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义(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
坡芽歌书发现于云南省富宁县,是以原始的图画将壮族民歌记录于土布上的民歌集。它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用图画文字记录民歌的文献,由81个图画文字构成,每一个图画代表一首歌。它主要记载了壮族民歌的情歌部分,承载着壮乡儿女天籁欢歌般的情爱密码,是壮族民间音乐文化中最优美的篇章。坡芽歌书作为一种原始的壮族山歌,有着其独特的文化蕴含及特点。然而,它在发展、传承的过程中必然会有所衍变,在社会快速变化的今天,作为壮族古老民间音乐文化的坡芽歌书,如何使其被当代人所接受,仍是一个值得探究和思考的现实问题。
2006年,为了制作一部文化片的背景音乐,富宁县文化局的几位干部受委来到乡间采录民歌。他们来到了偏僻的坡芽村,找到了一位男村民,欲向其采录当地民歌,由于村民唱时一时忘词,于是走向家中拿出一张画有特殊符号的纸片,纸片上并没有歌词及旋律,神奇的是村民看到纸片上的符号就能流利地唱出民歌,这引起了几位干部的高度兴趣。后经询问得知,这些符号是从同村一位叫农凤妹的村民家里抄来的。于是干部们找到了农凤妹家,并见到了这幅神奇的歌书,“坡芽歌书”由此得以重见天日。
用以记录歌书的是一整张土布,上面的81个符号由仙人掌的汁液绘制而成,每一个符号均象征着一首壮族情歌。图形及符号是众多民族无文字之前最原始的生活记录模式,在没有纸张的年代,聪明的壮族人便以此方式来记录他们的音乐。“歌书”上的大部分图案都来源于生活,而当地的少数民族及汉族所唱的山歌都是来源于日常生活,并成为劳作后的娱乐项目,如歌词里常会出现坡芽村一带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动物、植物、劳动工具或是其他自然物质。由于坡芽村所处地区比较封闭,其物质及精神生活很难受外界影响,至今,该村村民仍以壮语为日常用语,大多数村民不会讲汉语,亦听不懂汉语,也正是如此,“歌书”才得以存留下来。
如今,倘若稍加留意,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所看到或听到坡芽歌书,然而这些坡芽歌书均是专业的创作团队精心打造,由坡芽歌书山歌队表演,该表演带有较强艺术加工的痕迹。山歌队由生活于富宁县剥隘镇坡芽村的5名勒冒(年轻小伙)和5名勒少(年轻姑娘)组成,他们身着麻衣土布,将最纯粹的坡芽山歌形式带到了各个比赛以及表演的场合,并在2007年文山州第二届“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荣获民族组合金奖,代表文山州参加云南省第二届青歌赛。2010年以团体总分第一的成绩代表云南省参加了2010年CCTV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团体总决赛,成为决赛当晚的一匹黑马,拿到全场最高分。这也是坡芽歌书的第一次在全国性的大舞台上成功的亮相。
作为一种民间音乐,坡芽歌书从原始的单声部歌曲发展成合唱形式,这无疑是一个华丽的转身,它留给人们的思考是少数民族民间音乐传承方式的一种改变。
山歌队作为一支合唱队,首先是对声音的处理,合唱队的队员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声音方面是非常统一的,所以我们所听到的是更甜美、更和谐的歌书。其次,是对歌曲情感及尾音的处理,歌书在歌曲的情感处理上和个别音的音调是经过再创造的。最后,改编过的歌书更倾向于艺术化,比如演出时更加强调舞台效果、更突出其音乐的表现力,同时,更注重现代人的审美需求,作品不再有浓厚的原始民歌形态。但是,壮族所特有的民族语言、音调、歌词的使用,又使作品仍保留其原有的民间风格。
