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阴影裹挟的人性
——评京剧《曹操与杨修》

2018-01-24 14:14:15
影剧新作 2018年2期
关键词:杨修荣格面具

李 菁

1987年,陈亚先的《曹操与杨修》在《剧本》杂志刊登,并荣获第四届“全国剧本优秀奖”。次年,上海京剧院将此剧本创排为京剧;同年12月,京剧《曹操与杨修》参加由文化部在天津举办的“京剧新剧目汇演”,并以全票获得首奖;1989年,此剧又获得中国戏曲学会奖。《曹操与杨修》之所以能受到大众的喜爱,在于它在戏剧冲突中完成对人物的塑造,巧妙地处理了历史与现实的关系。也正因如此,剧作虽然取材于曹操与杨修两个人物间的故事,但全剧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作支撑,而是以两人之间性格的冲突展开剧情。剧中的曹操与杨修分别是政权首领与知识分子的代表,通过两人人格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对峙,上演了一幕知识分子精忠报国却又壮志难酬的悲剧,引起人们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余秋雨曾说过:“从剧作者陈亚先开始,不经意的碰撞到了当代广大中国观众一种共同的心理潜藏。这种潜藏是数千年的历史交付给他们,又经过这几年的沉痛反思而获得了凝聚的。我把它称之为正在被体验着、唤醒着的人文——历史哲理。”[1]剧作营造出来的浓厚的悲剧氛围,极其符合社会巨变中大众的情感特点和心理需求。亦如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所总结的,每个人的人格中都具有以下几种原型:人格面具、阿尼玛、阿尼姆斯、阴影和自性。本文笔者将借用荣格心理学理论剖析京剧《曹操与杨修》的情节和其中细腻的心理刻画,深入剧中角色的内心世界,发掘本剧直击人性的光辉。

一、曹操和杨修的人格“阴影”

(一)阴影的潜伏

荣格认为,心理“阴影”是潜在的最危险和最强有力的原型,是人类从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动物性心理,也是生命力的源泉。他还指出“阴影”是人的心灵中具有那种遗传自最深层与最黑暗的兽性和野蛮性,它包括一切欲望和激情并潜藏于人类灵魂深处,富有破坏性和盲目冲动的力量,是“每个人真实的面孔”。它是人天性中的阴暗面, 往往使人暴露出原始野性、不可接受的性冲动、动物性冲动、攻击冲动,以及自私和贪婪等原始情感,饱含社会所谴责的意念、情感、需要、欲望等,也表现为激情和创造力。[2](P70)

显而易见,如果将“阴影”原型投射到本剧主人公身上,那么我们将看到更加生机勃勃的历史人物形象。

如果追溯本剧的历史语境,显而易见:一场赤壁之战,不仅使得曹操失去了短时间内统一全国的可能,也让这个世之枭雄饱尝狼狈之感。尽管曹操希望能借“招贤”之策,力图东山再起,共谋统一大业。然而,此战奠定了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他所要面对的问题相比之前更是难上加难。众所周知,在群雄较量的三国时代中,最显著的一个特色是人才的角逐,每一个强大国家的鼎立无不以社会优秀人才为盾牌,如若国家的建立没有优秀人才的辅助,那么国家将难以发展兴旺。曹操深谙此道,因此才会一再颁布“招贤令”,而这显然也是曹操本人心头犹如浓雾般久久难以消散的“阴影”。

杨修在剧目初始呈现出以下一种形象:恃才傲物,才智过人却又怀才不遇。在杨修一生当中为他带来名利与招致祸端的,都逃不开一个“才”字。曹杨二人相遇于郭嘉墓前,曹操再三放下身段,对杨修礼让有加,可杨修一再“目中无人”。大名鼎鼎的曹丞相就在眼前,杨修施展抱负的机会终于到来。可是,杨修身上积攒了数千年来知识分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让他在面对权贵时不肯轻易低头。他自以为怀有一身惊世才华就可宏图大展,但这种心态正像狱卒手中的枷锁慢慢套向他的脖颈。不得不说,“才华”犹如“阴影”一般恣意横行在杨修的生活中。

(二)阴影的激化

杨修自荐到仓曹属任主簿一职,同时立下军令状。在孔文岱的相助下,许诺在半年之内,必使曹军大营“战马充厩,粮米满仓”。未曾想在大功即将告成之时,曹操听信公孙涵谗言,一剑杀了立下大功的孔文岱。在此,“误杀”一事充分暴露出曹操唯才是举的背后是极度扭曲的灵魂——“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于是,也进一步扩大了杨修内心深处的“阴影”。

荣格认为:“过分排斥或者压制阴影,又必然会削弱本能的创造力,使生命变得软弱、委顿起来。阴影是倔强的,它不会完全从人的心理中清除出去。当我们心中的野兽受到严厉压抑时,它只会变得更加强烈,更加凶狠残暴。由此可能导致人格分裂,乃至包括战争在内的灾难。”[3]

