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清
当你们都否定我的时候,我才愿意来到你们身边。
———尼采
梦是荒诞的,荒诞的梦有时候却是有价值得让人留恋。
这个梦是昨晚的,梦见那个小村庄,以及那些我熟悉但不怎么喜欢的村人。我记得我开始考大学,考的是北大,邻居那个长得像陈德容的女孩子比我高一届,已经考上北大了。然后,我听到很多很多村人开始不间断地传颂这个黄姓女子的聪明。
这个女孩子叫黄琳子。一个在我读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的绯闻女友,我的同学,她的同学,还有不是我们的同学,在学校里,在放学的路上,或者在村里,只要看到我,他们就冲我喊,琳子,琳子。而他们一看见黄琳子,就喊,友庆,友庆。为此我结下不少仇家,认为这是作为男孩子最大的耻辱。我就是在这种认为耻辱的绯闻里开始和比我小,和我一样大,还有比我大的孩子们打架。我往往打输。
现在我一记起那段单打独斗的岁月,就会想到黄昏,村口,几个小孩子和一个小孩子啊啊地打成一片。然后村里的狗会凑热闹地叫。他们往往是几个人把我摁倒在地,然后带头的那个孩子就大声地逼我说我喜欢黄琳子。我感到了一种委屈和无助,但是我还真佩服我自己,我冲着那个孩子说,我喜欢你老娘。摁我身子的孩子们就哈哈地笑起来,那个带头的孩子张大眼睛满脸怒气,冲过来朝我腹部猛踢。
我流泪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我看到村里那些土夯的老屋像牛栏里沉默的老牛。做晚饭的炊烟在村里弥漫。夜风吹在我的身上,我的眼角一片湿润,我特别想回家,我的上衣已经被撕破了,回家后父母又要骂我一阵。我感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孤独。走过瞎子老米的门口,老米摇着扇子发呆。我想,这个地方,只有老米是看不到世界的,也只有老米看不到我的狼狈和难过。于是,我提了提嗓子,喊了一声老米。老米就笑起来回应我,唉,唉。我走远的时候。老米开始唱什么越剧。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羡慕他的孤独自在和黑暗的世界。
黄琳子在绯闻的世界里比我过得好,因为她有一个特坏的哥哥,所以,小孩子们只是冲她喊喊,却从不敢怎么欺负她。黄琳子看到我还是很温和地和我走在一起,她比我大一岁,但是,她总是显出比我成熟和稳重,她说,我是你姐,你怕什么。我却开始讨厌她,疏远她。我说,我没姐,你走开。黄琳子不在乎我的冷漠,她会笑笑,然后沉默着和我一起上学放学,或者站在荷塘岸上看我挽起裤腿摘莲子。当黄琳子沉默着陪我的时候,我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在乎她,比如我有次摘莲子,上岸的时候,黄琳子看到我的右大腿上很安静地叮着一条青色的蚂蟥,黄琳子就大叫起来,友庆,蚂蟥。然后我就很满足她的这种惊慌,竟然很从容地把蚂蟥扯下,然后对黄琳子说,转身过去我给它尿尿。黄琳子就嘟着嘴把身子一转。我拉开裤子,朝蚂蟥身上撒一泡尿。蚂蟥在尿里很快就吐血死去。我悄悄走开的时候,黄琳子还背着身子站在岸边。我要从一个转弯走开的时候,我竟然对黄琳子没有转身看我溜走而失落。
和黄琳子的绯闻那是一篇小说,这里只是梦,我不会把梦当作小说,也不会把小說当梦。但是很多时候,说梦的时候是小说,写小说的时候在说梦。
黄琳子的奶奶和我的爷爷是有名的相好,这个厉害的女人我懂事的时候她已经是白发苍苍。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个厉害,反正很早守寡,村里的男人提起她都是摇摇头,说,不要惹黄二子的老婆。这个女人是在某个下雨天的晚上盯上了我那又高又帅的爷爷,我的爷爷当时是生产队长,也特爱表现自己,可人家都在背后说他多管闲事。爷爷酒量很好,那个雨夜,黄二子的老婆开门的时候看到了醉醺醺的爷爷,然后她就叫住我爷爷。我爷爷停下来看看她,然后就昏了头地走进了这道是非之门。这件不光彩的事情,我爷爷的儿子们女儿们不愿提起,黄二子老婆的儿子们女儿们更不愿提起。有意思的是,黄二子的小儿子和我父亲是特好的朋友。而黄二子的大儿子和我家一起造房子,最后竟然成了邻居,几年后又反目成仇,一道墙让我对这个村庄有了一种永远难以释怀的失望之痛。