坡芽村地处山区,村民以种植水稻为生,在民间口耳相传是千百年来的教育方式,这种教育方式至今仍在村里延续。由于在人类社会交往中,爱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在传统的壮族乡间,青年男女都要在歌圩之中寻找意中之人,倘若不会唱歌或对歌,自然会陷于难找到另一半的窘境,于是很多老人在孩子七八岁时,就开始教孩子唱山歌,民间歌曲就此得以世代延续。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一传统早已接受着现代生活、恋爱方式的挑战,以歌定情的婚恋方式已逐渐消失,赖以延续的歌曲也面临失传,但值得庆幸的是壮族人却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使这一文化财富以另一种方式得以保存。然而,坡芽歌书自发现之日起就焕发了生机,这完全得益于坡芽歌书之变。
就传统的坡芽歌书而言,它具有其它民间音乐所具有的共同特点,即口传心授而无乐谱。在原始形态的歌书中,无论是坡芽歌书的传承人农凤妹还是其他的壮族歌手,他们均没有经过专业音乐教育,所以其声音更原生、更自由,在歌曲的演唱时只能表达歌词的大意或者演唱者的主观表达,就歌曲本身而言并不具备音乐的艺术性表现,更多的则是强烈的即兴性,即“触物即唱”,每首歌也并非有固定的题目甚至内容。因此,歌书的音乐形式更加自由,表现形式更加单一。坡芽歌书的旋律平稳、质朴,没有较大起伏,歌曲中大多采用四度、三度、级进旋律音程进行。坡芽歌书的节奏较为自由,多由八分音符及四分音符组成,但装饰音使用频繁。
目前,大众所能接触到的歌书则与原始的歌书有较大区别:首先,表现在歌者的声音方面——歌唱者中除领唱者外,其余均受过专门的声音训练,因此,呈献给欣赏者的是更加和谐、统一的演唱风格。其次,就演唱的作品而言则更具有统一性和规范性,明显带有强烈的创作痕迹,因此也具有更强的艺术音乐之特点。如坡芽歌书从此有了固定的乐谱、明确的情感记录、一定的技巧性、具体的内容等。完整的作品呈献加之具有精湛表演能力的歌队,使坡芽歌书大大提高了其艺术性,从而更具表演性、可听性、可视性。
在壮族原始山歌中,因担心歌书终被遗忘而创造的一种记录方式,这种原始而智慧的歌书却只是后人以此为据的一个辅助图谱。因此,目前的传承人亦以此为基础,在唱时以其记忆中残存的旋律片段加以即兴的整合、输出。这种图谱的不确定性自然会使同一图谱,在不同歌者所演绎的结果则呈现出较大不同。
坡芽歌书共包含有81首情歌,在这些情歌中多属对歌形式,歌中男女一问一答,相互试探心声的话语是构成其最重要的歌词来源。在这种一问一答的形式中,歌词也因人而异,不可能具有固定的语言模式。歌词的不可确定性自然导致歌曲曲调的变化多样。所以,原始形态的歌书极不具有稳定性,歌书既没有固定的歌名、歌词,也没有固定的乐谱,而只是具有相对辅助记忆的功能。
如今,与此不同的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每一首歌书都有其固定的歌名、固定的乐谱和固定的歌词。艺术家们为每一个歌书均赋予一个爱情的标题,以表达原歌书中的一个个爱之表白。尽管经过艺术化处理的歌书较原壮语表达或许会显得语言暗淡、生动不足,但却给非壮语者打开了一扇窗户,使更多的局外者对坡芽歌书有更多、更深的了解和领悟。这不仅传承了壮族民歌完整优美的基本旋律风貌,而且保留了歌书中音乐的情感内涵。失去了即兴特征的歌书褪去了原始的外衣,却使其音乐概念得以永久延续。
今日之歌书与歌书之本相比可谓脱胎换骨,它不仅传承了原本歌书之貌,亦赋予其全新之神。既承载着对壮族音乐文化的当代传承之使命,又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之本源。这一新的、艺术化的歌书是各界、各领域的心声。
