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肖伊绯
在中国,土地是有神灵的。
在中国人眼中,土地本身即是神灵。
土地神,可能是中国最本土、最“基层”的神祇。曾几何时,漫步于古镇老街之中的旅客,都不难发现,那安然供奉于小石龛中的,悄然置放于村头巷尾的屋舍转角处的土地神像,千百年来香火未绝,依然还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信仰。
无须多言,中华五千年文明,经历了漫长而又深刻的社会制度与经济文化变迁,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无论政体与国体如何变换,中国人的生活都紧紧依附于土地,始终与土地血脉相连。中华文明进入两千年帝制时代之后,上至国家兴亡,下至婚丧嫁娶;大至天文历法,小至衣食住行,无一不与土地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谓安居乐业,无非是耕者有其田与王者有其道。耕者如何有田,王者如何有道,百姓如何安居乐业,两千年来一直是中国帝制时代的重大主题。两千年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拥有土地的多少直接反映了社会地位的高低,拥有土地就意味着安居乐业的开始,就意味着个人发展与家族昌盛可以预期。
与此相反,流离失所与背井离乡,则是热望着拥有土地的中国人的最大失望。因天灾、人祸、战乱等种种不可抗力,不得已离开故土,四处游走而谋生计者,历史被称作与“良民”相对的“流民”。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没有固定的住所与职业,没有稳定的收入与家庭,未来不再可以预期,安居乐业的梦想更是再难以企及。他们对故土的思念,对家乡的眷恋,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无论将来富贵或贫穷,无论将来显达或无名,这份思念与眷念,都始终带着浓重的乡土气息,被人们称作乡愁。
当代著名作家、诗人余光中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1949年年初随母自南京逃往上海,再去厦门,转厦门大学外文系二年级下期。当年7月,又随父母迁香港,失学一年。1950年5月,辗转赴台湾。至此,22岁的余光中,就此与故土海天两隔,再未回还。1971年,已经20年没有返乡探望的余光中思乡情切,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内写下那首脍炙人口、感动世人良久的《乡愁》。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在台湾高雄医院逝世,享寿90。这位被誉为“中国现代诗坛的最后守夜人”的诗人,一生创作过大量诗文,但最能让世人记忆深刻的,恐怕还是《乡愁》。这首诗,曾经打动过、至今仍在感动着无数海外华人。毋庸多言,他们那份思念故土、感念家乡的衷心,在这首诗中找到共鸣;这首诗,最深切地反映着中国人千百年来绵延不绝、始终浓厚如初的土地情结。
事实上,在离乡去国、隔海迭山的华语世界中,与余光中的流徙生涯相仿者,何止千万;与余光中道出的乡愁隔空共鸣者,又何止万亿?从蜀山深处走来,漂泊半世、享誉海内的著名画家张大千,亦是这隔空共鸣、遥望故土者中的一员。
1982年3月,一位美籍友人从长江三峡入蜀游览,一路迤逦行来,辗转又到台北去访晤时年83岁的张大千。此行,友人为张大千带来了一份神秘且珍贵的礼物:一包故乡成都平原的泥土。手捧故土,且慰乡愁;张大千为之老泪纵横,郑重的把这一捧故土供奉于居所案头。
这一捧故土,于已步入人生暮年的张大千而言,意义非凡。须知,他于20世纪40年代离开故土,游踪遍及世界各地,以笔墨丹青弘扬中国艺术,载誉驰名于国际艺坛。因种种原因,他终未能归国返乡、落叶归根,可他对故土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牵动情思、蕴藉情怀。二三十年间,凡所经历之地,他皆购置与营造能一慰乡愁的中国式居所——以中国古典园林的布局与形态表达其中国情结。他在海外有居所数处,从美国旧金山的“可以居”,美国十七里海岸的“环筚居”,到巴西的“八德园”,无一处不映现着中国情结,无一处不闪现着故土情思。
值得一提的是,在迁居至台北之前,巴西“八德园”是张大千在海外居住时间最长、营造规模最大的私家园林式居所。张大千对“八德园”的营造,倾注了极大心血与精力;他在此引水设渠、造湖穿山,尽最大可能摹仿蜀地故乡原貌。对于自己追怀故土、神思乡景的这一作品,张大千颇感快慰,常常与友人提及,居于巴西“八德园”,浑如巴蜀山乡间。
1983年4月2日,也就是在收到友人千里送赠的“故土”一年之后,一直渴盼落叶归根却终未能的张大千在台北病逝,享年84岁。遵其遗愿,张大千的骨灰被埋于其亲自设计营造的台北摩耶精舍的梅丘石碑之下。一位闻名世界、载誉全球的著名艺术家,就此在异乡陨落。不难揣想,漂泊半世、游艺四方却终未能回归故土,未能长眠于隔海相望的蜀中故乡,始终是张大千传奇一生的最后也是最大的遗憾吧。
遥思中华文明五千年,以农耕文明为核心所造就的土地情结,始终扎根在中国人的心田之中。无论是先民神坛上的皇天后土,还是百姓街巷间的神龛供奉;无论是余光中笔下的乡愁,还是张大千案头的故土,中国人对土地的深沉挚爱与衷心崇敬,千百年来无以复加的“借题发挥”着,始终是中国人“借景抒情”的重要母题。可以说,从土地神到乡愁——中国人的土地情结,历经千百年历练与沉降,已然从神灵到灵魂,经历了骨血的洗礼与基因的复制。
这样的情结,历久弥新;这样的情结,恒久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