由以上论述来看,当孔文岱事件真相大白时,曹操为了保住其在天下人面前的颜面,故此当机立断地假借“夜梦杀人”的谎言去掩盖杀人真相;为了进一步消除杨修疑虑,曹操宁杀爱妾也不肯认错;为了在危机中挽留杨修,曹操又将爱女许配给杨修为妻等等一系列看似主动的做法,实则都是在杨修聪颖的算计逼迫与压制中做出的。此时,曹操心中的“阴影”犹如“潘多拉的盒子”,在他逐渐暴露残暴多疑性格的影响下,一步步将不幸释放。

反观杨修,不论是月圆之夜在郭嘉之墓饮酒嗟叹,还是面对挚友孔文岱之死,与凶手曹操针锋相对,这都是他对朋友真情实意的表现,也成为除却才华之外,他身上的又一闪光点。然而,这种闪光点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是异乎寻常的执拗,这种执拗甚至于让他忘却曹操的身份地位,忘却他与曹操之间的“君臣”关系,以至于不顾倩娘性命,设下计谋,让曹丞相对他的“情义”低头认错。当倩娘的性命被残忍夺取,杨修心灵深处曾经对“情义”的隐忍终于凶猛地爆发。

(三)阴影的爆发

荣格试图通过“阴影”原型的两面性去平衡人格分裂的心灵危机。首先,阴影有消极的一面:因为阴影是人格中倍受压抑的本能中动物性的部分,它在社会秩序的营造与自我压抑的过程中,如果排解、疏导不及时,将会如猛兽般喷薄而出,这样一来,阴影就破坏了自身心理平衡,也会影响人与人、人与社会的正常关系;其次,人们可以正视阴影存在,以缓解、释放自身被阴影压制的情感。

关于“阴影原型”的第一面性,笔者在上述文字中已经做出阐述,第二面性则具体表现在“曹操杀妾”之后杨修的表现。

由于倩娘生命、鹿鸣女幸福的倾注,终于暂时换回了杨修理性的复苏。比如,他送鹿鸣女到洛阳郊外,希望鹿鸣女“去那邺城郊外桃花镇,清溪流水小桥东”,让自己老母亲为鹿鸣女“择配郎君,嫁一个勤劳本分的作田汉,男耕女织度光阴”。上述都是出于杨修真诚的考量,也是建立在杨修设计致倩娘魂归西天的负罪感之上的补偿心理。

伴随杨修的暂时改变,曹操的“阴影”则是全面爆发。“夜梦杀人”事件让曹操发现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难以动摇杨修坚定的灵魂,这样难以掌控的部下留在身边,绝对是一个重大的隐患。让我们看如下几例事件:当杨修“大喜”之期出京时,曹操则听信谗言,误认为杨修“弃魏奔蜀吴”,更是为此惊得“魂魄飞走”,不待认真思索就策马紧追,遇到杨修竟然滚下马鞍,抱住杨修。一连串心急如焚、有失身份的反应,都是曹操心理“阴影”在作怪。诸葛亮战表一事,杨修逼得曹操屈尊降贵,牵马前行,甚至后来猜中曹操退兵心意,自作主张退兵犯下“死罪”,引得众将士纷纷求情。此时,曹操内心无上的权威遭到不可原谅的侵犯,曾经对人才的爱惜和隐忍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猜忌、恼怒。曹操一直以来的“阴影”终于以这一道斩令而爆发,同时也因此道斩令而沉没。

二、“人格面具”下的曹操和杨修

“人格面具”,此词源于希腊语,考其拉丁词根,意为面具。荣格用这个术语来描绘个人公布于众的自我形象。“人格面具”是人在社会中所扮演的一种角色,是一个人为了适应世界所带上的面具。[4](P145)

同时,“人格面具”也有两面性,一方面表现为要求得到他人肯定,积极地凸显“人格面具”。另一方面,表现为“人格面具”的消极作用:首先,一个人如果沉迷于“面具”营造的生活,他将迷失自我;其次,过分沉溺于自己的“角色”,可能导致自身与“角色”的混淆;最后,“人格面具”如若发生膨胀,就会发生人格异化。

在戏中,杨修有两个身份:一是曹操口中“有奇才誉满洛阳,通经史谙兵法聪颖无双”的杨德祖;二是早先佯装不知曹丞相,后来成为曹操口中大胆狂徒的仓曹属主簿官。杨修的第一重身份,不仅为他带来了社会认同,也让他深得曹操的赏识重用。而杨修在其职业生涯以及与上级曹操的相处过程中却忽略了作为仓曹属主簿官的下属身份,一直以曹操所努力寻求的贤才面对世人。“人格面具”因适应社会和他人而存在,要求的是在社会认可下与他人和谐相处,但从杨修的处境来看,他的才也是他的魔,他将人生理想全部寄托于自身才华而忽略其它,因此这重“人格面具”逐渐被无限膨胀,让他难以精于世故,最终被曹操所不容。为此,杨修直到生命终结都是“虽能洞见天下形势、进退消长,却不能察世道人心、沉浮利益”。[5](P81)这是他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局限,也是他对自己第一重身份的过度依赖。