我的爷爷这辈子这件事情上对不起我奶奶,我爷爷去世的时候,黄琳子的奶奶已经病在床上。当时我十一岁,我穿着白色的孝衣在屋后看天上飞过的一群麻雀。村里那些和我打过架的孩子们看着我一身白色孝衣,竟然对我有了示好。走过来,很真诚地问我,你爷爷死了。我说,是的。然后他们就走开。后来黄琳子走过来,我说,你来干什么。她也和那些孩子一样问我,你爷爷死了。我说,是的,昨晚3点死的。我又看头顶的天空,那群麻雀已经飞远,黄琳子没有走开,她那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衣服,头发刚刚洗过。我记住那个中午,因为我看着黄琳子第一次产生了忧伤,忧伤她会不会像头顶的麻雀一样飞走,忧伤她有一天也会死去。奶奶和她女儿们的哭声让我觉得死亡的严肃和悲伤。黄琳子告诉了我,她的奶奶喜欢我爷爷。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奶奶的哭声已经嘶哑。嘶哑得让我心疼,心疼得让我特别特别想告诉我爷爷。
黄琳子读初中的时候,我和她的绯闻终于沉寂下来了。沉寂绯闻之后的黄琳子成绩已经是相当优秀了。顺利地考进县里最好的中学,然后,又考上了北大。
黄琳子在县里最好的中学读书的时候,我是在县里最普通的中学读书。她一下子成了我的一种压力,我很怕回村里。因为,我随处可以听到黄琳子的事情,她的优秀似乎成了村里的一种神圣的光环。
黄琳子考上北大的时候,我在班里才是中等水平。我的父母对我很少说起我的大学考哪里,他们说,琳子往北,我看你这水平也只有往南了。
我开始变得孤僻。我的四周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看好我。包括我的父母。黄琳子上大学的时候我在村口碰到她,黄毛送她。黄毛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袋显得很威风的样子。黄毛说,友庆,北大知道不,我妹上北大了。呵呵。我当时把自行车停下来,我对黄琳子说,路上保重。然后我就用左脚转了几圈车脚,骑着车就往村里走。然后我听到黄琳子叫住了我。我停下车回头看她。她从她哥的背上取下行李袋,然后走到我身边说,友庆,你送我。
黄毛看着我们说,琳子,你怎么让他送,我是你哥啊。妈说了让我送你到车站的。黄琳子一屁股坐在我的车后座,然后要我掉头去车站。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做,黄琳子用手狠狠地拍了我的后背,你傻啊,去车站。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把车掉转头骑开。黄毛看着我很生气,他冲着我说,你给我好好骑车。骑了一段路,黄琳子突然朝着黄毛大声喊,回去吧,哥。我让我弟送我。endprint
一路上我和黄琳子什么都没说。村里有些在田里干活的人看到了我们,我可以想象他们的谈话内容,这些想象的内容让我很后悔带着黄琳子,巴不得她马上下来,消失。黄琳子在车站随着开动的车要消失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又不希望她消失,这种失落感和小时候在摘莲子的荷塘边悄悄溜走的失落感一样。
我开始向往北大,结果一连三年没考上。三年过去了,黄琳子已经在北大保送读研究生了。这三年,我有些想念黄琳子。但是想念却并不能给我好运。
全家人包括亲戚都坚决反对我复读。他们不再信任我。村里的人看到我也很冷漠。黄毛看到我也没好气地说,友庆,北大是要学问的知道吗。你没琳子的学问还要考?黄琳子的家人在村里的人气越来越大了,黄琳子的父亲每天满面春风,这个聪明的农民估计祖上有做生意的遗传,不久就开了一家代销店,生意做得很好。
我的父母在村里和我一样开始遭受冷落。我的堂兄天生脑子愚笨,我连考三年的北大在村里成了笑谈,就他家那风水,能出读书的料子?