首先,就听众而言,歌书现在所呈现的状态是受大众和听众喜欢的。因为它在“歌”上给到了观众丰富的内容及内涵,在“声”上亦更美妙、更动听。在舞台上表演者之间肢体的互动、表情的交流,能给人以视觉享受。歌书之变的原因是其在文化生态环境之变,生存的需求使其必须适应当代人的审美要求,也必须以新的审美状态为存在方式,适应新的文化生态环境才是传承和发展的必由之路,只有符合时代的审美趣味才能得到大众的喜爱并接受。
然而,大文化圈下的听众对于坡芽歌书的现状呈现出不同的观点。就不同文化生态语境而言,不同的表演方式亦表现出不同的理解内涵。局内人听原始之歌书,基于文化背景则会追求“歌”的流畅性、歌者歌词表达是否准确、声音是否洪亮、歌词与歌唱者所想表达的情感是否一致等因素来判断美与否。与此不同的是局外人则将歌书作为一个整体去审视,基于歌书本身原有的爱情含义和表演者在舞台上所表达的情感,对“歌”中某一个确定的主题进行聆听和审美体验。
对于一种文化现象而言,不同的角色所关注的往往是现象的不同表象。坡芽歌书这一音乐形态,学界则表现出另一种态度。对于学界而言,他们不再把更多的目光置于坡芽歌书那种“自由”“即兴”的原始形态,而是把它视为一个规范的、统一的艺术整体。学者们认为坡芽歌书是壮族人民自己创作的民间歌曲,认为歌书饱含局内人个人意识的文化情感和浓厚的乡土之情,而被高度艺术化的即艺术处理后的歌书则是对歌书的高度发展,并以此起到了传承的文化作用。因此,如今艺术之歌书既源于创作者改编之聪明,又是表演者习得之智慧,从而使歌书让表演者及音乐家的思维从民间的即兴转向舞台的“规范”,这即是民间音乐文化发展过程中思维的转变所致。
通常情况下,局外人对某一民族音乐的改变往往会引来局内者的非议甚至反感、否定,但坡芽歌书的变化却使人意外——就歌书传承者而言,他们对于歌书的这一种改变和转化持完全接受的态度。这一成功之处在于:原本以口口相传的传承模式中,坡芽歌书已经和正在流失,甚至呈失传状态,而新的歌书通过对词的改变、曲的更新,抑或者是唱法的改变使其再度闪光,即使是传承人自己也在其艺术魅力的感染下重塑新的审美,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改变。假使传承人故步自封、尘封守旧,歌书的消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歌书今日之续存是因为“艺术的”歌书打上了壮族人深深的文化烙印,使其自觉或不自觉地认为这本应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今日之歌书已然变得更有价值。正因为如此,歌书才得以在国内甚至国际舞台上绽放异彩,世人对壮族音乐文化的肯定是壮族人民提高其民族文化自信和认同感的一剂兴奋剂。这表现在坡芽村如今不仅在村中建立了自己的传习馆,而且吸引了更多年轻人对其民间音乐的学习热情。
以变化求发展是被普遍认同的真理,接受这种改变才能给事物的发展带来裨益,停滞不前、一成不变的思维模式将会使其在时光的冲刷之下脱离现实乃至消失殆尽。然而,如何变化却是一个不得不引人思考的重大问题,坡芽歌书的变化不仅得到了大众的接受,更得到了传承人自己的承认,它的成功取决于歌书在向着艺术性更高、更符合局内局外者的普遍审美情趣,它在流变过程中依然流淌着壮族民族特有的旋律和特有的民族语言,同时保留着壮族民间音乐的特质内涵。
艺术化的坡芽歌书有鉴于云南少数民族民间音乐传承与保护的探究,传承是对一种文化的血脉延续,更是一种饱含温度的民族感情。对少数民族音乐的剖析、解构、萃取精华的过程正是对新的民族化音乐传承道路的探寻,从而使那些失去依附和寄托的民族音乐在新的文化土壤中生存和延续,并使其枝繁叶茂、发扬光大。这是当代人的责任和历史的、文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