而曹操在剧中和不同的人相处时也展现了不同的侧面。比如,在女儿鹿鸣女面前,他是慈父,但也是漠视女儿幸福的狠心人;在爱妾倩娘眼里,曹操对她疼爱有加,但也是剥夺她性命的杀人犯;在杨修看来,曹操是具有“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雄心壮志的大丞相,但也是专制多疑、滥杀无辜的暴徒;在天下人眼中,他是乱世枭雄,但也是逆贼奸臣。这一形象如此矛盾地呈现在一起,造就了本剧中最为动人、饱满的形象,而这一切也体现在他复杂多变的“人格面具”中。

曹操渴望创造一个属于他的天下,但是曾经的失败,自身心灵深处欲望的刺激,让他不由得警惕、审视身边的每一个人。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子女情、夫妻情、同僚情在霸业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即使曹操对杨修,对妻女万般恩宠,但是当曹操认为自己的“权力”“地位”会受到阻碍、威胁时,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撼动自己的一切。

最终,“天下归心”的美好愿景使得曹操离平常人的思绪越来越远,正如曹操所言“矮半截、实难受”的头顶光环越发频繁地出来作怪,“野心”让他面目全非,“权力”“地位”使他的人性渐渐发生扭曲和异化,他必须通过不断地掩饰罪恶来隐藏之前所犯种种。处于高位的曹操再不愿困顿焦虑,只能在“人格面具”的裹挟中迷失,变成“宁可错杀天下,不愿放过一人”的冷漠、无情之人。通过曹操这个人物形象,可以看出“人格面具”的消极性给人带来心理失衡的痛感。

三、“意象”勾连人格面具和阴影

在荣格的理论中,象征是原型的外化显现,原型只有通过象征才能表现自己。[4](P121)然而将象征放到文学作品中,能够将意义鲜明生动地传递出来,必须要靠“意象”。因为在荣格看来,“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必然在其艺术意象中体现出全人类的生活经验,必然回复到人类精神的那些原型”。[4](P121)

月亮自从出现在中国文学中,它便衍生出许多深厚的意蕴:以月渲染清幽气氛、以月寄托相思之情、以月渲染孤冷气氛、以月蕴涵时空永恒。月亮被人赋予喜乐悲欢,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在本剧中,“月”的形象也有体现。

“月亮”在本剧开头和结尾以“中秋圆月”的形象出现,它代表的不仅仅是时间,更是联结曹杨二人“人格面具”和阴影原型的重要象征。曹操和杨修首次会面是在中秋月圆夜,二人一个哀叹“明月之夜兮,短松之岗,悲歌慷慨兮,悼我郭郎!天丧奉孝兮,催我栋梁,从此天下兮,难觅贤良,哀哉奉孝兮,伏惟尚飨!”[6](P613)另一个在郭嘉之墓饮酒追忆兄弟情,感慨“叹曹操百万大军江南往,一朝兵败小周郎”的同时极尽讽刺之语“到后来赤壁兵败如山倒……灰溜溜奔走华容道……哪个不知谁不晓,他是个福大命大的大草包”。[6](P614)月亮在这里看似是摆设,但它用轻纱般的月光,揭开了曹、杨二人身上的阴影。“月儿圆,人团圆”,他们身上的阴影被暂时掩盖,圆月之光也照出了曹操的骄傲、隐忍和杨修的博闻、能言。最后一场,又是“满月高挂中天”之夜,此时却有了“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的离别哀伤。

曾经求贤若渴的曹操成为了不留情面、阴险狠毒的政客。而过去骄傲的杨修,则成为了轮番欲迸现文人士大夫的光辉,不愿虚与委蛇的待斩囚徒。即使有二人一番“知音对话”,但中秋之夜的皎皎月光彻底照出了他们心灵深处喷薄涌动的阴影。所谓治世能臣、贤良文人在他们彼此相见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猜疑、嫉恨、私利、权势……

纵观全剧,作者陈亚先不单单讲述了一个由错综的人物性格、交织的矛盾冲突相碰撞而产生的复杂的悲剧,他在不经意间挖掘了人类被人格面具和阴影原型所裹挟的犹豫、挣扎和痛苦,拓宽了对人性认识的深度。也由此,陈亚先以其卓绝见识,为此剧安排了一个由风华年少到鬓然白发的招贤者,诚如作者自己的诠释,“他(招贤者)一直在奔走呼号,发出无可奈何的呼喊、扼叹。理论家说:那是历史老人在俯视人生。是历史的延伸感。是历史哲理的沉淀。我说:那是‘千夫叹’余音不息。”[7](P92)

优秀的作品离不开其对现实社会产生的意义,观众透过剧作体味人情冷暖,收获人生感悟。《曹操与杨修》无愧为新时期最优秀的京剧历史题材剧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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