那些小时候说我和黄琳子绯闻的孩子们,现在叼着烟在露天下打牌赌博。看到我的时候他们还会喊几句,琳子,琳子。然后有人会凑上一句,琳子在北大啊。看我低头走远了,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北大,北大,越考越差!
黄琳子的母亲喜欢深夜在后院的井水洗澡,然后有个晚上,村里的人都熟睡了。那个晚上的星星很暗淡,黄琳子的母亲穿着内衣摇起井水开始洗澡。然后就听到她那尖锐的声音刺破这沉寂的夜空,谁,该杀的看我洗澡。天啊!
那晚我刚好拉肚子,从屋后的茅厕出来,结果,当我出来的时候,黄毛和他父亲怒气冲冲地站到我面前。当时我的手里还拿着一本数学的练习卷,我刚要问出什么事了。黄毛的母亲这时已经穿好衣服从后面走过来指着我说,就是你啊,看我洗澡。我一头雾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父亲从屋里走过来,脸色铁青。黄琳子的母亲看到我父亲,又看到聚过来的村人越来越多,头一昂,说,我刚才在洗澡,有人看我洗澡,我一喊,这人就往这茅厕里跑了。我看到的,怎么会有错,就是你。说着,她用手指着我。黄毛抓起地上的一块转头准备朝我砸过来。被他父亲拦住了,我的母亲站在后面,一听到这样的丑事一屁股跌倒在地失声痛哭。
我的父亲推开黄毛父子,走近我,我的眼里已经是泪水了,我叫了声,爸。我的父亲用那粗糙有力的手给我啪啪两巴掌。我父亲在村里是条硬汉,他打完我两巴掌,然后转过身对黄毛父子说,要是这孩子真看了,你们挖眼还是挖蛋都可以。然后就拉起地上我的母亲回屋了。
我的名声从此在村里无法翻身。那个夜里,为什么黄琳子的母亲这么做,是谁从我家茅厕溜走,怎么我这么倒霉,刚好从茅厕出来。这种巧合和背后的原因只有那个夜知道吧。很快,当黄琳子那个暑假回来的时候,她家对着我家砌了一道很高的墙。我听到黄琳子的声音在墙的那边。我听到黄琳子的母亲和她讲起那个暗淡的夜晚,我听到黄琳子的惊讶和惊讶之后的“妈,不会吧。你有没有看错。友庆不是那种人”。
我陈友庆之后就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直住在五里外的郭建塘村,那是我外婆的家,是我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外婆一家在当地人缘很好,祖上的威信还在。我记得我背着书包走进外婆家的院子的时候,外婆刚好在编麦秆扇子。我一看见外婆,就哇地痛哭起来。外婆急急地走过来抱住了我的头,我的眼镜掉到地上,我闻到外婆身上麦秸秆的味道。我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有村人走过,站住问外婆,友庆怎么了。外婆哽咽着说,这孩子心里苦了。
外婆给我煮了三个糖心鸡蛋。她带上老花眼镜看着我吃。我刚咬了一口鸡蛋,眼泪再次掉下来,掉进热气腾腾的碗里。
在外婆家呆了半年。这半年里小舅子为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集聚了一些朋友把人打伤,结果女人走了,自己还在派出所关了几天。
我没有再报北大,我南下了。我去了一個很多很多山的地方。外婆告诉过我,看山看多了会长人的志气和骨气。
我上大学的时候,小舅子结婚了,小舅子送我上火车。我在路上问他,那次怎么把人家打了。他说,有些事情不是可以说得清楚的,她不论走多远,总会明白的。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我回家的时候,这些年,村里的人死了一些,孩子多了一些。我和父亲去给爷爷上坟的时候,在路上碰到黄琳子。黄琳子很尴尬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她走过来和我说,她结婚了。然后,她指指山下的一辆灰色轿车,我的丈夫在那里等我。她问起了那个夜晚,问我有没有看她母亲洗澡。我笑了笑,把小舅子的话送给了她“有些事情不是可以说得清楚的,你不论走多远,总会明白的”。endprint