传说中的羿,射艺相近、事迹相同却面目全非,原因何在?顾颉刚认为这是羿神话历史化的结果,“羿神话可以分为三组:分别是神话家、诗歌家、儒墨等学派所记载的”[14]220。可以说,羿神话在不同记录者和传播者手里得到不同发展。对此,王国维在《古史新证》里有很到位的总结:“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15]1造成传说与史实难于区分的主客观原因都有,且都值得分析。客观原因是年代久远,史料遗失。《荀子·非相》与《韩诗外传》“夫传者久则愈略,近则愈详。略则举大,详则举细”的观点可以说明这一点。主观原因则是中原文明中心论,“夷夏之辨”造成“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掩饰”。华夏族在中原地区建立政权后,从周公经孔子到司马迁集大成,形成一股总结、弘扬中原文化的强大思想潮流,最终形成中原文明中心论,具体表现为:一是在叙述方式上,详叙中原部族和君王历史,简化甚至删除周边各部族历史。二是在叙述态度上,美化中原各族历史文化,贬低排斥周边各部族历史文化。这种现象特别明显地体现在对东夷集团后羿、寒浞的叙述与评价中。[16]

五帝晚期,出现东夷集团与华夏集团的两位首领共同执政的现象,如尧(华夏)与舜(东夷),舜与禹(华夏)。古代称这种推选部落首领的现象为“禅让制”,摩尔根称为“二头共政”。但禹、启之时,华夏集团试图废除夷、夏两集团的禅让制为华夏集团的世袭制,导致夷、夏之间矛盾激化,先后爆发“益干启位”“羿浞代夏”等政治冲突事件。益启之争虽以益的失败而告终,但两集团之间的斗争并未结束。太康时期,东夷集团后羿入主中原,废太康,立太康弟仲康为傀儡。仲康死,又立仲康子相,既而羿逐相自立为盟主,即“以夏民代夏政”。羿淫于畋猎,国事皆付寒浞,但浞怀二心,杀羿自立。即“羿浞代夏”。浞杀相,相子少康灭浞及其子,复夏集团盟主位,即“少康中兴”。

孟子对夷、夏之间的冲突事件进行儒家伦理化包装。司马迁《史记·夏本纪》把益启之争说成是益主动退出,而忽略启杀伯益的事实。《左传》中后羿与寒浞自然都成了反面角色。不仅如此,儒家文献还把“羿浞代夏”事件人为隐藏,最后删除,《史记》只字不提。王震中明确指出:“儒家对史迹的筹划详略、取舍留存,全根据五帝系统的需要而安排。而史前海岱地区的东夷诸部,在《五帝本纪》中并不占踞一席之地,即使由东夷加入中原地缘性部落联盟的虞舜、高辛等部,也都被改变了原有的族属而统统成了黄帝子孙。”[17]儒家以外的典籍,楚地经典《山海经》《天问》对“羿浞代夏”事件记录完整,评价颇高。《山海经》里说羿是天神,是“仁羿”。《天问》如实记载“羿浞代夏”事件。《天问》与《山海经》互相印证处颇多,《天问》所记羿之重要事迹与《山海经》全合。傅斯年一针见血指出:“《天问》一篇,本颇有次序,王逸以为不次序者,乃由于不知《天问》所陈是流行神话故事之次序,不与汉代人之古史传说同,故不能解。”[18]1

禹传启、家天下之后,华夏族的盟主地位已基本确立。而东夷族后羿与寒浞居然入主中原,代行夏政40年之久。这在儒家“夷夏之辨”的传统观念中根本就是大逆不道而无法接受。“羿浞代夏”便成了儒家永远的痛,羿、浞均成了儒书中的另类人物,结果羿、浞及其子均不得善终。“夷夏之辨”往往把东夷族中的首领和英雄人物当作反面教材来书写,尤其是夷、夏相争时,这在对东夷集团后羿的叙述与评价中表现得格外突出。这也基本可以解释上古神话中上射十日、下除诸害、受人敬爱的天神羿是如何变成历史传说中喜好淫游、不理国事而身死国灭、祸及妻儿为天下笑的人王羿。

[1]冯国超.山海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

[3]茅盾.茅盾说神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茅盾.神话研究[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

[5]李晓晖.后羿形象探源[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7).

[6]叶正渤.后羿传说源流考[J].东南文化,1994(6).

[7]鲁刚.论羿与后羿[J].求是学刊,2003(6).

[8]商务印书馆.辞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9](清)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0]伍梦尧.后羿射日神话的产生与演变刍议[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7).

[11]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12]袁珂.中国古代神话[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13]高亨.上古神话[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14]顾颉刚.古史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5]王国维.古史新证[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

[16]江林昌,孙进.后羿、寒浞神话传说的历史钩沉[J].学术月刊,2011(10).

[17]王震中.史前东夷族的历史地位[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8(12).

[18]傅斯年.夷夏东西说[M].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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